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声昭昭》榴煦

12、碎玉曲(一)

　　一觉醒来，一切都已不复以往。

　　一名陌生女官声称领太后懿旨，接管济善堂及与之相关的同地段房产。

　　她虽声称是奉太后旨意，但谢音希明白真正想要收走这些的是长公主。

　　出乎意料的，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被人打包扔出来的时候也很平静。

　　只是，看到那女官身后的人时，强撑的假面终究还是松动了。

　　一脸冷漠的百城站在那女官身后，但明显呈被环绕的样子，显出她的中心地位。

　　原本总是一脸天真笑意的百城不见了。

　　谢音希不怒反笑，正午的烈阳晒得她苍白的脸色都泛出红，她身边的妙染也被这阳光照得睁不开眼，可她却将眼睁得极大，眼前的事物被分成两半。

　　一半是地狱，一半是人间。

　　谢音希再怎么聪慧，也只是个刚过十八的姑娘。

　　她的前半生顺风顺水，虽不至于平坦，却也称得上没遇到过太让她无法接受的痛心场面。

　　如今，她最信任的人狠狠将她拍醒。

　　“姑娘！”身边传来妙染的惊呼，将谢音希从恍惚中拉回。

　　妙染此刻正处理她手上被掐出的血印，满脸是心疼和不忍。

　　她这才像是活过来一般，挣开束缚，翻身上马，急切地朝一个方向奔去。

　　妙染怎么叫也叫不回来自家姑娘，无奈之下只得纵马跟上。

　　她们身后，百城身边的女官觑了觑她的脸色，颇有些忌惮地说：“殿下的意思是，斩草要除根。”

　　百城并不理会这女官所说，只垂下眼眸，压下心中的沉痛。

　　谢音希的目的是西市废墟，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四日，西市的一切都被处理得一干二净。现在只有京畿卫和大理寺的人还把持着现场，为的是防止有人突然闯进来，伤到自己或者销毁证据。

　　但是，处于恍惚状态的谢音希自是没法子注意到这一点，她妄图直接冲过去，下一秒就连人带马地被人挑下。

　　她重重落入泥泞中，也不觉得疼，直挺挺爬起，像条泥鳅似的溜进场地里。

　　她跑在物事全非的街道上，眼前闪过的却是一张张鲜活的人脸，他们带着鲜活的笑，招呼她，然后又像石头般碎掉，随风消散。

　　路的尽头站着位鬓发微带霜雪的妇人，带着风霜的脸难掩其风采，和她的女儿江晚颇为相似。

　　是林娘子。

　　她是个苦命人，丈夫早逝，婆家不乐意家里有这么个扫把星，娘家也不愿意多收两张嘴吃饭。于是，她就带着孩子四处讨生活。她是个伟大的母亲。生活再苦再难，也没有苦了自己的孩子，江晚被她教得极好，腹有诗书，文雅娴静。

　　后来，女儿有了好归宿，她以为这辈子终于有了件好事。可或许，上天便是看不惯她这般命贱之人有任何向好的可能。没过多久，女婿死了，死在任上，死因不详。女儿疯了，虽然表现得很正常，可她的女儿她怎么不了解，早就已经随人去了。

　　她想，或许是自己害了女儿，是自己命贱，连累了女儿，才害得她这辈子都这么苦。

　　林娘子饱经风霜依旧明亮的眼转向谢音希，那双眼里透露出太多太多，她只读懂一种。

　　或许是释然。

　　可没等谢音希叫住林娘子，她就同之前的人一般，消散了。

　　“谢音希！你答应过我，会护我娘周全！”身后那饱含愤恨的声音令她身形僵滞。

　　紧随而来的是刚刚听到的伤亡人数：“报告大人，伤亡人数三千余人，皆已安葬完毕。”

　　凝滞的眼睛终于可以转动，谢音希环视一圈，曾经笑脸相对的人们都用一种指责的神色看她。

　　好像在说，你怎么不来陪我们。

　　泪终是如断裂的珠线般落下，谢音希好像明白了，自己疯了。

　　就像之前的江晚一样，被浓重无所释放的情感压垮了。

　　等姬无眠和谢玄同被告知有人硬闯后赶来时，看到的是妙染死死拽住谢音希单薄脆弱的身体，就好像拽住一片满是裂痕的碎玻璃，再轻轻一创，便会粉身碎骨。

　　谢音希早已不复世家贵女的端庄得体，披头散发满身泥泞，沾上干涸泥水的白皙脸颊满是泪痕。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下一秒便会晕倒一般孱弱。曾经温和灵动的双眼里布满空茫，干净漂亮的眼球上爬满血丝，很是吓人。

