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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间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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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清冷,照的院里一池清白,树影婆娑,紧闭的门扉忽然开了一条缝隙。
叶见山一袭白袍,人影从缝隙里拉出好长,半晌过后,大门再次紧闭,只是门口的老树坑旁,多了团带着血污的破布。
靠墙的木床上,周绮春双眸紧闭,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淌进脖子,最后被一方雪白的帕子半路拦下。
叶见山起身重新换了一盆温水,修长匀称的手指宛如一幅作品,他面无表情的将洗干净的帕子重新搭在周绮春额头,之后便没了动作。
窗外雨声淅沥,床边的吊炉正咕噜咕噜冒着水汽。
床上之人没有苏醒的迹象,大把大把名贵的药材送进嘴里,一半喂了被子,一半喂了亵衣,只有那么一两口是顺着食管进了胃里,吊着命。
叶见山不在意这些东西会不会浪费,更不在意周绮春能不能活下来。
一连十几日的小雨,下的人心情沉郁。
檐下避雨的鸟儿三两为伴,嘁嘁喳喳,叶见山搬了躺椅放在窗前。
起先他还在看书,渐渐的手里的书页不再翻动,连床被子都没有,就这么躺在摇椅上吹了一整夜的风。
第二天一早。
“阿嚏!”
叶见山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朝外看了一眼,艳阳高照,碧空如洗,难得老天放晴。
他活动活动发麻的手臂,往朝床榻处瞥了一眼,起身从水缸里舀出两瓢倒进药炉。
趁着水烧开的功夫,叶见山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一碟小菜,一块干粮。
“咳咳、咳……”
周绮春只觉得胸口处被人塞了块石头,又闷又疼,压得她喘不过来。
眼前的景色渐渐对焦,映入眼帘的是光秃秃的房梁和白得刺眼的纱帐。
她这是…周绮春动了动手指,还活着。
屋子里药香淡淡,周绮春收回视线,她身上的衣物早就被换过了,不知道那枚玉印有没有弄丢。
不过唐玉已经知道玉印被自己拿走,一定不会掉以轻心。
她透过纱帐环视了一圈,屋子并不大,一张方桌几个矮凳,墙上挂着一副墨迹潦草的山水花鸟画,字体劲瘦潇洒,画工却差了几分。
整个屋子没有任何杂物,每一处都摆放的一丝不苟,透露出主人的穷困与严谨。
屋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推门而入。
周绮春朝那人看了过去。
男人一席宽大白衣,腰间只用黑线编绳系住,尾端挂着木头珠串,长身玉立,可惜过于清瘦。
四目相对,男人率先开口,“醒了。”
周绮春点头,不等她开口道谢,就见男人几步坐到离床榻不远的摇椅上。
此时周绮春才看清他的面目,眉飞入鬓,鼻梁高挺,尤其是那双眼睛,周绮春总觉得在哪见过,可惜一时想不起来。
“你若是再不醒,我便要挑个好日子将你埋了。”叶见山揶揄道。
周绮春垂着头,低声道谢:“多谢这位公子,不知怎么称呼。”
“叶见山。”
周绮春终于知道那股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叶川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看不出喜怒,她抬眸,盯着男人的眉眼看了许久。
可这人绝不可能是叶川,相貌、性格全都对不上,至于那双眼睛,或许只是她的错觉。
周绮春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情绪,是她太草木皆兵了。
“您是上水人士?”周绮春还是没死心。
“不是。”叶见山斜倚着椅背,一幅散漫模样。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周绮春,忽而眯起眸子, “姑娘似乎与姓叶的颇有渊源。”
“一面之缘。”周绮春不欲多言,她勉力撑起身子。身上的亵衣柔软干净,还残留着皂荚的清香。
周绮春耳根泛起红色,“公子可曾见过我的衣物?”
