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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重情 ...

  •   胡狗儿看似高瘦,可衣衫除去,上半身竟也覆盖着一层流畅肌肉,虽不粗壮,但也精瘦有力。

      只是身上到处都是陈年旧伤,伤疤累累。

      今日为提铜殳扫马腿,又得了新伤,肩部关节尽是青紫肿胀,看着颇为骇人。

      太医施针敷膏为他医治,胡狗儿一张脸愈发苍白,疼出了一层薄汗,可硬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孟长盈拧眉看着,问太医:“情况如何?”

      太医收了针,正在为胡狗儿推按:“回娘娘,胡大人此乃伤筋扭转,休息半月,按时辰敷药推拿,便能痊愈,并无大碍。”

      胡狗儿嗓子里尽力压着颤抖,也跟着开口道:“小小扭伤而已,缘是我学武不精,主子不必过多忧心。”

      太医闻言,看了眼胡狗儿,到底是把口中的话咽了下去。

      孟长盈看着他面上的汗珠,亲手拧干巾子,递给他:“擦擦汗。”

      胡狗儿猛地抬眼,眼睛接触到孟长盈目光一瞬,又迅速垂下来,像是只忽然得到主人垂怜后欢喜无措的小狗。

      他伸出两只手,动作小心地拿过巾子,手臂在颤抖间也是丝毫碰到孟长盈的手。

      “多谢主子。”

      他声音沙哑,柳叶眼极温顺,可身上肌肉却不受控制地紧绷,太医扎针都扎不进去,刺出几滴血珠来。

      胡狗儿却恍然不觉,只在孟长盈移开目光后,才抬眼追随着她。

      太医不得不拍拍胡狗儿的背,尴尬道:“胡大人,放松些。”

      胡狗儿这才回神,朝着太医点点头,尽力放松身体。

      但直到太医医治完毕,收了药箱离开,孟长盈都不曾再说一句话。

      她身上还穿着厚重的春社吉服,头上的复杂冠冕拆了大半,发髻松松欲坠,眉眼间带着些倦色。

      胡狗儿拢上衣衫,垂首道:“主子且先歇息,我去同星展探查刺客一事。”

      孟长盈斜倚着凭几,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嗓音冷淡:“不必多查,他既然敢动手,自然是做足了准备。”

      月台在孟长盈身后,为她拆去发上剩余的珠玉头饰,难得很沉默。

      胡狗儿动作一缓,明了大半,眼底划过厌恶仇恨。

      “又是万俟枭吗?”

      孟长盈半睁开眼,不甚在意:“他本就不是个安分的,皇帝南下,他虽有所忌惮,但更想一劳永逸。”

      说到这,孟长盈眼风扫向胡狗儿,声色越发淡:“今日之事,你护驾有功,可有什么想要的?”

      胡狗儿本还在想着要如何对付万俟枭,闻言一怔,抬目去望孟长盈。

      “我只想要主子平安无忧。”

      这话莫名,简直像句溜须拍马的奉承。

      可胡狗儿不是这样的人。湖心亭那日,他用自己的命来换孟长盈回顾的一瞥。

      他说的是实话。

      若是他人,属下毫无保留地献上忠诚,主子该是满意甚至得意。这便是驭下有术。

      可孟长盈听了这话,并无欢喜。她沉静的眼波如凝冰,雪面如清月,美丽却又遥远冷漠,垂眸道:“我说过,既然活下来了,那就好好活。人若没有私心,是无人敢用的。”

      胡狗儿眼睛快速眨动两下,听出来某些弦外之音,他张嘴想要说话,可却没有这个机会。

      孟长盈移开目光,合上眼,道:“回去吧。”

      胡狗儿是最听话的。

      他再拜之后,悄然无声出了紫微殿,默默地往外走。他还是要去寻星展,事关孟长盈,不可有丝毫疏忽。

      路上经过杻树林,花开树冠如堆雪丝绵,已是春日了。

      他听宫人管这杻树叫四月雪,名字很好听。他停下步子,看风吹过树梢,满树白簇如雪浪。

      胡狗儿站着看了好一会,这洁白花树让他想到孟长盈。

      “胡狗儿!”

      忽地背后一道熟悉女声响起。

      胡狗儿回过头,月台正快步走来,发髻上利落的五兵簪闪着银光。

      “主子唤我过去吗?”

      胡狗儿问,眼里多了点微弱的希冀。

      月台在他面前站定,没答话,反而从袖袋中拿出一个青瓷瓶,递给胡狗儿。

      “这是上好的宝珍膏,涂在伤处会好得快些,少受些苦楚。”

      胡狗儿眼里那点光芒散去,他接过宝珍膏,低低地说:“多谢。”

      月台转过头,注意到庭下枝繁叶茂的杻树,问道:“你方才是在看这四月雪?”

      胡狗儿“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在我看来,主子同这四月雪有些像。”月台突然说道,胡狗儿诧异看向她,问:“为何?”

