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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渡彼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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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样的三七,太过冶丽了些。
没人会对着这张脸,联想到离魂宫最锋利的杀器。
从芦苇荡便萌生的奇怪念头此时越发深刻起来。
他轻咳一声,又忽然握紧了自己的刀,大胆撞破三七的秘密,还让他发现,若是他执意要杀自己,今夜恐难逃一死。
“你迷晕所有人,夤夜奔马,想逃?”
“是你想逃。”
“强者就是不一样,”李近雪见他并没有带莲魄刀,反而是被他包裹收置妥当的东西看上去像是把刀,“连离魂宫外的自由天地都不放在眼里。”
说完李近雪又后悔起来,三七跟他是不一样的,他有厌离——真的是他不愿意看外面的世界吗?
三七转身掏出一壶酒,淋淋浇在土里。
庭院苍凉,杂草遍地,偏偏只有月光眷顾这里。
李近雪莫名心头一跳,环视四周,“这是你家?”
“鬼面哪有家。”
他大着胆子试探,“司主知道你单独行动吗?”
“你说出去他就知道了。”三七干脆席地而坐。
他没有做鬼面人的打扮,连面具也无,支腿坐在那里,就像是曾经李近雪在天京看到过的任何一个江湖客。
还是属于长得最好看的那一种。
“还未谢你,助我逃出来。”
他却置若罔闻,只仰着头喝酒,仰起时的脖颈是他最脆弱的地方,李近雪无端想到月光和坚雪。
“逃了,只会死得更快。”他又看李近雪一眼,沾了酒液的唇在半明半昧中显得柔软无比,忽又嘲道:“我忘了,你本来就求死。”
三七旁若无人的姿态引得李近雪站在原地踟蹰。
——我没种厌离,不受控制。往后多加注意,离魂宫不会找到我。
“还有我的短匕,谢你替我保管。”兴许以后不会再见。
他还是没搭自己的话。他独自坐在枯树下,顶着漫天青白月色,有一搭没一搭喝着酒,面上从始至终没有窘迫和杀意,就好似这只是一个无比寻常的夜,一个无比寻常的地方,而不是计划外的汝阴,对着的李近雪也只是个无比寻常的人。
“樊笼已筑,乾坤将倾,”他好似魂不守舍,喃喃念道:“如何能逃出生天。”
三七趁李近雪低头时细细看他,待他抬头又从容移开眼。像暗夜里的细风无从追迹。
李近雪听清了,一脚拨开挡路的杂草堆,大着胆子坐在离三七一人远的地方,瞧了眼盈天月色,“我心里没有樊笼,只想自在随风。”
他只敢拿余光看三七,黑夜里,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在这鬼地方待了大半年,好在我还没疯……”他呼吸滚烫,“我还有家人好友在等我。”
“你呢?”
三七移了下眼,专门看他,而后露出淡淡的嘲意,“六岁进的离魂宫,前尘旧事早就忘干净了。”
李近雪难受地咽了咽,只觉得喉咙里塞了一千一万的碎刀子,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从小到处拜师,什么都学,什么都想学,等来了离魂宫才发现,没有一个师父教过我杀人,乖乖受死谁不会呢……”
午夜梦回的黑潭,在梦中越来越清晰,不见血光,只有三七伶仃的身影。
你呢?
六岁起就受业火磋磨,为何还能有如今令人心悸的坚韧雪亮,还能轻而易举看到我的残刀。
濡湿的衣领里延伸出一片冰冷的瓷白色,他脸上还有月光,李近雪心里莫名有些不好受。
三七仰头灌了口烈酒,喉咙火辣辣的疼,他把酒递过去,“你学的挺好的,”李近雪盯着他递过来的烈酒,没有伸手接,三七只好收回手。
他没有什么情绪,郑重地将剩下的酒倒进地里,“走了好,去寻你的自在随风,怎么都比困在离魂宫好。”
陌生的异样来得突然,三七暂时处理不来,只好垂下眼盯住手里空了的酒壶,不多时将它端正平稳地放在树下。
劲风突袭!他出手死死钳住了李近雪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上。
李近雪这才回神,他和三七已近在咫尺——他原来有一双卷翘的眼睫。
瓷白冷漠的肌肤上原来还有一颗鲜红的小痣,靠近眼尾,小痣的冶丽暧昧与主人眼里的冰冷沉静相呼应相衬托,李近雪屏住了呼吸,心中微悸,还好平日里这颗小痣掩在面具下。
生死只在一线,喉间渐渐收紧。三七将他抵在地上,两人的身躯在这夜风寒凉的夜里莫名滚烫,都有着可以供人汲取的暖意和坚持。
鼻尖几乎相抵,有什么东西在李近雪心里破土而出,三七却毫无察觉,只冷冷把话说完,“今夜到汝阴的事,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瞳孔里映着李近雪呆愣的脸,“别让我为今夜放过你后悔。”
带着酒意的气息轻柔喷在李近雪面上,他停了几息,狠狠放开了自己,转身离开。
李近雪坐起身,喘了几口气,三七的离开也让他头脑冷了下来。
他总是把背影留给自己,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周身的气质却太孤绝了些,只是今夜庭院荒凉凋敝,为他离去的背影平白添了几抹寥落。
李近雪后知后觉看了眼天色,还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他们将一起面对刀锋。
——
边关胡姬轻旋,帐内暖光迷人,鼓点伴着美乐随着黄风闯进赤灵耳中,她已经抬不起头,只有凌乱的发丝还能随风而动。
有人钳了赤灵的下颚,拇指一抹便露出底下的青白皮肤,三七在心里啧了一声,她快不行了。
往枯裂嘴唇里塞了一颗保命丹,三七暗自渡了些真气与她,“东西呢?”
