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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春雨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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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牧野给了刘钰一支轻骑小队,由他领着在胜唐关以东打游击,这是他第一次带兵,前所未有的新奇让他暂时忘却好友的遽然离去。
他摘下头盔随手拍给迎上来欲言又止的小旗,大步流星,营内暗流涌动。
“是真的吗?”他问赤灵。
赤灵被绑在旗杆上断水断粮已经整整两日,烤人的日头和夜里刺骨的雪风让她不复生气,像枯萎的花。
“她在床上给将军使绊子,”小旗压低声音,虽然他也不敢相信玉兰姑娘是细作,“……关隘图,也不见了。”
少年的面庞已初见坚毅轮廓,那是边关风沙与冰冷铁器共同打磨出的,“为什么不等我?我马上带你离开了。”
尽管她的所作所为绝不是个普通营妓,他好像没听见小旗的话——她答应过,到时随自己离开。
他不过是外出几日,事情就急转直下。
少女枯焦的嘴唇紧抿,一直到刘钰离开都没出声。
刘牧野到底是见多识广,每天深夜熟睡中被赤灵诱套关隘图的下落,醒来便是一日胜过一日的警觉,那天直接将赤灵打出营帐,回过头发现关隘图不见了。
各种拷打折磨的手段都没能让她开口,连日来的曝日让她早已神志不清,刘钰离开的背影映在她眼里——今天他穿了盔甲,也许是快要死了,赤灵越发想念……这才惊觉,刘钰不是他,刘钰是边关振翅的雏鹰,自己怎么会把他当成罗唯青呢。
她嘲弄地垂下眼皮,扬起的发丝挂在眼睫上,烈日黄沙,枯风甲胄,这是哪里啊?
少年时她每次央求爹娘带自己一起出摊,只因为每日清晨的时候,她可以见到包子摊旁路过的马车,只有风知道她的心事,会偶尔帮她掀起马车的布帘,让她可以看上一眼罗唯青。
她家的包子在红河很有名,一日他们一家被罗府请进府,说是罗家少爷每日起早去学堂,喜欢吃她家的包子,请他们在府中小住几日为罗府人做早点。
她心中欣喜,没想到风帮她,老天也帮她。
那时的她心思跳跃,古灵精怪,久而久之每日送完包子,竟忘了离去,就这么待在罗唯青身旁,她当然看不懂他捧着的书,但她看得懂罗唯青眼角眉梢生动的笑意。
“灵儿!别打扰少爷温书。”
这时候她才会不情愿地噘嘴离开,后来没人赶她了,她想应该是罗唯青的意思。
“你识字吗?”这是罗唯青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一个劲地点头,在心里感谢爹娘逼自己念书,让她这时候不至于对着罗唯青只能黯然。
罗唯青信手在宣纸上写下“罗唯青”三个字。
她的脸登时就红了,“我,我,我叫,叫灵儿。”
罗唯青嘴角衔着笑意,连日来小丫头待在一旁不出声,雀跃的表情被他看在眼里,“那我们就算认识了,”罗唯青重新看回书本,“你家的包子很好吃。”
她记得那天自己只会傻笑。
他喜欢穿青衣,俊俏的脸上总是带着淡笑,跟人说话时眼睛里总是盛着温柔的专注,“你也不用太着急,令堂只是寻常风寒没有及时看顾才会晕倒。”
她难受地吸着鼻子,担心地望了几眼房里的母亲,水亮的眼看着罗唯青,“谢谢你,罗公子。”
罗唯青比她高一个头,闻言只微微摇头,见他转身离开,她大着胆子扬声,“罗公子,我送你回去。”
只见罗唯青好似奇异般的回头,眸子里是罕见的调皮,“那我等会儿是不是还要把你再送回来?”
哪有女子送男子回家的,她懊恼低头,罗唯青又道:“这几日你先陪着令堂养病,府里有你爹呢。”
再回罗府时,她躲在廊外不敢出现。
“唯青,今天怎么不见包子西施,她不是整日跟着你的吗?”
