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光》也霁

3、三

　　我叫他带我去他居住的地方，他带我走到枞树林里，那里路不好，他的腿又中了枪，走起来一瘸一拐的。遇到丁点儿高的坎，他还要伸出手拉我一把，我像是赌气一般，偏不要他拉，宁可自己费点力气爬上去，也不要借他半点力气。

　　枞树林里的树越来越稀，林子中间开出一块空地，陈觅的茅草屋就光秃秃地立在那里。

　　一开门，里面那是又臭又呛。

　　我捏着鼻子扇了扇眼前细细密密地灰尘，瓮声瓮气地说：“你多久没有打扫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缓缓扶着门框一瘸一拐地走进里屋。我不可以一个人纹丝不动地站在门外吧？我一进去，就听见他细声地低喃：

　　“阿余……阿余。”

　　什么动静都没有，我差点以为他在和另一个世界的人说话。

　　陈觅出来，从柜子里找了个盒子，划亮里面的洋火柴，找到煤油灯，顺着灯芯点燃。豆点大的灯从中堂转到里屋。屋外闷雷响动，风刮来了几颗雨点，啪嗒啪嗒地降落在地面。

　　我随他去了里屋，微弱的灯光下是一张黢黑的脸。倒胃的气味便是从这里散发。我见他提着灯没有动作，于是捻着被褥的一角缓慢掀开。

　　被子底下的人已经成了一摊烂肉，蛆虫在上面蠕动爬行，血肉被虫子钻出一个接一个溃烂的洞。

　　天像是黑得再也亮不起来。他坐在木凳子上，我蹲在他的腿边，手里颤抖拿着一把被烧的冒了热烟的剪刀，我抬头看了眼他，屋里灰扑扑的，照不出他的脸色。

　　我吞咽了口水说：“你忍一下。”

　　我举起烧烫了的剪刀往他的腿上扎，子弹捅入的孔血液半干涸，滚热尖利的剪刀刺进去，深色的血液顺着肉乎乎的口子慢慢流出。我右手握着剪刀，另一只手死死地扣住右手的手腕。

　　一点都不敢抖。

　　陈觅也挺能忍的，我感觉到他浑身都在打颤，手抓着凳子边，指节上的筋凸棱棱的暴起，他愣是一声不吭。

　　直到现在想起我都觉得冷汗直冒。

　　我扯开我的墨色长衫，撕成一块长条，裹着他的腿。刚包扎好，他就不老实地又站起来，去了另一个房间拿出一套粗布衣。

　　陈觅递过来：“少爷，这是干净的。”

　　“我不要。”

　　我那时候矫情，觉得这粗布衣衣料膈应，一时半会儿适应不来。直到那套长衫穿得勾了丝，我才屈尊降贵换下来。

　　村长也换了一个人，原先那个叫村长，现在这个年轻人我们得叫他队长。

　　小队长姓徐，平时私底下大家都是一口一个小徐来小徐去的，叫的亲热的很。除了每天集会的时候，时有还会有红小兵来查岗。

　　那年我十八，我们分到了大坝上，都去种麦子去了。我和陈觅算是一家，开始计划我的工分和他是一样的，我体力不济，他累一点，把我的工分扛了一半过去。从小到大都被娇生惯养着，周围的仆人随叫随到，现在好了，我没得娇气的本分了。

　　最开始我要和陈觅分铺睡，我死活都不和他睡那间死了人的屋子。他奈何不了我，给我找了块木板垫在中堂，我一个人睡地上。

　　半夜我抱着被子，把头捂在里面。林子里的风大，门虽然被拴上了栓木，但那妖风吹在门上像是有人在哐哐捶门一样。我哪听过这么惊心动魄的风声。

　　第一夜，我没睡好，我心惊胆战地熬过去了。

　　天刚刚翻出白肚，陈觅轻手轻脚地开门，我也跟着起了床。没过一会儿，他收拾的差不多了，从里屋里把那句腐烂的尸体抬出来。

　　尸体用竹席裹住，我看陈觅一个人拖着出去，我又觉得无聊，也不由他同意，我就跟着他一同去了。

　　他没有把他埋多远，也没有大费周章地请看风水的先生来看看，他默不作声地挖了个大坑，把人丢下去，又去河边舀了一瓢水，洒在那个新的土包上。

　　我不知道他此番操作是为何，问他：“你洒水干嘛？不应该撒酒吗？”

　　他动动嘴：“他要河水带他回姑苏。他死之前就这一个要求。”

　　“他怎么不自己回去？”我又问。

　　“他回去了会被打死。”

　　听起来像是个败家子做了件坏事，一路上屁滚尿流地淘到临沂。可是这里的水只会流到黄海，流不回长江，更不可能代他回姑苏。

　　可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败家子。从姑苏到临沂，走废黄河向上，再从京杭大运河回去。他回去过一次，他以为只需要完成上头交代的事就可以得到几点银两，救他常年卧病在床的老母。

　　他太蠢了，他早就成了别人手下的抵债之物，也就是说，他成了别人手里的“碎银”。

　　“他一直住你这儿的？”

　　“是。”

　　“那你为什么救他？”

　　“他可怜。”

　　我心想他是你什么人啊你就觉着他可怜，你自身都难保呢！他说：“是他把我卖过来的。”

　　他们一行人有十几个，下了船就被带到地主家去，陈觅家原先是开酒楼的。家里还有个哥哥，早年间被抓去当了举枪杆子的，后来死在了战场上。他爹娘接受不了，双双一头扎向房梁。酒楼本来欠了钱，爹娘双亡，他的口袋比烧成灰的酒楼还干净。

　　要是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们都是被诈骗过来的。

　　陈觅命大，被人卖出去了还死里逃生逃出来了，逃出来也没好到哪里去，但总归是比冻死在那户没心的地主家好。

　　我是在冬天找到他的，是我找到的他。

　　他那时候蹲在我家门口的墙角下，那墩石狮子衬得他瘦的像只猴一样，我看他瑟瑟发抖得可怜，偷摸着把他带到灶房，塞了块灶糖给他。

　　爹知道后把我痛骂一顿，于是我把他留下了。

　　说什么都要留下。反正骂都骂了，总不能只因为那一颗糖换了一顿臭骂吧？我肯定要做出一番事，让这顿骂挨得有价值一点。

　　事实上，非但不值，不少时候还被倒打一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