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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停燕(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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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秀锦第一次看清主卧的陈设。
这间屋子坐北朝南,东西两侧各有一处床榻,本相距不远,却被几层厚厚的帘子隔绝开来。
也正是因为这些帘子,照进房间的阳光被阻隔殆尽,昏暗的不像话。
薛容负手而立,站在一旁看着秀锦打理东侧的床榻,打算提前同她立规矩,郑重道:“你听好,既然已经住进来了,就要听我的话。不许乱动我的东西,更不许再来打扰我……”
他这边正说着,那边陈秀锦左看右看,觉得缺了些什么,当即走近薛容,“刷”的一下,扯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厚重布帘。
帘子应声而落,让薛容和陈秀锦四目相对,也让斜射进来的阳光照亮了半个房间。
“你——”
薛容觉得刺眼,用手挡在眼前,后退几步,皱着眉头不满地看着陈秀锦。
陈秀锦却是笑容满面,认真地说:“薛娘子,这里太暗了。我娘说了,人要多晒阳光才能身体康健。”
不过显然,薛容并不想听从她的话,不满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让你住进来,可不是让你来对我指手画脚的!”
“指手画脚?”陈秀锦惊讶地挑了一下眉毛,随即摇头道,“你不要总是误解我的本意。”
“你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还是这么暗的地方,就算是正常人也要生病的,何况是你这样……总之,这件事情我不能听你的。”
薛容还是头次遇到陈秀锦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他的人。偏偏她说得头头是道,他还没理由反驳。
他哼了一声:“多管闲事。”
陈秀锦已经习惯了薛容的态度,不以为意道:“我们都住在一起了,也算‘一家人’,也不算是无关的闲事吧?”
她的这个样子,若是让青萝斋的人见了,定然惊讶万分。他们眼中的“陈娘子”基本上对什么都兴致缺缺,从不关心别人的事情,更别提如此主动了。
究其原因,还是那日薛容“发疯”的样子太过可怜,让陈秀锦想到了曾经——或许也是现在的自己。她忍不住想要帮助他。
陈秀锦不给薛容阻止的机会,三下两下就将东侧的帘子全部拉扯下来,只剩下另一半挂在薛容后面。
她刚要继续行动,一只纤长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
薛容警惕地说:“住手!这是我的遮挡之物,你也要拿走?”
“遮挡?”陈秀锦觉得奇怪,问道,“你我皆是女子,我也不会对你做什么,有必要这般防备我吗?”
“……”
薛容嘴角不受控地抽动一下,不知该作何解释,只坚持道:“你别管,这里的帘子你不能动。这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你莫要得寸进尺。”
陈秀锦眉头微皱,轻轻“啊”了一声,尝试收回被钳制的手。
她见薛容挡着,没有商量的余地,也就不再坚持,说:“好吧,看来是我操之过急了。”
薛容这才放开陈秀锦的手腕。
没过多久,陈秀锦的目光放在了供桌角落的一盆花上。她问薛容:“这是你养的花吗?”
薛容随意地看了一眼,道:“无聊的小玩意儿罢了。”
陈秀锦却对这盆花格外在意,仔细观察,发现它似乎被人精心修剪过,枝干苍劲,粗壮的根系盘结错乱。
只是现下已是四月份,这株花的枝头叶片仍是枯萎凋零,不见一丝绿意,不知是否还活着。
见陈秀锦看个没完,薛容说:“已经死掉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我不喜欢这东西,你把它丢掉吧。”
话是这么说,可陈秀锦伸出手捻了下盆中泥土,发觉尚还留存几分湿意,又看了看枝干,心下有了想法。
她对薛容说:“若是如此,不如将它送给我吧。”
薛容问:“这种没用的东西,有什么可要的?”
