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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身上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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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芦苇荡清亮静谧,耳边只有细细的风声。
池塘不怎么大,泛着粼粼的光。
三七脸颊微绷,脱水而出,一身宽大的黑袍裹覆在身上,再等把面具戴好,李近雪的刀尖已直逼眼前。
黑袍下的腰拱起,躲过一刀,脚尖一点,岸边的莲魄刀脱鞘,三七稳稳握在手里。
刀光映着水色,不时闪过银白,不出十招李近雪已被逼得刀脱手。
眼看三七的刀尖就要刺进李近雪裸露的脖颈,刀风猛烈,迫得李近雪脸上的面具陡然四分五裂,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这张脸对三七来说是陌生的。
李近雪竟然闭眼不再动作。
他在求死。
诱自己杀他?
三七硬生生止住去势悍然的刀,手腕一挑,莲魄刀翻转着飞了出去,带着浑厚的力道钉入岸边,犹自发出铮鸣。
李近雪急喘几声睁开眼,三七正冷冷盯着自己。
又是这种眼神,平静无波,好像什么情绪都不会有,李近雪偏偏觉得很刺眼,生出一种无所遁形之感。
“为什么不杀了我?!你为什么停手?”
“他们不是叫你杀神吗?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的嘶吼声回荡在整个芦苇荡。
这次三七连一角皮肤都没有露出,交领稳稳裹在两边肩头,沾湿了水看起来还是瘦小。
三七蹚着水往岸边走,水声响起,李近雪竟然追了过来,死死按住三七的头。
见惯了真刀真枪,没想到他还有这样无赖的招数,三七不可避免地被他按在水下,一瞬间口鼻呛满了水,只能摇头挣扎,李近雪也是用了猛力,好似真的想将三七溺死在池塘里。
水花四溅,三七抬起手臂格开他的压制,一手钳住了李近雪的脖子,将他整个人顶离水面,又重重压下。
激起一大片水花,李近雪仰躺在水里,仰躺在三七手掌下。
手心的微热还在微微搏动。
三七按捺住心头异样抓着他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
“偏不让你死,你能怎么样?”
三七的声音越平静,李近雪越恼怒。
他泡了冷水,皮肤显得越发冷白,一双眼受了水花冲撞布满红丝,被三七一激更是不知道说什么。
湿透的眉一抖,“多大了?”他……还哭鼻子。
李近雪只觉得委屈极了,脑海中翻腾不已竟落了泪。
听到三七调侃,急忙挣脱开三七的钳制,在水里踉跄几步,举袖狠狠擦在脸上。
月光下水花四溅,少年清亮的眼盈着水光,那是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赤忱热烈。
他是挺委屈的。
池塘的水刚刚及腰,两人中间隔了点距离。
“我明明赢了。”为什么不选我?
他声音还带着鼻音,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眼睫湿漉漉的,偏偏不肯放弃地盯着三七,眼皮下晕了一层薄红,三七莫名觉得有点奇异。
越是这样的情景三七越不知道如何回答——不是我不想选你。
少年还在继续,“我不是乙等,我也能赢那些鬼面,可你还是没有选我……”
“为什么……”
或许是知道等不到任何回应,也死不了,李近雪失望地垂了垂眼,一把拧过湿发上了岸。
三七若有所思侧头,他……为了离宫试炼不惜暴露自己,他千方百计想逃,今日甚至闯进芦苇荡诱自己杀他。
就这么不想活吗?
“嘿!”
一道银亮色带着劲风落在了他脚边。
那是半截刀刃。
李近雪眼睛瞬间亮了,后知后觉拾起那截断刃,那是他第一次统战时被殷奉一刀劈落的短刀。
父亲送他的。
抬眼投去询问的目光。
三七在对岸,只利落地将湿发挽在一侧,“断了的刀未必不是刀。”
说完三七毫不避讳地盯着他,想看他的反应——
有一次统战,进来一个新人,身手极其漂亮,有着三七从没在鬼域司见过的奇异轻功,更奇怪的是,这个人有一双形状美好的眸子,极亮,极烈,有着对死境的反抗与不屈,他好像能从那眸子里看到一簇烈火,烈火裹着世间最柔软的绸缎,一直烫到了三七心底。
他原来也有一张清俊深邃的面孔,然而三七仅仅记住了他的眼睛。
那把断刃是他的,当日三七顺手收进了怀里。
三七灼灼盯着自己,眼里有李近雪不懂的东西,很久后他才知道,三七早就为他重新升起了一轮红日。
“断了的刀也是刀?”李近雪不停地抚着那柄残刀,喃喃道。
还想说什么,面前早已只剩细风拂过。
——
李近雪被人压倒在地上,垂落的眸子邪气四溢。
众人只等审判他。
“当日你为何闯进紫神龛?仅仅是想逃?”
李近雪只吊着眼睛看这紫衣女人。他是想逃,只是误打误撞进了她口中的紫神龛。
“他在鬼域司不过是一无名小卒,我以为此事我鬼域司自行处置了就好。”持炼对玉珑飞的挑拨装作不知,作出商量的姿态。
端看这奢美殿堂,除了持炼几人黑衣深重,对他们虎视眈眈的无一不是彩衣鲜亮的艳丽女子,只是最是美丽诱人的东西往往恶意最大,“好说好说,今日珑飞不过是想请少宫主断断,为何——”玉珑飞起身,裙摆和香风转眼就到了李近雪眼前。
“为何你一个鬼域司的普通鬼面到得了紫神龛?为何你一走我紫神龛几名训娘就无端暴毙?持炼说你是有意出逃离魂宫,我怎么记得犯了司律是要被凌迟的,为何,此刻你还能全须全尾活着?”