“丢了。”叶见山毫不客气。
“丢哪了?”周绮春试探着问道,她不确定那枚玉印和书信的位置,更不能确定叶见山没有在她昏迷这段时间翻看过。
动作牵动肩头的伤口,钻心的疼。
“出门左转十步有个树坑。”叶见山站起身,“你若有力气,自己去找就是。”
话落,周绮春思索片刻,顾不上身上的伤口,挣扎着要起身。可惜长久未进食,身子虚弱的厉害,一个没撑住,整个人要从床上跌下来。
手臂被人稳稳托住,叶见山神色晦暗不明,就连语气也不似先前那般随意。
“浑身多处骨折、肩膀处的剑伤,中毒、擦伤、高烧不止。”他伸手从枕头下摸出信件和玉印,“小娘子昏迷了整整八日,以为自己这条命来的很容易吗?”
周绮春失语。
“我对别人的秘密不感兴趣。”叶见山将东西递过去,转身倒了一杯茶,“我虽不知你惹到了什么人,但为了杀你能用上缠丝皮这种毒药,想必不是等闲之辈。”
“若你想要活命,趁早离开上水。”
“缠丝皮?”周绮春蹙眉,“可我并无不适。”
叶见山抿了一口,“那是因为我用其他药物暂时压制住它的毒性,想要解此毒,必须要找到青雷草。”
“这种草药只生长在南方,十分娇贵,听闻从前平溪皇室有不少,青雷草娇贵,野外也不大好寻。”
叶见山顿了顿,继续道:“此毒每半个月发作一次,发作时痛苦难耐,皮肤如同被密密麻麻丝线隔断,深入骨肉。”
周绮春抿了抿唇,“那我还有几日可活?”
“本来中此毒不出半月,必会剧痛而死,幸而你遇见我。不过我给你的药丸也只能压制住毒性,无法根解。”
叶见山叹了口气, “目前来看,自然是能忍多久就活多久,不过只会越来越痛苦,半年已是极限。”
周绮春不动声色搭上自己的脉搏,果然虚浮无力,只是再多的她也看不出来,只能先按照叶见山说的做。
还好,还有时间。
上水是回不去了,不如先去找解药。
她记得,曾经有位食客醉酒后提到过,说是自己在乔王庄见过。
“对了,过两日我有事要出一趟门,你伤还没好,就留在这里。”叶见山十分不见外道,“记得打扫房间。”
叶见山在柜子里翻找片刻,从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瓷瓶,“若是我不在的日子,你疼得厉害就含上一颗,切记不可贪多。”
“好。”
两天后,周绮春已然短暂的能下地活动,只是行动还不太方便。
叶见山贴心的给她准备了一幅拐杖,周绮春掌握不好方法,走路走的磕磕绊绊。
药炉边,叶见山扇着火,面无表情道:“你这走路姿势,我只在村东头王阿婆家的大鹅身上见过。”
周绮春闭上眼,决定不和这人计较。
经过这几日相处,周绮春已然多次领教过叶见山那张嘴的厉害。
明明长了一张谦谦君子的脸,说出去的话却让人想狠狠揍他。
这天中午,叶见山难得没请她吃干粮,一小碗红烧肉做的色香味俱全。
周绮春偷偷盯着男人吃饭的动作,觉得这人实在奇怪。
“我脸上有饭?”叶见山眼皮都不抬,直截了当的开口。
周绮春被戳穿也不恼,顶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问道:“你脑门上长眼睛了?”