昏暗的角落里一人缓缓顿住了脚步,灼灼盯着旗台上的异状,刘钰握紧了拳头,一时没有出声。
三七慢慢直起身,与沉默的刘钰对视,好不容易说完话的赤灵再次晕了过去,三七低声吩咐鬼面,“去取。”
李近雪目眦尽裂,再见到昔日好友使他恍惚至极,他好像再次看到了天京市井的繁华枯荣、打马扬鞭时的快意恣肆……快了,就差一步,自己马上要成功逃了。
“快来人!有刺客!列兵!”
“有人劫囚!”
营内乐声陡然熄灭,兵甲嗒嗒,火把燃炽,好似忽然变做了钢铁地狱,三七深知此地不宜久留。
刘牧野大步步出营帐,虎目炯炯,“我当是外族细作,原来是离魂宫大驾光临!给我拿下!”
阵鼓敲响,刀锋缓缓拔出,面具后是三七习惯俾睨的眸光。
精擅刺杀的鬼面到底高训练有素的精兵一筹,场面一时血腥,莲魄刀与鬼面具在火光里透着诡异的煞气,三七刀锋斜劈,浇了来人满身的血,转身与他背脊相抵,是李近雪。
“他们人太多了,不宜久战。”耳边是滔天的杀声,他回过头,眼里有说不出的亮光,“我掩护你,你快走。”
我快走?三七咀嚼着他的话,利落替他挡去挥刀砍来的营兵——他要趁此混乱逃了。
三七背着两把刀,一把是莲魄刀,一把是周身裹着黑布从汝阴取来的刀,此时黑布被无端挑开一角,黑练在沙风中飘扬。
两人背靠背,视线在黑练柔软缠扬中相碰,眼角很痒,是三七飞扬的发。
三七没说话,只有力地看他一眼。
李近雪得了这一眼,几乎想在这血夜边关大笑出声。
“咻——”箭簇悍然钉进正扬刀砍赤灵的营兵手臂。
刘钰口中全是滚烫气息,他恍若不觉一般再次瞄准黑衣鬼面。
晕倒的赤灵逃过一劫,被三七护在身后。
刘牧野看准了鬼面里的领头者,一连斩杀数名鬼面转眼就到了三七面前!三七丝毫不乱,挥斩间浑然裹挟着骇人的凌厉杀意,就是久经沙场的刘牧野都为之心颤,莲魄刀在手心划出残影,飞沙掩面,就在要擦上刘牧野脖颈时却生生调转,以刀背狠狠拍在他胸甲之上,刘牧野捂住胸口节节后退,脚下被厚重的内力激起一道沙雾。
“爹!”刘钰在厮杀中狂吼。
刘牧野喷出一口黑血,三七冷冷垂眸,破锋将军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原来是中毒了。
见将领抚胸吐血,士兵们心中凛凛,然而下一瞬,一柄刺刀捅进刘钰肩胛,无异于在士兵们的神经上再烧了一把火。
将军再次一跃而上,与三七拼杀在一起!
李近雪一柄长刀破空而出,将偷袭刘钰的鬼面一刀毙命,还不等他上前查看刘钰,殷奉冷冷挡在刘钰面前,玩味阴毒地盯着李近雪,李近雪瞬间感觉背脊爬上一股渗人的凉意。
他裂开嘴,“你有鬼。”
李近雪爽利一笑,事已至此,那今夜——该是我与你,决一死战!