殿内泠泠的琴音陡然变调,随之而来是一道刚猛的烈风,将他肋间狠狠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血痕,李近雪被掀翻在地!
他耳膜发胀,趴在地上狼狈至极,“我道你怎么把这风尘地盘看得这么紧……原来,里面也有高手,你们也不是一无是处。”
一旁鹅黄色衣衫的女子长指纤细有力,淡淡拨弄琴弦,神色毫无变化。
——乐杀!初次领教,倒是很不同凡响。
玉珑飞:“猖狂小子,在离魂宫作乱,是谁给你的胆子?”
他之所以没被处死难道不是因为少宫主有令?怎么会有今日这一出?还是说,少宫主确实怀疑鬼域司?持炼迟疑地望了眼锦屏后。
然而连日来的追查,离魂宫犹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一直有人无端暴毙,可幕后真凶却仿佛鬼魅一般无从追迹,唯一值得深究的,就是李近雪出逃一事。紫神龛想将此事推到鬼域司头上。
“少宫主,毒师对致死的毒剂毫无头绪,这恐怕不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李近雪入鬼域司前是靖宣王之子,依持炼之见……”
原来是狗咬狗,李近雪咧嘴笑了,他无心听他们对歭,更不想辩解,他狼狈趴在地上,身下是晕开的血,目光偶然落到持炼身后的三七身上时他会逼自己移开目光,任凭口中艰涩的铁锈味的难堪染上眼瞳。随后又自嘲一笑。
我这把残刀,不用你珍藏。
他到底还是满心死志。三七在心底嗤了一声,到了这个地步,今日他九死一生,正合他意。
只是,三七抬起眼,我会记得你。
“不是他。”锦屏后的人终于开口。
李近雪耳廓一动,冷锐的眸子探究望过去。
隳柔捻了锦帕上的粉末凑到鼻尖轻嗅——这里面,有他熟悉的东西。
牵机:“少主,有头绪了?”
外间也静了下来,隳柔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森白的面上慢慢染了几分欣喜若狂的诧然,“别争了,不是他。”
杀人的不是毒,是药。
尸体发间、指尖、衣领等处发现的古怪粉末,里面有几味药的组成隳柔死都不会认错——似乎,是血莲香的解药。
那味道虽然不算纯粹,但足以让隳柔心神俱凛,没来由的舒畅一瞬间漫上了全身所有筋脉。
只是这药到底差了些隳柔说不上来的药材,至少还差了一味关键——病心兰。
没想到离魂宫里除了那老不死的居然还有能想出血莲香解药的人?
意味着,他身上的毒有解了?隳柔气急地喘了几口气,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解了血莲香,自己就不用做废人了。
隳柔尖笑出声,看着那点粉末眯了眯眼。
——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牵机在一旁沉默地看着隳柔的异状。
玉珑飞不甘地盯着李近雪,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两方人马对互相的恶意已经到了藏也藏不住的地步。
持炼彬彬有礼一笑,那是个挑衅的意味。
隳柔收了锦帕,好整以暇往后一靠,好似瞬间忘了血莲香,“紫神龛……啊,我想起来了,”隳柔咧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神经质地说起了其他,“你紫神龛拿不到的关隘图,接下来我就交给鬼域司。”
殿内心怀鬼胎的女人们面色急变——关隘图!
一个月前,宫主下令紫神龛取胜唐关关隘图,点了紫神龛赤灵前去,一日前却收到了赤灵被抓的消息,任务失败了。
琴声骤停,蓝术这就想越众而出——赤灵闯的祸,凭什么怪到紫神龛所有人头上。
黄莺及时拉住她,暗自摇头示意。蓝术这才愤恨垂眼。
紫神龛龛主:“少宫主恕罪!珑飞愿亲自前往为宫主解忧!”
隳柔眼眸淡淡,“持炼,你来说,这关隘图,该由谁去拿?”
持炼:“三七。”
一直沉默的影子来到宫殿正中,他就是三七?看上去平平无奇罢了,紫神龛的女人们暗自交换眼神。
隳柔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紧紧锁住屏风后那个模糊的影子。
“给你十天。”
“三七有个不情之请,”好像走到哪里都不会改变他的沉静淡然,他说:“此人既然没有完全洗脱嫌疑,不如让他和我一起去胜唐关,”三七转头直直盯着李近雪,他在这样的目光里犹如被凌迟。
“将功赎罪。”
离魂宫越来越有意思了。隳柔突然想到个主意,“可以。”
李近雪目光颤抖,去……胜唐关?可以出去?
你想逃,就连三七都在帮你?何不让你出去飞一圈,只是你脚上的细绳最终还是会把你扯回来。
“可以。”
三七在风雨欲来的沉雾面前浑若不知一般坚定。
隳柔含笑道:“胜唐关刘牧野,我记得他儿子也在那儿——刘钰,把他给我带回来。”
瞳孔像是生生裂开,李近雪木然发起抖来。
你想逃,那就把你挚友抓回来,让他替你,看你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