这下倒换成叶见山噎住了,他正了正神色,“吃饭。”
过了午后,一切声音都小了起来,只有树上的叶子还在伸展着,渴望汲取更多的阳光。叶见山走的很突然,既没有打招呼也没有留下什么交待。
周绮春午睡起来便不见他的身影,反应片刻才后知后觉想到,或许叶见山已经离开了。
她从枕头下取出那封早已破烂不堪的书信,伸手扔进了床边的炉子里,火舌迅速爬上纸张,片刻后只剩下一团灰烬。
当年叶川尸体没有直接下葬,而是被秘密送进宫中,接着原本负责带回叶川尸体的钦差薛年告老还乡。
同月,皇帝身边的十二精卫重返战场,据说一直到现在,都还在民间寻找和叶川相似的人。
叶川当年在军中威望颇高,假死脱身或被心腹带走,都可能活着。
而所有的细节,都被困在皇宫里束之高阁,只有突然辞官的薛年,他一定知道什么。
周绮春拄着拐杖,慢吞吞朝门外走去。去找薛年的事得暂且搁下,她要先找到青雷草续命。
这些天她从叶见山嘴里问出不少话。
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砚山,砚山处于孟城和上水交界处,山那边是繁华的上水,山这边便是孟城。
而她要去的乔王庄就在孟城最南边。
“叶大夫,你在家吗?”门外传来村民的声音。
“叶大夫出远门了,您是?”周绮春拄着拐杖走出来,指了指一旁的凳子,“坐。”
“不用不用。”男人笑得憨厚又拘谨,“既然叶大夫没在家就算了。”
周绮春的视线越过男人,落在跟在他身后的女子身上。
少女模样清丽,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只是额间虚汗淋漓,面色萎白。
周绮春莞尔,“大哥,我看这个小娘子面色不对,我虽不是什么大夫,但略通晓一些医术,可否请我为这位小娘子把脉。”
男人有些犹豫。
周绮春道:“若是拿不准,自会让你们去上水寻别的大夫。”
男人放下心来,拉过那女子的胳膊,介绍道:“这是俺妹子雪娘,她这两天身子不爽快,吃不进去饭也没力气,总是隔三岔五反胃,真是麻烦你了妹子。”
“二哥,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雪娘站着没动,“家里多的地方要花钱,嫂子身体不好,大娃又害了病,我真的没事。”
“有病就得治,妹子你别担心,有哥在。”
“我……”雪娘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打断了话语。
男人一把将人按倒凳子上:“还是看看吧。”
周绮春笑了笑,“姑娘不必担心,若是小病分文不取,请吧。”
雪娘拗不过哥哥,只好坐在周绮春对面的木凳上,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在兄长的催促声中伸出了手。
“这位娘子,我没病。”
周绮春柔声安抚道:“无病自然是最好,但若真是病了,也不可讳疾忌医。”
话落,周绮春抬手搭在雪娘腕处,不消片刻,松了手。
斗笠下,雪娘的手紧张的沁出了一层薄汗。
“我妹妹她……”
“令妹无碍,只是最近天气不好,脾胃不和,叶大夫这里有配好方子的,我去拿药。”
男人得知自己妹妹没事,也松了口气,“多谢了。”
“这诊费……”
“我说了,小病分文不取。”周绮春从柜子里取出药材一份份包好,递到雪娘手里,“此药一日两次,煎汤服下。”
两人走到门口时,周绮春忽然叫住他们,“我漏加了一味药材,还麻烦小娘子与我回去一趟。”
雪娘应了一声,跟着叶见山往回走。
“姑娘不想来看病,是担心自己有孕之事被发现吧。”周绮春走到药案前,停了脚步正色道。
雪娘一惊,“姐姐看出来了。”
周绮春失笑,这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
雪娘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哀求 “姐姐,求你不要和我哥哥说。”
她抬手,擦了擦眼泪,“再过几天,我就要嫁到大南山了,这件事还请您替我保密。”
周绮春眼里露出复杂,要知道未婚先孕可是女子一辈子的污点,若是被人知道,轻则一碗堕胎药送到偏远之地,重则断送性命。
“你要想清楚,胎儿尚不足月,正是……”
雪娘垂眸浅笑,“不,我要留下她。”
周绮春不语,算是答应了。
她从药柜里取了黄芩、白术和人参须,“你不要担心,这都是固气温养的药材,切不可劳累。”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