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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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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若是有闲情散心,可要当心莫走到西苑去。”
一个月前,陈秀锦刚到青萝斋没几日,就听得绿英等人提过西苑,语气颇为讳莫如深。
丫鬟们七嘴八舌,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给说着关于西苑的种种传闻。
“说来也就是一多年前的事情,原本住在绘春阁的一位娘子突然发了疯,谁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当时公子不在,还是老爷亲自下令,将那个女人送到无人的西苑。”
“娘子可千万别认为是我们危言耸听。没过多久,府内不见了几个丫鬟小厮,听说是走夜路迷了方向误入西苑,直到现在都没再出现,连死活都不知道!”
“之后就更没有人敢靠近西苑了。府里的人都说,那地方阴气重,已经被鬼魂缠上了。”
这番话越说越邪乎,听到这里,陈秀锦只是笑了笑,并不十分相信。
绿英叮嘱道:“那个疯子是个不祥之人,娘子最好避得远远的,免得沾染了祸事。”
陈秀锦却不害怕,反倒生出些许好起来,打趣道:“你们这样说,我倒是想见一见她了,看看到底有什么可怕之处。”
一语成谶,今时今日,陈秀锦亲眼见到了久闻大名的“疯子”。
她有些怔忡。
眼前之人与传闻中癫狂的疯子相差甚远,看上去分外平静,却又有些不同寻常。
纵使春日暖阳下,也让人感受到一股凉意笼罩。
饶是如此,陈秀锦仍未感到可怕,只觉对方遗世独立,像是话本中遥不可及的谪仙,似乎下一刻就要匿下身形、消失不见。
“看够了没有?”
疯子的声音一如目光般冷冽。
陈秀锦回过神来,正要上前说明来意,却见一件东西从门内飞出,砸在她身前的地面。
“啪”地一声,白瓷杯盏碎成几片,阻碍在两人之间。
丫鬟们颤声道:“娘子小心!”
石护院见也是一惊,怕这个疯子继续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忙解释道:“薛娘子,这位是公子身边的陈娘子,还请您莫要见怪!”
薛容的视线从陈秀锦身上离开,落在了两个护院的方向,面无表情地问:“作何来此?”
见薛容神态正常,石护院稍稍放下心来,恭敬回话:“秦管家安排她来西苑与您同住,也好有个照应。”
“同住?叶家的后院都住满了不成,竟敢把叶文焕的人送到我这里来,还真是不怕死。”
石护院道:“这是公子亲自吩咐的,您别为难我们……”
薛容冷哼一声:“不管是谁,还想活命的话,就滚回去。”
说完,不等陈秀锦开口,木门重重地合上,将她隔绝在外,代表着房间主人谢绝交谈的态度。
石护院有些尴尬,丫鬟们则心有余悸,小心退后几步,拉着陈秀锦远离主卧。
陈秀锦倒是面不改色,只是轻笑了一声。
她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也不强求,镇定自若地回身环顾院内,道:“那我便去其他的房间吧。不过看样子,应是许久无人打理了。”
石护院解释道:“不瞒您说,我们两个守在这里都已经是勉强,哪里还有人敢进来打理?最开始倒是有人来,但自从被薛娘子发疯打伤之后,秦管家就不再派人来了,全凭她自己过活。”
“这样啊……”
陈秀锦似乎并不在意,从丫鬟们手中拿过包裹,慢悠悠地走向东偏房。
对此,石护院有些意外。
后院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知道这位陈娘子才入府半年,前些日子得罪了公子的新宠胡娘子,竟然被放到了偏僻的西苑来。
原以为,这样柔弱的娘子会被疯子吓到落荒而逃。
“您真要在这里住下?”石护院难得好奇地问道,“西苑不比他处,无人看顾,怕是会苦了您。更何况,薛娘子不知什么时候会发疯,实在危险,您何必在这里遭罪?”
