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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死同穴 ...

  •   20.

      阴雨乌蒙天罩笼内的延绵矮山荫绿葱郁,老天爷不给脸面挑我入山扫墓时节落雨。

      提拎韧竹条编织的圆篮,我手攀山石狭阶旁裸露的岩石爬。小雨难浸土易湿阶,我特地寻的小道常年无人来往攀满青苔,我尽量适当放低身体重心上行。

      竹篮里物件放的不多,成叠的金银纸元宝,整打红烛炷香,一盒火柴,三两香梨香蕉苹果与冷糕点。

      还有株根连土含苞的并蒂野兰。

      擎伞拎篮举步艰难地穿梭繁茂的矮灌木间,谨防脚底打滑摔滚下陡崖。我多年不进这封山,唯记得两耸峰间百步洪流水湍湍。

      那日影子与我的谈话不长,他纠结于我腕间咒诅的事,但闷苦的性子绝不出言询问。

      作为验证我猜测的报酬,他要我带走蜷缩在眠床上不成人样的芷兰,养她至死。

      「至少能让她减轻些苦痛。」

      影子打定主意觉得我能,我因缘由无法推辞。

      「好。」我应下,绕过他走到角落的眠床边。

      自进门起,我即晓得脏被微鼓部分藏着相较于人更接近鬼希的东西。将挽兰寄宿的木戒指交给芷兰,我预先得知她活不过两年的结局。

      不同的是因我设封诀隔绝挽兰与旁人,防备她无意间伤无辜的原因,芷兰暂且能够存留生气在肉躯内,约夜深飘灵活跃之际形魂出体。

      掀开结团湿漉被褥,如牵线木偶僵直静止的芷兰猛地睁眼瞪我。若非我定住她身,欲惊起瞄准我的脖颈扑咬。

      拉她活世的身体瘦弱脱形,收腰小码的连衣裙空罩她皮包骨,满口黄牙嘴角垂涎,长发乱糟绕缠,无眼白的外突眼乌珠遍是血丝。

      不复从前的容貌,她眉眼间的不逊英气消磨尽,宁死不愿摘下指上夺她性命的木戒。

      原本若听从影子的阻挠重新将木戒还予我,芷兰挽兰不相见面,至少好八九十年可活。影子劝不动芷兰,便折中将她带进远离万家的深山老宅。

      僵持怒目盯看我半盏,芷兰好似方堪认辨出我,拼劲挣开定身高跳退试图与我拉开距离。我心慈销撤诀法,任她后背紧贴漆片剥落的受潮墙,左右来回挪蹭掉半床白粉。

      青紫开裂的外翻双唇渗流暗殷死血,芷兰喉咙里翻滚受威胁凶兽的警告,长甲紧抠墙折断抓划条条深痕。

      我捏捏痛酸的后脖子,影子听而不闻地倾壶续水冲泡开茶渣。我试探性走近她一步,她畏缩靠近墙角,带血十指攥扯翻掀的漏絮破被盖身,缩蜷在墙角颤巍。

      我不擅动,静待芷兰平静。

      静坐至茶彻凉话道尽,影子终撑起身问我。

      「您相信神的指引吗?」

      我抹拭嘴角的溢血和茶渣水,摇头。

      该信此世存在堪称为神一词的是他人中某个私自的设定。

      「不信。」

      有神,却无指引。

      延传的神系不论是民间传闻抑或正规记载,其内容泛广如烟海,各派系各执一词又交缠重复甚多,光所谓村落老爷殿中供奉的信神,除白鹤大帝外,还有神塑后四排整墙的将军、大帅。

