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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羌笛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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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的胜唐关巍峨壮丽,刘钰回去换了身干爽的衣裳,沙坡上的少女还是习惯发呆。
她嘴角还带着伤,刘钰有些语塞,咳了一声,“过段日子你跟我一起走吧,”他细细观察少女的脸色,“放心,你父兄我替你想办法,就算你不见了他们也不会有事。”
赤灵看够了沙脊线上的艳阳才看他,“我不能走。”
就是这一眼,刘钰觉得自己心里好像被挖走了一小块,他苦恼搓脸,“这里也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吧?除了景好看……”
刘钰突然正色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搞不懂你为什么不愿意听我的,我能帮你,你相信……”
他到底图什么?赤灵打断他,“好,我听你的。”
刘钰又愣住了,女人真麻烦,一会儿一变,他的目光放在辽阔荒凉的戈壁上忽然有些放空。
“我的家乡有红糖糕,还有梨花糖……好久没吃了,以后你来找我,我请你吃。”
红糖糕、梨花糖?好像是红河一带的特产,她是红河人?刘钰望着女孩被发丝拂过的侧脸,有些失神。
他不知道,这是赤灵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真心话。
刘钰故作潇洒地回答,“好……好,小爷我答应你,以后没事儿了去红河转转。”
赤灵起身,她好像发现了不起眼的石子,拾了打起水漂来。
少女裙摆扫过的沙地上,有一个隐隐约约的“青”字,刘钰盯着这个字,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地呼出一口郁气,抬手将字迹拂了。
远方好似传来羌笛声,两人在暮色下有来有往地打起水漂来。
——
靖宣王曾评价自己的儿子顽劣恣意,冰雪剔明,在鬼域司压抑太久,李近雪觉得有违自己本性,这样下去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当日玉真教教主被杀,昆山派掌门暴毙的消息传遍天下,众人心知肚明这是离魂宫的手笔,其中还有鬼域司的参与,这番下来江湖中对离魂宫更加讳莫如深,只可惜这样一次试炼机会自己不能一同前往。
而今日原本只是一次寻常试练,日上中天时试炼场外传来喧嚣,新鬼面自然没见过紫神龛的人,看见曼妙女子当即愣住。
李近雪被人用锁链捆住,周身脏污不堪,浑然比街边乞丐还不如。
他被丢出来,吃了一嘴土,邪气颓丧地看着众人。
女人轻纱漫舞,香气扑鼻,曼声道:“鬼域司的人平白跑到我紫神龛来,我可不相信他是迷路,还请教头管教管教。”
教头面色陡然沉下。
鬼面皆戒备不言。
——他分明是想逃。
“拦住他!”
地上的李近雪趁人不备竟挣开了锁链,沉重的锁链拿在手里成了他攻击的武器。
耳边是自己深重的呼吸声,只来得及看清一个又一个鬼面具朝自己扑了过来。
死也要拉几个陪葬。
缇光躲在试炼场东角,发了狠的李近雪被围攻,他手中的长锁链挥舞如龙迫得人不敢轻易近他的身——
可惜,已有死志的人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既然如此这也算是他的命数,缇光微不可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可惜了我的药……”
——
眼前一片黑暗,有什么柔软的物什覆在眼睫上。
自己竟然没死,清醒后的李近雪咬牙。
手脚都被绑住,眼睛不能识物,他完全不知是何境地。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浅淡的药味飘来,他听见了车轮滚滚的声音,很轻很微小,他感到不寻常的气息靠近了自己。
那只手抚上手臂时李近雪浑身寒毛倒竖,他无心纠结对方的身份,“摸什么?杀了我再摸也不迟。”
那只手丝毫不受影响,细细抚过了他的四肢,李近雪感觉那手好像直直摸到了自己的骨骼上,再沿着经络游走,没有章法,没有着力。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没有旖旎暧昧的气息,也不像器重珍视,隐约有什么情绪,李近雪分辨不来。
那股药味撩得他昏昏欲睡,一直到那人将他周身抚过一遍,才听到一声极轻的喟叹。
李近雪回神,“怎么?不合你意?想拿我去做什么?”
他笑得恶意,故意道:“别来招惹老子,不是倾国倾城的女人老子看都不会看一眼。”
眼前的黑布被扯开,这里是一座地牢,离刚刚被人摸也才过了两炷香的时间,他又被人押到了这里。
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个男人两只手臂被绑住提起来,双脚也被锁着扯开,整个人大张着四肢坐在地上,李近雪注意到男人面前有一面不甚干净的铜镜。
还不等他细看,鬼面人放下机关,铡刀落下,连根斩去了他被绑住的左手,而对面的铜镜可以让他清楚看到自己被剁去四肢时的惨状。
李近雪遍体生寒,眼里冷光更甚。
又是一侧铡刀落下,惨叫声接连而至。
不多时,这方所有监房都是同样的惨状。
骨肉分离声,铡刀剁骨声,惨叫声。
李近雪满眼满耳都是极刑,到了极致他甚至会想——自从进了离魂宫,这一桩桩一件件,自己怎么还没疯?
