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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人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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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教坊,绮春堂。
琵琶小曲悠扬,室内燃着安神香。
一窗之隔的院子里,娇声媚笑不断,唯有这一方雅间,门窗紧闭,将外面的声响都隔了去。
加上细腰架上摆放的小桥流水石,水声泠泠,与琵琶之音相随相和,只觉得悠远空灵。
奢华的室内只点了一盏烛火在桌角,不远处的罗汉床上,大肚男人睡得正香,时不时还要砸吧一下唇瓣,不知在梦里品到了什么。
八角梅花案上的线香缓缓燃尽,躺在床上的男人不再动弹,打起了鼻鼾。
女子拨弄琴弦的手停下,《不逢春》的最后一个音调也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谁人不知,司教坊里名头正盛的春娘子,容貌如远山芙蓉,一手琵琶弹得更是无人能敌。
是以京中达官显贵豪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听一回那曲远近闻名的《不逢春》。
四下寂静,此时是初夏四月,上水城里柳絮不断,房间里门窗紧闭,有些闷热。
周绮春起身将怀里的琵琶置于案上,轻手轻脚朝罗汉床上的男人走去。
这人正是当朝相国唐玉,今日是他的生辰。
若按往常,周绮春断不会答应,只是这次唐玉对她确实有用,于是应了下来。
前几次来司教坊,这人都不曾带着那白玉印,今日也不知......这样想着,周绮春伸手朝男人腰间探去。
指尖触摸到温热的方块时,周绮春面上一喜,不动声色将东西从那人身上取走。
近日坊间渐渐起了传闻,说是有人在京都见到了叶川,她必须弄清楚。
小指大小的方形玉印油润细腻,有了这个东西,便能想办法借唐玉的名义,联系上当年负责调查叶川通敌叛国一事的钦差大臣。
八年前,叶川一战封神,灭了势力更大的平溪国,让宁丘国一跃成为中原第一大国。此后三年里,他多次前往边陲平乱,战功赫赫。
成王败寇的道理她都明白,可叶川不该纵容士兵杀害城中无辜百姓。她的父兄皆被杀于家中,母亲被活活折磨而死,就连年仅三岁的幼弟也不曾放过。
那时她不过十二三岁,在京郊的外祖家躲过一劫。
后来两位老人相继离世,周绮春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她要去宁丘,她要报仇。
那时的叶川红极一时,只听说他经常进出于司教坊,周绮春便毫不犹豫把自己卖了进去。
她本就弹得一手好琵琶,没几个月就成了名动上水城的春娘子,只是叶川从不让陌生人侍奉,只有一次,她被几个朝中颇得皇帝恩宠的权贵纠缠,恰巧被叶川看见。
男人一身肃杀之气,玄色华服衬得他面沉如水,彼时的叶川早已被皇帝忌惮,却仍狂妄自大的断去他们一臂。
周绮春当晚端着热酒前去道谢,不过说成恩将仇报更恰当,那酒壶里放了足量砒霜。
可惜叶川没喝。
第二日,叶川重伤朝廷大臣一事传入朝堂,皇帝震怒。
三个月后,叶川前往西陲,等周绮春再听到他的消息时,那人已成了反贼,死在了战场上。
弹奏之音戛然而止,琴弦断裂发出铮鸣。
他为了宁丘肆意残害平溪百姓之时,可曾想到今日下场。
可叛国二字于叶川,真是可笑至极。
她虽来宁丘不久,却也知道叶家满门忠烈,若是叶川起了异心,早在三年前攻打平溪时,宁丘皇帝就该死了。
左思右想,不过是帝王之策,叶川位高权重,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睡。
同年冬月,大雪倾倒,周绮春站在二楼雅间,看着运送叶川尸骨的军队缓缓行过,那刺目的白就如同她前途未卜的将来。
但若是一切只到这里,周绮春便不会在宁丘逗留五年,更不会蓄意接近唐玉。
只因那副千里迢迢运送回京的尸首,是假的。
灯火摇曳,女子柔丽的倩影映在墙上,勾勒出好看的轮廓。
她下笔的速度越来越快,她有太多问题想要弄明白。
如果叶川没死,他这五年又去了哪里。
半炷香后,周绮春将干透的信纸收好,这才蹑手蹑脚朝床边走去。
唐玉仍然沉睡着,只是在周绮春指尖触碰到男人的一瞬间,床上之人毫无预兆醒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大人,这是何意?”周绮春不动声色将玉印收进掌心。
柳眉轻蹙,橙黄烛火下,女子面若桃花,瞳若星子。鬓边垂着一小串叶片状的银饰,衬得她如清水芙蓉,不俗不媚。
此时吃痛的表情,更是让人心生怜悯。
唐玉力道又大了几分,“春娘子,当朝相国的玉印,也是你想拿便拿的吗?”