      「我料到先生是不信的。」影子摊开手掌,他受烫严重的掌心全然无痕,「我信。」

      我料想影子原本也不信,奈何这故事里有,且在回应了凡民的祈愿,姑且暂信了。

      人生在世过的不如意,也就靠子虚玩意算作支撑精神的信念勉强度日。

      可没人晓得,祂在却不屑听苦者悲人的诉苦哀求,祂偏爱供桌琳琅的奢侈与日夜燃焚的高香。

      譬如眼前发颤瑟瑟的芷兰,永不得庇佑照拂。

      芷兰的眼最后望我的那瞬,捕捉到满眶惊惧恨。

      「你怨我。」我拖鞋上床蹲身,扯下她蒙头脏被逼她看我,冷硬的床板硌脚底心。

      「她在求您。」芷兰已丧言语能力,影子替芷兰解释,「求您带她走。」

      「也求您别带走她。」

      我捏着芷兰的脸颊,迫使她张开闭合的上下牙齿,回头看影子挺直削瘦背影,后背长绒毛衣蹭刮脏了块。

      「你跟我走。」我敛目舒气,转问神志浑沌陷疯癫状的芷兰。

      兽性本能感知无法逾越的危险逼迫,平复躁暴冲动,怯生地点点头,伸出戴戒枯瘦长指任我瞧。

      原我无心细做的粗制糙磨木戒外浆竟滑顺,因芷兰暴瘦枯朽而廓大的指环紧扣芷兰,深嵌进几近坏死的末端皮骨,我三番催飘灵出体皆无用。

      但芷兰乐意同我走,挽兰没法。

      问影子从床底翻出床整洁的被子将芷兰裹得严实,我横抱起窝躲在卷被中的她。

      刚过正午的日头芷兰最怕,有挽兰在,常人所见是我抱着大床厚被褥在路上行进,犯不着两相唬吓。

      「我一路留了标记,先生可顺走出山林。」

      「替她们寻个吉穴。」影子又补句。

      「好。」我哑声答应。

      山里雾气蒙蒙,我依靠辨认影子写在竹上指向字走出山,带挽兰回宅。在家饥肠辘辘的四佩自我进门起便对我怀中的芷兰竖毛呲牙,不断地绕圈。

      稍不注意,四佩受惊样地跳出阳台,撒腿跑出家门,任我如何叫喊不愿回。

      猫生有灵性,它厌嫌不该存世的鬼物。

      当晚凌晨约莫两点四十分,芷兰暴毙家中,挽兰至终未现身见我。

      奄奄断气前,芷兰短暂回光返照,白冷光下她半耷眼皮,滞重的眼珠烁光,无力地轻握我的手,说三句话。

      「她姓林。」

      「我也姓林。」

      她握我的手重了重,眼眶里沁出浑泪。

      「双木林。」

      我懂得芷兰所想表达的意思,安慰地抚她手背教她宽心。一时半刻的清醒耗光她仅剩的气力,纵使诸多不放心,芷兰的时间已至,黑白双鬼该勾她走。

      借关系将芷兰与木戒连夜火化后,我捧着填装骨木灰的朴素木盒上山探风水定方位好生埋葬。

      第三日,我寻三个工匠为她们建造座寿域。

      雨过山润湿,我一叠叠烧焚纸钱燃香烛,没能唱曲丧歌相送,只守了整夜。

      平价大理石的长方碑朱字鎏刻林邸芷兰其配挽兰之茔,无需墓志铭多字,无需左下子孙后代借慈孝,小小座方墓砖块困二魂。

      而今乃芷兰头七,我依按旧俗礼携物上山再看看她们。

      「她没回来过。」等我自山阶侧边转路钻道,弯旋曲路沿伸至坟前,挽兰凌空漂浮怅然倚在墓前,「她不肯回来。」

      木戒烧毁,她自然得脱。虽搞不明白为何此前挽兰不愿现身见芷兰一面,许是妄图促芷兰身亡同她的灵鬼长相厮守,落得孤守双冢。

      我斜撑伞遮细雨,掀开盖篮防雨的皮布,将红盘三碟摆好再一一放置果食:「她不会回来的。」

      拍拍野兰花根须的残土,我于墓碑前左侧挖个小洞放根埋土,再稍稍压实。湿土易掘,雨中移栽易成活。

      寞落惯得挽兰接受既定结局,不质问我理由,轻幽飘至我身侧俯身打量含未绽骨苞的并蒂兰。

      淡黯近无的飘灵穿透过我的胳膊,双手呈捧状护并蒂苞,遮挡不住细雨淋落,抹不去细长叶沾的土泥。

      「这花……少见吗……」幽府播传踌躇的嗓音巍颤。

      「罕见的。」雨淅沥落得大些,打湿我的肩背渗透寒凉,我下意识哆嗦妄想取暖,抖着唇答她。

      身后侧无人替我擎伞挡雨披衣遮风许详安。

      野兰中回回并蒂兰少见,恰老宅后坡生了一株,我无赏兰比花的雅兴,每回照料后坡花草见并蒂兰苞思及芷兰与挽兰二人。

      而今移植再种坟头,算我心意赠予她们苦命二人,留作两相隔别聊以互思的念想。

      21.