殷奉却抓了刘钰,故意避开李近雪的刀,不出他所料,李近雪根本不敢下死手,因为自己手里有刘钰。
另一队人一早便按赤灵的指示去取关隘图,如今刘钰也在自己手上,缠斗已毫无意义——
殷奉猖狂怨毒的笑声响彻夜空,转瞬便带着刘钰掠上了高坡,投身就不见了踪影。
李近雪死死盯住他消失的方向,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场中鬼面瞬间少了大半,三七再次以刀背将刘牧野拍飞——他被种了厌离,已是活不久了。
鬼面身影如电,犹如潮水退涨一般,霎时便全数不见了踪影。
刘牧野再也支撑不住,剧痛席卷全身,他单膝跪倒在地,面前是三七留下的药瓶。
将军兜头倒下,将士们一拥而上,“将军!”
“都督!”
刘牧野鬓边已有白霜,“快,传信给天京,务必守住另一半关隘图。”
他刘牧野英明一世,最后却栽在一妖女手里——原本以为是常年被朝廷压着打的匈族,原来是离魂宫的妖孽。
如此一来,关隘图失窃一事是再也瞒不住,因为,刘牧野闭上眼时最后望向了辽远夜空——天京保存的半幅关隘图恐凶多吉少。
——
黑天下的沙漠广袤无边,头顶偶有几颗微星,沙风中却是诡异的铁锈味。
殷奉举刀抵在李近雪脖子上,他恶意满满,歪头问,“你在混乱中杀鬼面,你是何居心?”
李近雪此时掩去了方才营地里的跋扈狂放,好似又变回了鬼域司例不起眼的小喽啰,余光不停的注意地上的刘钰,“你看错了。”
毫无理会李近雪无赖的否认,殷奉刀尖移了移,对着地上的刘钰,“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认识这小子。”
鬼面们正兀自休整,或坐或站地留意着两人的动静。
“我看咱们先卸了刘钰一只胳膊,省的他醒了坏事。”殷奉恶意的声音响在风里,一众鬼面倒是都不愿意与他意见相左。
只是,刘钰是少宫主点名要的人,能轻易动得?
李近雪头皮发麻,“他是少宫主要的人,你敢动?”
“有什么不敢,少了一只手又不是要他的命。”殷奉挥刀的动作在李近雪眼里仿佛慢了下来,他分明是在试探自己。
怎么办?无论如何刘钰不能有丝毫闪失!他抚刀的手几乎已经使力——
强劲的罡风凭空袭来,殷奉像鸟雀一般被狠狠拂退,凶器脱手!
李近雪狠狠松了口气。
三七背着刀大步走来,身后是漆黑夜色,“任务已成,不要节外生枝。”
殷奉一个囫囵都不打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李近雪,瞳孔几乎要脱框而出,“他有鬼!我亲眼看见他杀了不止一个鬼面!”
“不能让他再浑水摸鱼,杀了他!必须杀了他!”
殷奉的疯狂在三七淡然的注视里显得莫名滑稽,他不可置信,“你信他?你不怕他在路上使绊子?他就是奸细!朝廷的奸细!”
三七这才探究地看了眼沉默的李近雪,他为何还没走?
“别忘了他这次跟我们出来是为了什么?不正是因为他有嫌疑?用不着你在这发疯,”三七淡淡开口,却煞气十足,“况且,他是人是鬼,自有宫主和少宫主定夺,回去就知道了。”
三言两语堵了殷奉的恶毒,旁的鬼面更不敢开口,服了保命丹的赤灵不知何时醒的,“还是狗咬狗的戏码好看。”
剑拔弩张的气氛霎时瓦解,一众鬼面纷纷对狼狈伤重的赤灵投去冷漠轻视的目光。
“你们鬼域司也不过如此,来的恁的慢,怎么不等我死了再来。”她的声音掩不住的虚弱,却胆敢在魔鬼面前挑衅,她在风中呛咳,枯朽的脸又添苍白,只冷冷环视众人。
三七缓步上前,细细打量她,向旁边伸手,“关隘图?”
取图的一队人马在汇合后将关隘图交给了殷奉,此时三七要,他垂下眼皮心思急转,最终不情愿地将东西放他手上。
三七手腕一抖,将羊皮纸抖开,垂眸一扫,又反转给赤灵看,“是这个?”
赤灵只看了一眼便恹恹垂眼。
默认无误。
一鬼面屏息,“情报里说胜唐关有一半关隘图,另外半幅存于天京兵部。”
与三七他们同时出宫的还有一队人,此时约摸也已经得手。
三七利落将羊皮纸放进怀里,“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