陈秀锦道:“我本就出身农家,这日子算不得苦,不若说更让人舒心才是。”
见陈秀锦态度坚决,石护院也就不再劝了,道:“是我多言了。您可以先到东偏房住下,若有什么情况,务必随时唤我们二人。”
护院不便在西苑里长留,示意丫鬟们一同退下。绿英等人本还有些不放心,但见陈秀锦含笑坚定的目光,终是未在多言,告别离去。
不多时,院门重新阖上,独留陈秀锦在荒芜的庭院中。
静谧的风吹着落叶,越过高墙,落在眼前。她整理好心情,先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弄清大致地形,才走进东偏房。
东偏房的门闩落了层厚厚的灰。陈秀锦掩住口鼻,用力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马上后退几步躲避扬起的灰尘。
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咳嗽两声,暗笑自己这段日子装病太习惯,似乎真的多了几分体弱的样子。
待到烟尘散尽,陈秀锦发现里面比想象中的要破旧些。
不光是许久未曾打理所留下的灰尘,几个桌椅不知怎的散落在各处,遍地狼藉,像是有人在这里大闹过一场。
阳光照进来,萦绕在口鼻边的霉味慢慢消散。
陈秀锦扶起桌子,放下包裹,先推开前后两侧的窗户通风。
纵使分外小心,在打开前窗的时候还是听到合页发出咬合艰难的声音,显然已经损坏了。再往回拉,已经合不上了。
随后,陈秀锦注意到墙角有堆带着泥土的碎石瓦片,她循着方向向上看去,果不其然,一块不小的空洞赫然出现在房顶。
透过这块空隙,陈秀锦静静凝视着外面湛蓝的天空,缓缓吐了口气。
秦管家也算煞费苦心,将她安排来这种破烂地方。
仲春时节,早晚尚还残存凉意,风雨亦不时降下。合不上窗户和塌陷的房顶,怕是很难抵御风雨,更别说长久地住下去。
陈秀锦又出去看了院子里其他房间,西面的房间除了一处厨房,就是堆积着乱七八糟东西的仓库,更没办法住人。
这样看来,西苑能住人的地方似乎只有那位薛娘子所在的主卧。
可是——
脑中闪过薛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陈秀锦摇了摇头,再次回到东偏房。
身后,一道来自主卧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至房门关上。
陈秀锦将花布包裹置在桌上,沉思良久。
西苑的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按她先前的打算,应是先在西苑住段时日,待一切尘埃落定再伺机而动。
可要如何在这住下?陈秀锦不禁郁结,眼前种种,倒像是有意催促一般,逼得她想要马上逃离。
虽然这样想着,她手上的动作并没有闲下来,尝试将东偏房内杂七杂八的东西打理干净。
不知不觉,一直忙到黄昏,日头斜照,东偏房内才终于明净几分,至少清出了桌椅和床铺。
自从被叶文焕纳进叶府,陈秀锦摇身一变成了“主子”,吃穿用度都与从前大不相同,做什么事情都有两三个丫鬟跟着伺候,更别提洒扫房间这种“粗活”了。
事事都由旁人操心自是能落个清闲,但也事事受人约束。这段时间,她听的最多的就是“莫动”、“小心”之类的劝诫,就连种花那点小爱好,也是好说歹说才勉强保留。
当然,这其中大部分原因是陈秀锦“体弱多病”,下人们都不敢让她轻易走动,生怕一不小心就病上加病。
如今久违地亲自动手干活,让陈秀锦有些吃不消,轻轻喘着气,坐到窗边。
她侧身看向窗外,昏黄的夕阳透过窗棂晕染成金黄,飞鸟掠过房前,带来袅袅炊烟气息。
许是触景生情,陈秀锦恍如隔世般地想起以前在陈家的日子。
陈德和刘兰香夫妇都是庄家人。
一家人早年住在乡下,日子并不好过,每到夏秋时节,二人去田里做活,留小秀锦一个人在家。
那时候,陈秀锦便时常打扫家里,还会学着父亲的样子搬起板凳在灶台上下烧饭做菜。每当父母一身辛劳地回到家,见到小脸灰灰扑扑的陈秀锦,总会抱起她夸她伶俐懂事。
那是陈秀锦儿时最开心的记忆。
后来,陈秀锦十岁那年,刘兰香如愿生了个男孩,取名“福年”。福年到来后,夫妇二人脸上时常挂着几分欢喜,日子也渐渐好过起来。
没过多久,陈德和刘兰香攒够银子,举家搬到金陵开起了饭馆。城内酒楼茶馆之间竞争激烈,好在陈德手艺不凡,终究是挺了过来,成功在城东占据一席之地。
陈秀锦曾以为,日子会永远那样平淡和顺地过下去,然而生活总是事与愿违。
一年之前,七岁的福年在街上被疾驰而过的马车撞断了腿。为了治好儿子,陈德和刘兰香花光了所有积蓄,连原本替陈秀锦准备的嫁妆都散尽了,还是无法承担长久治病的费用。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叶家公子叶文焕跨马游街,相中了外出抓药的陈秀锦。当晚,走投无路的刘兰香紧紧抱着陈秀锦,乞求她同意叶文焕的提亲。
面对泪眼婆娑的刘兰香,陈秀锦想的是,娘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抱过她了。
往事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连带着当初积而未发的情感一起姗姗来迟。
陈秀锦坐在那块塌陷的屋顶下望着天空,轻轻地唤了声“娘”。
如今,她已成了叶家公子的妾室,久病未愈,就被赶来西苑自生自灭。明日、后日,或是有朝一日,她顺利离开叶府,该要何去何从?是回到陈家继续陪伴父母、照顾弟弟,还是……
在这无人打扰的空旷之地,陈秀锦沉浸在惆怅的思绪中,盘算着自己的来处与归处。
这时候,她的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狭长的阴影不知何时出现,挡在门口、遮住大片夕阳。
“你为何还未离开?”
清泉般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陈秀锦回过神来,有些意外地抬起眼眸。
逆着光,薛容好整以暇地靠在木门上,目光紧盯着她。
这是陈秀锦第一次看清薛容的脸。
不同于昨日门扉之间匆匆一瞥,如今的视线更加直白,也更加清晰,毫无遮拦地看到了传闻中“疯子”的全貌——
薛容半拢着乌黑长发,面色白如凝脂,眉目漆黑,漂亮的眼中满是阴沉,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
陈秀锦忽然想,这样漂亮的人,怎么会成为府内人人惧怕的疯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