      每个故事任其发展皆可成一大长篇,而我随自将其腰斩,说实话罪孽在我。

      构筑虚拟场景静待突破的万万千迷途者中,影子属不得最恣意洒脱的一个,然遇难受灾脊梁不折,嫌少同人打趣笑得眼蕴辉光。

      耐苦的很,也忍痛的很。

      七日前芷兰暴毙,逢其头七我上山探望,得到结果是芷兰人魂湮灭,天地二魂归走。

      得到我意料中的答复,挽兰独守在孤坟前并蒂兰旁,求我设界隔绝常世留她们永世长存的清净。

      下山归家山路湿滑,小雨照常落不停,我横脚一步一迈一阶地挪,安稳地经山阶,踏上车来人往的繁华地段。

      独栋建在村庄边沿的四层楼,前门栅栏围出个简单小院。我挎着空竹篮往院门走,远远望见一人手中捏着什物,正试图高呼并挥手吸引我注意。

      故作无事地继续往家方向走,凑近些认出守在门外堵我的人是韩檀。

      劣质皮衣贴合挺瘦的腰身,嘴里叼着未点的卷烟像民家艾草自造。衣带铁链搭碰金属配饰叮当,扛锄路过的农民瞠目地不禁多看他两眼。

      懒得搭理他,无视他洋溢满笑的漂亮脸蛋径直绕过,掏出兜里铜钥插孔眼偏向右扭转,开锁推门。

      余光瞥见韩檀面色不改,手不知疼得卡住即合的铁门,蹙眉努嘴直言:「先生如此不待见我。」

      「我只是受人所托,给先生送件东西。」

      软柔薄嫣唇瓣逸出清澈笑音,韩檀擅自将我看做闹脾气的孩娃,心里打算盘得好生好言劝哄我。

      梳理齐整的墨黑发丝服帖鬓边额前,韩檀乖顺可巧的温和模样令我松开门把,轻开门解脱他被夹红肿的手掌。

      不知同谁学的忍痛,偏贯彻无用恶习,悄悄将负伤的手背到身后,借笑打算我探究的视线。

      黑塑料包裹的袋软塌玩意塞我篮里,我缄默地看看臂上忽重许多的竹篮,问韩檀是何人所托。他倒不缓不急,卖关子道我亲自拆开看眼即清楚。

      「进屋。」我懒得与他多话,但仍需尽家主之谊面上请他进门喝茶小叙。

      标准和善温润的勾笑硬僵,韩檀摆摆尚好的手,衔着烟含糊地推托道:「不了,这就走。」

      请他进门并非真的客气,只是我早年学过点中医,家里背着些药酒备用,韩檀若肯我替他疏通下经络。

      「记得找徐萼看看。」我不欲揭破追问惹得不悦,瞟他掩藏温笑面具底禁不住流露星点的痛楚苦意,摸裤兜里的钱袋,抽两张红塞给韩檀。

      也非觉韩氏无钱财医治断骨伤筋,韩檀手上这伤到底是因我刻意疏忽而致,医药费用自当我担。

      韩檀打小混人堆明事理,不推脱应得的东西。双手接过钱对折贴缝塞入裤袋,知礼地躬腰道谢。

      我又把吃酒时他人随手赠的,随身带的以应酬烟鬼的自卷烟掐掉受潮湿尾巴递给韩檀,想换下他嘴角被烟熏黑的细卷烟。

      不熟练的我过力一掐,整根烟卷散了满手。韩檀不嘲我,等他从胸口兜掏出铝制盖盒,扳开盖子,把嘴边未点细烟换下。

      我将手摊开探到韩檀面前,他会意的把干草叶根根选捡放进盒里,留作下回有用再用。剩下的破卷纸我捏揉成团丢进门边绿皮垃圾桶。

      「谢谢先生好意,」韩檀笑意真挚许多,「我做个样子罢了。」

      「嗯。」我低下眼,不大想看他,甩手清掉粘手的残叶渣。

      敷衍与我白搭小会,韩檀寻了家里人有事等他办的由头走,留我唉声合门进屋,嘲哂幼子偏好仿老棺材长年积养的过时法子。

      换鞋上楼,摁亮冷光灯,拉上遮光厚灰帘子,拿红塑剪子就灯光顺隙剪断透明胶带,揭开黑塑料袋包裹严实的外皮,里边露出肢体软化的猫尸身。

      催人吐呕的腐臭和诡药毒味缠绵,我手执平常挑火的细竹枝条,捂住口鼻将猫尸翻过身,团块干涸血和稀碎内脏混杂蠕动白肥蛆虫。

      浊暗黄色尖耳开裂软塌,短软毛脱落露出暗红发腐的暗斑癞皮,猫腹部蔓延长口子,疑似钝刀强割,肚里脏器全被掏出捣烂。

      半大的猫血污凝垢漫身,乌黑的长尾断成多节,多处骨骼错位,眼珠悬挂眶外,小舌斜挂嘴外。

      勉强能认得出,是出逃的四佩,那只我捡回救活的小三花。

      将三魂和灵密封在特殊材料中闷困,这与当初分尸女童做拼图的手法如出一辙。拆封的一瞬,它的魂灵顷碎散,我如何画阵寻引也召不回。

      我用四佩最爱的睡蹭毛毯包裹它的遗体,整理它生前所有的用具打包,一齐装进葬婴孩的木棺。

      院子里我升起堆火,将木棺丢进火中。

      燃燃火焰跳跃,灰烟呛鼻熏眼,我时时加柴扇风确保火苗不熄,直至木棺与其中所有化为灰烬。

      蓦地,放在客厅的手机响铃,或许我出门前忘了设置静音。

      接长导管引水浇灭顽抗的火点,手机来电已回过三四躺,显示未知号码来电。等对方再次拨打我的号码并接通,我将中心圆圈划向绿色按键。

      「影子前日家中割腕,没抢救过来。」

      「韩檀也是前日夜里,彻底没了消息。」

      22.

      周教晨扛包拎箱主动上门拜访时,我并不感到意外惊讶,只漠然地给他开门带他上楼进房间。

      不如坦诚说,我在等他主动挑破。

      虚实里我与故人接连相见,心疲身倦似踏过万山游遍千江。天高晴朗的好天气,半合百叶窗割碎阳光,金丝铺洒他半身,侧身弯弯眉眼相看,漩涡席卷梦眼惺忪,撕破黄粱美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死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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