      月台眉目温和,缓声慢语:“看似是冷雪,实际却是四月春的繁花盛开。他人忌她、畏她、恨她、崇敬她,可她不是玩弄权术的窃国者,她孤注一掷入世救国,何惜此身。”

      说到这,月台的声音不免拔高加重,可很快情绪又平和下来。

      “但她很看重我们,包括你。你明白吗?”

      胡狗儿出神听着,模样很认真,但听到这句问话,他困惑道:“包括我?”

      月台宽和笑笑,温声道:“她是个最重情重义最心软的人。你的忠心她瞧得见,也记得住。那几句话不是责问,而是想让你多顾念自个。”

      胡狗儿还是垂着眼,声音闷而哑:“我不怕主子责问,我也无需顾念已身,我只怕没护好主子,只怕主子不要我。”

      月台默了默,轻声喟叹:“主子就是不喜欢你这样……”

      胡狗儿抬眼,黑漆漆的眼睛里情感近乎执拗,让人联想到忠诚沉默的家犬。

      月台话头又停住,眼中情绪极复杂,几番踌躇后道:“罢了。我只是怕你心有龃龉,话也说明白了,你愿意用自己来护主子,也并无错处。”

      毕竟她知道,孟长盈不是个惜命的人。月台见不得孟长盈生病受伤,每一次她都恨不得以身替之。

      孟长盈不喜欢她这样,也不喜欢胡狗儿这样。可于月台而言,有胡狗儿这样的人在,她反而更安心些。

      “这宝珍膏,是主子吩咐拿给你的。”

      月台说完,胡狗儿眼睛骤然一亮,嘴角的笑弧都压不住炸开的雀跃。

      他看向手中随意拿着的青瓷瓶,立即小心地将它放置在掌心握住,不敢太松又不敢太紧。

      “真是主子给的?”

      “自然是真的。”月台答。

      春风过林,花叶沙沙,四月雪起伏如浪,清柔花香浮动。

      这一刻,胡狗儿面庞一扫沉积的阴郁,终于也像个生动热烈的少年郎,在俏丽春风中莞然而笑。

      翌日清晨。

      孟长盈披发端坐于青玉案前,手拿蓍草棍。晨光中香炉卷腾出飘渺紫烟,香气清净。

      紫微殿中宫人来往安静,月台静立于孟长盈身侧。

      星展还穿着昨日的衣裳,袖口沾染着零星的斑驳血迹。

      她百无聊赖地靠着窗,戳着薄透窗纱。日光分割成窗格形状投下来,在玉砖上极闪亮。

      孟长盈卜筮书一放下,星展便凑过来,开口道:“主子,昨日那刺客嘴巴很硬,稍微上些手段竟自尽了。”

      月台边收拾青玉案,边皱眉道:“崔绍那边呢,可查得到同党?”

      星展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一夜没睡,着实困得很,她揉揉满是血丝的眼睛,接着说道:“收尾干净得很,手段很老道。但是——”

      说到这,星展拖长音,对孟长盈露出个狡黠的笑,“那刺客虽然没戴耳饰,但左耳穿了耳洞,能看出来是自小刺的,不是伪装。”

      孟长盈将卜筮书收入黑漆木匣,平静道:“是胡人所为,可还有发现?”

      她并没有如昨日一般,一口道出蹊跷,点破万俟枭,而是跟着星展的话问下去。

      “还有那马,虽说只佩之最普通的马鞍,可马头上有明显的磨损痕迹,分明就是北关镇的马具样式。”

      星展本还疲惫着,结果越说越起劲了,按上长案,目光炯炯道:“我猜,背后之人要么是万俟枭,要么是漠朔九部的蠢材!”

      孟长盈笑了笑,抬手摸了下星展的脸蛋:“那看来是万俟枭了,奉礼递了消息,万俟枭那边有动静,今日就该到云城了。”

      星展嘴角的笑高高扬起,带着孩子气的骄傲,但很快哼了一声:“这人真讨厌,我知道主子拿他有用,但他长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你动手,怎么也得给他个教训。”

      说完,她又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孟长盈轻笑,抬手拍她的肩,缓声道:“放心,不会叫他好过。你且回去梳洗,好生睡上一觉,歇一歇。”

      星展哈欠连天,还摇头道:“我不累,我要和万俟枭碰一碰,看他在我面前,还敢嚣张!”

      月台拿了木梳,正为孟长盈梳头,闻言笑骂道:“你个小丫头,主子叫你歇息,你去便是了。有主子在,万俟枭哪里翻得起风浪。你再不退下,打的哈欠都要把屋顶给掀飞了。”

      星展捂着嘴,嘿嘿地笑,应声道:“说得也是,那我先回去洗个澡,身上好多血,臭得很。”

      孟长盈颔首:“去吧。”

      星展大步流星离开,踏得地板咚咚响,像个小炮仗。

      月台失笑,挽着孟长盈的发,推入玉钗,揶揄道:“我看她精神得很,走个路地动山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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