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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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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便厌恶长姐处处压我一头,但总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本家亲戚,专程过来与我说“虽说你这绣活不错,但比起你长姐还是差远了”,或者在与母亲闲谈时突然来一句“我端详你这二姐儿这长相就是比不上你家大姐儿”……
待看到我满脸忿满后,便心满意足地走开,像是做成了什么配享太庙的大事一般。
说是官宦贵妇,偏偏用最周全的礼数做着最市侩的营生,我真想扒开她们的嘴把她们的舌头扯出来,看看能不能从雍州拉到京城。
可是我没有。
主要是因为我不敢。
这种时候,我总能想起女诫中“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
女子要修心修德,要宽仁待人,所以我只好在心里为她们恭敬地念着往生咒,祝她们离开我家后一路走好,以后别再来了。
父亲母亲对此也从未置噱多言,那些人的惯用伎俩便是,在打压我后,又不遗余力地称赞长姐,反而常常逗得父亲母亲开怀大笑。
对于父亲母亲来说,长姐是他们一手教导出来的大家之女,行事才学皆是个中翘楚。即便后来入主中宫,她也一直不娇不妒、恭让节俭、贤良方正,被世人赞誉为母仪天下的典范,天下女子竞相以长姐为表率。
与之相比,我便显得资质平平、庸碌无为,不足为外人道也。
如此鲜明的对比致使我的父母越看我越来气。
因此每当我没有达到父亲母亲要求的时候,父亲母亲便常常对我耳提面命:“你如此蠢笨,行事才学哪点比得上你长姐?虽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但好歹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锦衣玉食养着你,你究竟哪点像是我们虞家出来的人。不如将你嫁去贩夫走卒家中,以后任你随意作孽,也能保一保我们虞家的名声,我们权当没有你这个闺女,也图个眼前清净!”
亲人刻薄的言语往往就像一个钉子,一点点刻进一个人的心口,硬生生要撕开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口子。
我曾无数次希冀父亲母亲能看到我的过人之处,比如我为了做女红整日整夜地练习,扎得自己满手血泡,吃饭时连筷子都抓不起来。随后当我满心期待地将绣品拿到父亲母亲面前时,得来的只是一句——
你不行就是不行。
我哭着把自己满手的血泡展示给父亲母亲看时,他们却斥责我在众人面前仪态不正,不成体统。
所以身为女子就应该像长姐那般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喜也不作声,悲也不作声,像个精致的绣品一样,摆在那里供人观瞻品鉴,不得有半分污损,否则就是冒犯。
当家中长辈谈论长姐婚事时,众人迎合父亲母亲说长姐之德才便是进宫当娘娘也是不过分的。
我忍不住出声问道:“那我呢那我呢?”
众人止住了话头,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其实我只是单纯想被夸而已,既夸了长姐,便不能落下了我。
他们倒不是无话可说,毕竟常年混迹世家圈的都不是什么笨嘴拙舌的角色,都是些眼色比心眼子都多的主。他们只是有些吃不准母亲的态度,所有人知晓母亲对我态度冷淡,因此说奉承话时既不能将风头盖过长姐,又不能过于敷衍,还要顾全虞家体面,言多反而会惹的母亲不快。其中分寸属实不好拿捏,因此多说多错,反而没人愿意做这个出头鸟。
这时母亲出了声:“你啊,就嫁给坊市里杀猪的,到那时你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看你怎么办!”