他的好友们都纷纷取笑,促狭道:“包子西施别是被唯青拒绝了吧,我说你一点也不识趣。”
罗唯青少见的露出不悦,“她娘病了,回家有事。”
听罗唯青语气淡淡,这才知道他不高兴了,好友们又赶紧找补,“我们,我们只是想吃她家包子了,嘿嘿,唯青别放在心上……”
她听在耳朵里,心里却酸酸胀胀的,手指不自觉绞在一起。
“依我看,那个叫灵儿的,一点都没有自知之明,一个卖包子的下等人哪里敢妄想罗公子。”
她苦笑,原来自己喜欢罗唯青表现得这么明显,谁都知道,就他不知道。
她配不上罗唯青,也是谁都知道,就她自己不知道。
罗唯青搁下茶碗,笑的陌生,“原来在你眼里,卖包子的叫下等人?大家闺秀的涵养真是好的很。”
先前说话的女子顿时脸通红。
那天下了细细的小雨,她蹲在城墙根底下,其实什么也没想,也谈不上难过,只是蹲下就不想动罢了。
“你爹你娘都急坏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罗唯青撑着一把油纸伞替她挡雨,他青色的衣角被水溅湿,鞋面也全是泥点。
她小心翼翼看他,伞下的他发丝眼睫都被雨水浸湿,就像她曾经看过的水墨画,清丽俊秀。
她很开心,“没事儿,回家我替我爹揉面团,给我娘捶背!他们不会生我气。”
罗唯青好笑地盯着她,她在伞下慢慢站起身,“也谢谢你,天都快黑了,还出来找我。”
罗唯青有些意外她突然正经的道谢,只笑得更温柔,“我带你去个地方。”
细雨纷纷,罗唯青带着她在红河城里七拐八拐,到了一处池塘。
池塘在细雨下皱的像石子路面,罗唯青捡了石头打水漂,她学了一会儿,也上手扔。
雨丝像是撕开的云絮,一丝一缕裹着罗唯青,那是她绵绵密密的心事,她看着他,“真好玩儿!”
那一刻,所有闷在心头的酸涩都一扫而空。
明明没过几年,赤灵只觉得记忆已经模糊了,罗唯青,罗唯青,这个名字已经很久不曾想起。
挣脱渴望的残梦,赤灵艰难睁眼,天边是破晓的光。
风沙迷眼,刘钰坐在她脚边。
他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你真的是细作?”
没人回答。
“你到底多大?”
赤灵迷茫了一瞬间,自己都快忘了,“十八。”
刘钰摇头,她竟然比自己大,心里说不出的苦闷,少年看着天边的鱼肚白,下巴有了一层青色,“我最好的朋友不见了,我娘说是被邪教掳走了,他们最喜欢抓世家子弟做人质……”刘钰不明白柔弱木然的少女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细作,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他懊恼抓了把头发,“我娘让我到我爹这儿来避避风头。”
“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这么说起来,确实有可能被离魂宫抓走了,多半在鬼域司,赤灵故意道:“他要是死了呢?”
“那个叫什么青的,是你什么人?”
“不用问,你比不上他。”
刘钰心乱如麻,全然不顾两人对话牛头不对马嘴,他倏地站起身,眼睛里是日夜赶路的疲惫,此时愤恨盯着浑身伤的赤灵,“你伤了我爹,偷了关隘图,他先不杀你,不代表我不动你。”
“你爹和你爹的兵睡了我这么久,还不准人讨点好处。”
她的声音木然之下只余恶意的嘲讽,迫得刘钰不敢再看她,心里酸痛,“你!”