周绮春心下咯噔,目光朝角落的香案看去,下巴却被大力钳制,直直对上唐玉那张肥肉纵横的脸。
“我数次见你都被你推辞,两个月前突然转变态度,主动为我庆生,别把人想得太蠢。”唐玉阴狠地看着周绮春,“你调查叶川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圣丰七年六月,我随老师薛年前往康定战场,只为寻找叛贼叶川的尸首。
沿途百姓哀嚎哭喊不绝,尸骨成山,满地血红。秃鹫盘于上空,食人骨血,许多战士已看不清容貌。
我随大部队翻找三天三夜,终于在一处死人堆中,找到了叶川的生死牌和配剑。
配剑还握在手中,那人面目全非,只从身形判断,应是叛贼叶川。
只是却不曾在尸身上找到陛下特别交代的玉佩,询问玉佩缘由,老师三缄其口。
我以为,战场狼藉,玉佩之事鲜有人知,或许有人见财起意,藏私也未可知。”
唐玉一字一句说着,仿佛已经在脑子里回荡了无数遍,他语气里满是讥谑,“怎么,你看了那本手札,觉得叶川没死?”
“说,是谁派你来的?”男人倏然靠近,忽而阴恻恻笑起来,“还是说,你是叶川的人。”
指尖几乎要掐出血来,周绮春面上不动声色,勾唇莞尔,“大人说什么胡话,全宁丘都知道,叶川五年前就死了。”
“大人说我是叶川的人。”周绮春低低笑起来,那双柔情的眸子深处,淬了恨,“我比你更想叶川死。”
“是吗?”唐玉摩挲着周绮春的脸颊,所过之处留下醒目的红痕,“当年叶川为你砍下他人一臂,娘子忘了我可没忘,多令人唏嘘啊。”
“不过,若说叶川能死的这么早,也多亏了你,陛下才能借题发挥,收了兵权送他去西陲。”唐玉脸上露出畅快的神色,可下一秒,他抬起周绮春的下巴,恶狠狠道,“可惜死人,有时候也不一定是死人。”
“春娘子感念叶川恩情,蛰伏司教坊数年,今日刺杀朝廷重臣不成,当场自尽。”
唐玉松开手,起身朝外喊道:“来人!”
室内落针可闻,原本丝竹靡靡之音不知何时消失不见,木门被人撞开,三名侍卫持刀而入,朝着唐玉恭敬行礼。
“抓住她,带回府中,好好招待。”
“是!”
周绮春退到窗旁,绮春堂下便是上水河,当初她找妈妈要了这间屋子,也是为了来日能有条退路。
眼见那几人逼近,周绮春猛地推开窗户,一头扎进了河里。
初夏的河水仍是冰凉刺骨,可周绮春不敢停留。河对岸有座破庙,早在二三十年前就荒废了,庙后紧挨着一大片坟地,白天都鲜有人来,更何况夜半时分。
树影婆娑,清透的月色顺着缝隙洒下,落在斑驳的墙壁上。
临近天亮时,周绮春才混在人群里顺利出城,她不敢走大路,于是顺着山野小路一路往上。
她记得顺着这条路走,翻过这座密林就是砚山。
山路崎岖不平,双脚早已被磨得红肿不堪。
“她在那!抓住她!”
马蹄声轻脆,落在周绮春耳朵里便是索命得鼓锣。
周绮春没想到他们竟然追来的这么快,她用尽浑身力气朝着密林里跑去,那些人骑着马不比她身形娇小,能在树丛里穿行自如。
身旁低矮的灌木丛遍生尖刺,裙角被树杈挂住,布料裂开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身后的沙沙声如影随形,周绮春不甘,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竟要这样不明不白死在这无名之地。
几道破风声急促而来,接着她右肩一痛,趔趄着倒地。周绮春下意识闭眼用左手护住受伤的右臂,剧痛之中一脚踩上湿滑的苔藓,朝着小路的另一侧深处滚去。
一声惊叫响起,周绮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一篇浓绿中。
三人翻身下马,顺着周绮春滚落的地方朝下看去,此处虽不算高,但胜在陡峭。
“老大,我们还要下去吗?”
为首那人拨开最外层压倒的绿茎,“她中了毒,活不下去的。”
周绮春如同被万斤巨石砸中,胸腔手脚疼痛无比,她陷在草丛里一整天,晕过去又被疼痛唤醒,身上的衣服湿哒哒黏在身上,风一吹,冷得叫她发抖。
“父亲、母亲……”
周绮春朦胧间,似乎又看见了八年前离家那日,父母为她准备的点心,幼弟抱着她甜甜的喊阿姊。
一切都回不去了,她想。
若是这么死了,一滴清泪顺着眼角落下,蜿蜒着爬过脸庞,如同蛛网残破的丝,在她的脸上织出一场旧梦。
梦里是血流成河,是火光冲天,是她一辈子都逃不出的牢笼。
*
叶见山一回家就瞧见了这个挂在自家院门前不远处的烂布条子。
他这个人看不得眼前有脏东西,于是走过去想清理下来。
可等他走近才发现,那烂布条子下躺着一个人。
叶见山拨开女人散乱的鬓发一愣,默了片刻,随手折了段细枝,挑开了肩膀处的衣料,露出皮肉。
雪白的肌肤上一道柳叶状伤口,深可见骨,乌黑的血迹源源不断渗出。
叶见山又戳了戳周绮春早已脱臼的手臂,眉头紧蹙。
“真是个麻烦。”他利落转身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