众人一时哄堂大笑。
大家只顾着笑,无人替我解围。
嫉妒的种子埋进了心里的伤口,在日复一日的浇灌与撕扯中,最终生根发芽。
在及笄那年,为了证明自己不比长姐差,我兵行险招,撬了长姐的墙角。
彼时齐高帝龙体日渐衰微,夺嫡风头最盛的便是九皇子宁王。宁王殿下为了求娶虞家女儿,不远万里从京城赶到雍州城,当时家里最是属意长姐。
父亲向来以世家清流之首自居,即便是皇子到访,他也做不出老早就在家门口振臂高呼,见到来人时低眉谄媚之模样。
父亲命家中大总管将宁王殿下接引至前厅稍候,随后迈着一品大员的四方步姗姗来迟。
说到底,就是摆谱。
父亲这般操作倒是给了我可乘之机,宁王殿下在前厅静候时,我换上丫鬟的服饰远远瞧过一眼,那天他穿了一身银白色的袍子,父亲如此下他面子也不羞不恼,只是安静地端坐着品茗。
话本里说君子分外青睐白衣,例如什么月白色、荼白色、云峰白,彰显君子气质如兰、高风亮节。但我看未必,平民百姓家是舍不得穿浅色衣服的,夸张一点的平民一家几口只有一条裤子穿,谁出地干活谁穿裤子,哪有条件经常清洗衣物,礼制又不允许平民穿绫罗绸缎,所以平民向来以耐磨吸脏的土布麻衣为主。
果然衣冠君子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当的。
话本里那些家境贫寒,但又素爱穿一袭白衣的俊俏书生,我看他还是不够穷。
譬如眼前这位宁王殿下,他的衣服可是藏了挺多门道,虽说穿的白衣,乍一眼看不甚起眼,但衣服材质应当是锦帛面料,之所以泛着银白色,其中纹理花样该是用银丝勾勒而成的,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淡泊宁静的端方君子模样。
骚包一个。
不过我喜欢。
长得好看又大权在握的皇子殿下,若是我能嫁与他,即便不是正妻,他日登基,我也能过一把当主子的瘾,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更何况,虞家树大根深,乃八大世家之首,虞家的嫡女没有给别人做妾的先例。
于是我的娘娘计划正式开启。
第一步,策反长姐,挑唆长姐,如此便可得来全不废功夫。我旁敲侧击地问长姐:“长姐,宁王殿下向虞家求亲,你可知父亲母亲作何考虑?”长姐一怔,眼神闪躲,羞红了脸,低下头轻声说:“儿女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女儿家怎可随意谈论。”
长姐如此反应,我也拿不准她到底知不知情,于是便继续道:“听说宁王殿下仪表堂堂,丰采高雅,玉质金相,貌比潘安,才比子建……”
我一边说,一边偷瞄长姐的反应,只见她低眉垂目,美眸含情,而她的脸颊越来越红,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我往出蹦一个词,长姐的脸就红一分。
得,我不说了。
若不是现在我把长姐当作情敌,她美得我真想把她画下来。
我转移话题:“长姐,你与那宁王殿下可曾见过?”
长姐摇头道:“不曾。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我有些急了:“可长姐你与那人未曾相见,尚不知品性相貌,便嫁作他人妇,如此一来,长姐可真是可怜。不如长姐你可以偷偷告知我你有没有心仪的男子,我帮你递消息让他来提亲,或者你们私奔,这样你就不用嫁给你不认识的人了。”
话毕,我甫一抬头,发现长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心中暗喜,莫非被我说到点子上了。
只见长姐面色一沉,正色道:“内外各处,男女异群,不窥壁外,不出外庭。出必掩面,窥必藏形,男非眷属,互不通名。”
果然,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第二步,聪明的女人解决男人。
恰逢家中祖父寿宴,大小世家皆会前来贺寿,宁王尚且留在雍州,自然不会缺席。
彼时家中人多眼杂,难免有照看不周的空隙,我又换上了丫鬟衣服,塞给奉茶婢女一大包银子才顶替了这个差事。
穿过青石小径,绕过假山,走过穿山游廊,转过大理石大插屏,就到了。
我老远就看到了宁王殿下,他东向而坐,仅次于祖父的主位,一袭紫金袍难掩贵气,头戴金冠,玉带束腰,正言笑晏晏地与前去见礼的世家官员叙话。
我从未见过这般盛景,宴开于堂,宾朋满座,管弦丝竹,觥筹交错,欢笑声、奉承话不绝于耳,光怪陆离,我一时晃了眼。直到身边的婢女小声提醒,我才回过神来。
该去给宁王殿下奉茶了。
我手脚发软,生出了几分逃避的心思,来不及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闭眼干就完了。
我双手端茶从宁王殿下的左后侧奉上,因太过紧张,茶盏在茶几上重重一磕。
这一声重响硬是给我脑瓜子整清醒了,肉眼可见,宁王殿下也被我吓了一跳。
或许是从未被如此冒犯过,又或许是惊诧于堂堂虞家竟调教出一朵如此鲁莽的奇葩,宁王殿下猛地转头看向我。
若是寻常婢女,此时早已跪下磕头求饶。
但我可不是寻常婢女,我可是虞家嫡次女。
我一时着急不知作何反应,就这么直不愣登地对视了回去。
我眨巴眨巴眼,他也眨巴眨巴眼。
还卡上点了。
果真是骚包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