世上哪有真正的自由,哪有真正的快活?所有人都是捧着心过活,唯恐自己死了。
刘钰颓然沉下肩膀,“拿不出关隘图,也不交代是谁派你来的,你等着被五马分尸吧。”
他转身走了,又停下来侧头低声道:“关隘图事关我朝安危,你偷走的一半也不全,若你……”
他想说,若你把图交出来,我保你性命,依约送你离开。他最终只攥紧了拳头离开。
——
殷奉摘了面具,嘴里的骨头咬的嘎嘣脆,阴沉沉地盯着不远处的李近雪。
这时候他才感觉出李近雪在鬼域司的不同之处来——持炼偏偏叮嘱他们路上看紧李近雪。
李近雪一路上异常沉默,此时只低头默默进食,出了离魂宫好像目之所及都变得鲜明起来,他心里发烫的谋划着等到了胜唐关如何跟刘钰通气,再一起逃回天京。
他从没觉得自己对自由的渴望这么强烈过。
“在这里住一晚兴许会误事,你确定要留宿?”
李近雪留意他们的对话,他巴不得星夜兼程往胜唐关赶。
面对殷奉明晃晃不怀好意的质问,三七擦刀的动作一个顿都没打,“刘牧野丢了关隘图,不敢声张,胜唐关附近的路卡多了三成不止,”三七淡淡看他一眼,“今夜先休整,换了装束,明天天亮就动身。”
随行的鬼面即便有话要说,面对淡然果断做决定的三七也只好咽了话头。吃饱喝足后纷纷回了房间休整,福谁不会享?
三七慢慢喝水,放下碗的同时极其快速地朝门口瑟缩的小二勾了勾手指。偏偏店小二就看见了,不敢置信地挪过来。
亲娘哟,他们戴这面具真唬人,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邪教吧?
三七让店小二在鬼面的茶水里下了隐蔽的蒙汗药,可他小看了一路上都在观察自己的李近雪。
三七换了身灰色短打,摘了面具,俨然一个外出行走办事的小厮,他要干什么?
已近深夜,官道上还有不少骑马赶路的人,李近雪不敢赌他还记不记得自己的长相,只好远远缀在他身后。
出了离魂宫去往胜唐关,一路上会途径柳州、潼河、汝阴等地,三七要去的就是离他们夜宿地最近的汝阴。
枯叶飞旋,阴风阵阵,这家人门户堪称破落,府匾也蒙了尘,这是?
李近雪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暗自踌躇,三七进了里面,自己要跟进去吗?
门扉半开,透出里面灰蒙蒙的黯光,他咽了咽喉咙,内心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或许是一个秘密,也可能只是三七的私仇?但不管是什么,如果自己推开这扇门,便将回不了头。
为什么,会回不了头呢?他不明白这想法的由来。自己明明要逃了……
夜沉似水,星夜寂寥。
“跟了我一路,”三七平静地将东西细细包好,动作从容,丝毫没有被人撞破的危窘,“你想干什么?”
李近雪迟疑地立在荒落凄冷的院落内,这里的一切他都很陌生,可显然三七却对这里很熟悉。
他早就知道自己跟踪他,虽不合时宜,但李近雪耳根实在有些烫,他望着破败庭院里那人的背影,“你迷晕所有人,夤夜奔马,想逃?”
其实他知道三七不是要逃,看了眼地上被挖开的痕迹和他拿黑布包着的东西——他是来取东西的。
三七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转过身看着他,语气笃定,“想逃的人不是我。”
月色凉凉,照在他摘了面具的脸上,李近雪心底蓦地揪紧。
全然不是他过去想象中的冷硬面庞,相反,三七脸颊的线条柔软,在月光的勾勒下更显清冷精致,鼻梁挺却不生硬,嘴唇也比平日里所见的要丰绵些,再看那一双李近雪相对熟悉的眼眸,狭长上挑,幽暗深沉,犹如深井,这样的组合并不显突兀,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夜里的雾汽濡湿了三七的衣襟。
只是,这样的三七太过……从芦苇荡便萌生的奇怪念头此时越发深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