眼睛再次被蒙上。
从他被掳来离魂宫到刚刚地牢里的一幕,是梦该有多好。
李近雪不自觉发着抖,那只手再次抚了上来,这次不光流连在他四肢,也往胸膛腰腹上去。
不同于先前的感觉,这次对方似乎带了些许探究。
好似在发掘这具躯体与寻常有什么不同。
——
阴雨绵绵,天色昏沉,白幡积了水垂在阶上,风幡不动,入目一片雪色。
济州徐家,玉真教徐麟本族。
灵堂上所有灯烛霎时熄灭飘起细烟,跪于正中的徐夫人缓缓闭眼。
杀声传来,白幡溅上鲜血,玉真教失了教主本就群龙无首,岂会料到离魂宫如此不依不饶。
三七看了眼灵堂上的灵位,上面细细写着徐麟的性命生卒,再看灵前稳稳跪坐的徐夫人,才觉得那灵位一笔一划应是都用了主人极大的心血勾就。
“就因为一句话,‘离魂魔教,不过区区’,我徐家满门就要遭受如此大劫,天理何在。”
三七立在堂下,身后雨水挂檐,逃杀声隐隐约约,他静了片刻,不自觉道:“他死得不冤,玉真教怎么来的,徐夫人应当了解。”
徐麟表面君子,年轻时暗害自己师父夺取武林绝学,残害同门师兄弟,接手本家师父门徒,发展成如今的玉真教,一桩桩一件件细数起来并不是这些年的装模作样能抹去的。
像是察觉了鬼面人的迟疑,徐夫人笑出了声,“你在自欺欺人什么,死得冤不冤,该不该杀,与你们有何干?你们有什么资格论断……”
嗤。
她说的是。
自觉多话,三七不再开口。
听到拔刀的声音徐夫人突然一动,一头撞上了石柱,委身倒地不复生息。
三七停也不停拔刀,正想动作,眸光一动,刀鞘撩开供台的厚布,薄薄的眼皮一垂,一个半大小儿躲在那里,看见三七后猛的捂住自己的嘴,三七冷冷看着他,还不等小孩圆亮的眼睛露出惊慌求饶之色,厚布被重新放下。
殷奉进来看三七几眼,兀自拔刀劈了棺材,木材瞬时四分五裂,徐麟尸首曝尸于天光下。
殷奉:“你刚刚在干什么?”
三七缓缓收刀,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碎发遮掩下眸光细碎,“撤。”
——
李近雪被绑在试炼场东角一处刑架上示众。
私逃未果被抓了回来,没有被当即处死,没人知道为什么,只是看向那人的目光沉沉,有深意有打量。
李近雪艰难地睁开眼睛,光晕刺进眼皮,一阵刺痛后,他昏昏沉沉地想,这是第三天。
双手平张绑在刑架上,睁眼已经用了他全部力气,他实在没力气抬头了,眼前出现一双统制的黑鞋,李近雪扯着干裂的唇笑了笑,溢出的血珠是唇上唯一的湿润。
三七挎着腰间的刀,对上他的眸子有些怔愣——他摘了面具,脸颊上四处变形肿胀,头脸都裹着脏污看不清容貌,惟有一双眸子明亮丝毫未减,甚至比在拘魂坑时还要刺眼。
三七垂眼打量他,李近雪衣衫破碎,肌体各处都有沾着沙土的伤痕,那是把人绑在马屁股后面,拖着人在山路上跑留下的深可见骨的擦伤。
啧,真狼狈。三七在心里微嗤。
“呸!助纣为虐……”李近雪声音很轻,但不难听出其中的恶意。
一口唾沫吐在三七面具上,面具下的眼眸却不见任何波动,他梗着脖子跟自己对视。
骂我?说我助纣为虐?
他说得不错。
三七淡淡想着,而李近雪被三七这么盯着竟不自觉生出了怯意。
那是对于强者天生会产生的怯意,更因为他是三七。
这怯意其实由来已久,从黑潭杀虎时就有了,只是被李近雪掩饰得很好。
怕我?之前的嚣张去哪儿了,现在却在怕我?
“愚蠢。”三七吐出两个字。
刀凿斧刻般的两个字,砸在李近雪耳膜上。
李近雪胸膛急剧起伏,浑然像是将要暴起的幼兽般。
“牵机大人,这边请。”身后传来教头的声音。
三七转身,刀柄顺势狠狠扇在李近雪脸颊,他竭尽全力抬起的头颅被这一下击打,被迫垂下,一双仇恨的眼睛掩在了脏污的碎发下。
撑不住了,意识模糊起来,李近雪再次昏死过去。
三七站在刑架前,还是那幅波澜不惊的老样子。
牵机多看了几眼刑架上的人,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听说他几次三番挑衅你?”
他十分在意三七的回答。
牵机:“巧了,少主看他不惯,让我处置了,你说这人是个什么死法合适?”
三七静静觑他一眼,“这是你的事。”
说罢便转身离开。
牵机眸光沉沉,大有风雨欲来之势,随行的教头目光游移不定不敢轻易开口。
“三七。”
就像上一次三七叫住他一样。
三七脚步顿了顿。
“他有什么不一样吗?”
倒是三七,听了这一问目光微滞。
重新迈步离去,他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背脊挺直,不怎么宽的肩平直纤细。
到底没有得到回答,等到三七的身影消失,教头才询道:“牵机大人,按您的意思,这小子……”
牵机抬手示意稍安,方才只是说给三七听的,少主从没有下令处置李近雪。
刑架上的人早已不省人事,蓬头垢面与鬼域司里的人并无不同,若是在平常,这样的人不会得到自己过多关注。
牵机无所谓地笑笑。
这张脸从前都藏在面具后,自打他被挑去少宫主身边才得以以真面目示人,然而姣美的容貌却并不会让人看轻,饶是从前的教头都对这位牵机大人审慎待之。
教头沉默地等待回复。
牵机对着李近雪沉思许久——偏偏这时候晕了。
他凌厉冷冽的脸上露出讽笑,“带下去好好治伤,别让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