陈秀锦笑而不语,自顾自地将花盆抱到自己的床前,置于窗棂内侧,照在阳光之下。
她满意地喟叹一句,道:“天气真好啊。”
*
陈秀锦收拾好主卧之后并不罢休,催薛容一起打理他发疯时候破坏的院子,每天早上叫他起床,还时不时地在门外、窗外喊他,和他分享新奇的发现。
薛容不胜其烦,每每想要发火,就见陈秀锦用明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将他的火气无形中打散。
陈秀锦看穿了薛容“坏脾气”之下的虚张声势,她一点一点侵占薛容的地盘,没过两天,终于成功拉着他一起吃饭。
饭菜都是陈秀锦自己做的,她吃不惯厨房送来的干冷饭菜,也不要薛容吃,提前通知石护院说不必再送饭菜来。
于是薛容就只能和陈秀锦一起吃——毕竟,他也不想把自己饿死。
这几天下来,薛容已经习惯了陈秀锦的自作主张,没再抗拒,而是默默地给她空出位置,让两个人能够一起在桌子上吃饭。
陈秀锦面带微笑,从怀中拿出一块手帕送给薛容。
帕子上绣着几只栩栩如生的燕子,盘旋在柳树枝头,似是随风而动。
陈秀锦的母亲刘兰香曾做过绣娘,技艺很好。她从小就喜欢跟在母亲身后,看她绣各式各样的花纹,也曾听刘兰香分享刺绣的经验,
可她从未真正绣过什么东西。母亲问起,陈秀锦总是说,想不出来该绣什么。
直到来了叶府,陈秀锦每日在青萝斋倚窗而往,看着头顶那块天空不时有燕子飞过,忽地想要将它们留下来。
薛容怔怔地看着手帕上的图案,又看向陈秀锦,目光中染上几分复杂的情绪。
陈秀锦说:“送给你。就当是你送我那盆花的回礼。”
薛容收下手帕,一句话都没说。
过了好半天,像是才找到合适的话题,他缓缓开口,问陈秀锦为什么会成为叶文焕的妾室。
陈秀锦吃了两口饭,回忆道:“大概是因为倒霉吧。”
两个月前,陈家人正因为福年的病而焦头烂额。亲戚邻里都借遍了,还是凑不到几两银子。
刘兰香在屋内抱着福年痛哭,陈德蹲在门口垂头丧气。陈秀锦只是呆呆地伫立,不知如何是好。
陈德抬头,疲惫地对陈秀锦说,让她用最后的一点银子再买一包药来。
那一天,陈秀锦迷茫地走在街上,差一点就被横冲直撞的马踩到。骑马的叶文焕说了句抱歉,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问她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
陈秀锦觉得这人好生奇怪,没心情理会他,径直离开。
当天晚上,叶家仆人敲开陈家大门,说他们家公子看中陈姑娘,特来提亲。
看着叶文焕送来的聘礼,陈秀锦已经知道,陈德和刘兰香会作何选择。
“我不喜欢叶府。”陈秀锦说,“还好叶公子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我才能来这西苑。”
薛容道:“为了躲避叶文焕而来到我这疯子身边,你真是让人搞不懂。”
陈秀锦微微一笑:“是啊,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不过目前来看,这个选择很不错,不是吗?能让我与薛娘子在此相遇。”
“相遇……”
薛容将帕子握在手中,慢慢合拢,珍而重之地放入怀里。
“停燕。”他忽然说,“这是我的名字。你不是问过我叫什么吗?我叫停燕。薛停燕。”
陈秀锦愣了一下,随即惊讶地:“有这么巧的事?不会是你随口扯来骗我的吧?我是乡下人,不大识字,你可不能诓我。”
薛容难得耐心地解释道:“没骗你。‘燕归停新柳,三月见春容’,便是这名字的由来。”
陈秀锦见薛容说得认真,自是相信,笑道:“如此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
薛容也跟着笑了。
这是陈秀锦第一次见到薛容笑,如雪水消融,瞬间褪去了冰冷的寒意,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变得桃李一般明艳,让她久久无法离开视线。
*
安稳的日子悠然而过。
这天,陈秀锦刚照顾完院子里的花,正要回房间小憩一会儿,院外突然响起争执的声音,吵吵嚷嚷。
她心里奇怪,西苑这种地方,除了护院,怎么会有其他人来?
西苑大门外多了三五个人,为首的女子一袭靛蓝色袄裙,故作姿态地用手护在肚子上。旁边站着两名丫鬟,一人搀着女子,另一人扬起下巴和护院们理论。
丫鬟气势汹汹地喊道:“你可看仔细了,我们娘子现下怀着身孕,连许夫人都对她礼让三分,你们这群下人竟敢拦我们?小心苏娘子禀告公子,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石护院好言相劝:“姑娘哎,不是我有意怠慢您,只是这西苑是老爷吩咐看顾的地方,不得擅入。而且里面还有一位疯了的娘子,万一要是伤了您——”
苏玉霞哼了一声,呵斥道:“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是吧?都说有疯子,谁真的见到了?那陈秀锦能在里面住这么长时间,也不见缺胳膊断腿,偏我来就有事?还不滚开!”
石护院还要拦,苏玉霞带来的两个小厮粗暴地推开他们。其他人拉住石护院,低声耳语两句,轻轻摇了摇头。
思虑片刻,石护院点点头,要人用钥匙打开了院门。
苏玉霞掩住口鼻,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走进西苑,面露嫌弃之色。
“这种地方,连下人住的地方都不如,亏得陈秀锦能住下去。”
丫鬟附和道:“听闻陈娘子本就是穷人家出来的,奴婢估摸她没什么住不惯的。”
“也是。没见识之人,住破院子再合适不过了。”
主仆二人旁若无人地谈笑起来。
陈秀锦推门而出,皱着眉头,疑惑地问:“苏玉霞?你来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