　　妙染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后背，既是安抚又是顺气，可能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此时也很是狼狈，泪珠无声无息从她那双璀璨明亮的桃花眼中垂直落下。

　　可怜又可悲。

　　谢音希此举无异于自爆自己与西市背后爆炸原因有关，按理来说，他们应该把人押回去审问。

　　可在场的其余领头人，一个是她的血亲，一个是还未承认身份的青梅竹马，没有一个人真的忍心这么干。

　　谢玄同本身给予胞妹极大的尊重，一向不过问她背后在捣鼓什么。现在细想来，当初父亲这么轻易就同意了分户，也应当是察觉到了她背后干的这件事吧。

　　若是谛听没毁，而她暴露人前，会给家族带来不可估量的风险，所以父亲弃了她，就像随手丢弃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父亲是否考虑到，她以后该怎么办。

　　谢玄同一直都清楚，自己这位父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可今天还是为他的冷漠感到心惊。

　　在大家都没什么动作的时候，谢音希突然站了起来，眼神清明，像是恢复了清醒。

　　她对自己的兄长说：“阿兄，我想知道，他们葬在哪。”

　　极大数量的火药埋在地下，能拼凑出的尸首寥寥无几，他们无法统计出具体的伤亡，只能根据失踪人口来推测。尸首无存，也就无人认领。他们都被葬在规划出来的一片空地，也是精心选出的地段，以告慰他们无辜死亡的心灵。

　　谢音希跪在那块写着“西市崩塌案亡灵”的木牌前，将壶中的酒倒入泥地里，根据当地习俗上香。

　　再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无声的，寂静。

　　没有人知道她跪在这里的一天一夜都在想什么，正如没人知道斯家灭门那晚她跪在祠堂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直直跪着，直到妙染再次上前提醒她用膳，轻轻触碰却将她碰倒时，众人才发现她竟是跪着晕了过去。

　　经过京畿卫和大理寺联合多日的查办，这件耸人听闻的伤亡惨案最终以组织内部内讧结案，谛听组织剩余据点都被翻出，相关人员都被拘捕归案，只有寥寥数人逃脱在外。

　　最终黑手被斩首示众，相关人员也按照连坐罪处于相应刑罚，剩下一些无罪清白之人带着剩余旧部投靠朝廷，这场多方插手的案件终是拉下帷幕。

　　隔日，宫里传出京畿卫统领触怒圣颜被搁去职位的传言，没过几天，那位人人惧怕的京都罗刹就这么在京都销声匿迹，京都再次迎来大洗盘。

　　而话题中心的姬无眠此刻正与谢玄同告别。

　　两人虽说一直在官场上争锋相对，但也仅是表面功夫，他们私底下关系很好，谢音希一早便有所察觉。

　　姬无眠原名斯年，是斯家百年来最为惊才绝艳的孩子，家族对他给予厚望，甚至将其托付给当代大儒，也就是谢玄同和谢音希的爷爷教养。这也是为什么两家会是邻居。

　　两人年龄相仿，又自幼一起念书，感情自是深厚，哪怕相隔多年，仍能认出对方。

　　姬无眠此番离京，其实是为了谛听中一则秘闻，也是妙染告诉他的，曾经的北城太子很有可能还活着。经过考量，他将此信息呈报圣上，被圣上批准离京追查此事。

　　另一方面，他的视线移向车厢内面容清丽的姑娘。

　　谢音希经此一事，大受刺激，他与谢玄同商讨后决定带她离开这片伤心之地，希望换片地方能对她的恢复有好处。

　　姬无眠不再以面具示人，那张极具欺骗性的貌美面容也减弱了几分他的危险性，也算是近日除了妙染外，谢音希愿意近身的第二人。

　　“阿年哥哥。”离了人的姑娘神色颇有些警惕，见到熟悉的身影后，这份警惕才卸下。

　　斯年带上温和的笑和颇有些诱哄的声线，道：“昭昭，我回来了。”

　　被刺激过后的谢音希大多数时间里都处在不认人不认事的状态里，放空自己。很难说，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有反应，能有反应都会让他们一行人无比庆幸与激动。

　　见到熟悉的气息回到自己身边，她乖乖缩好，静静休息。

　　很乖。

　　和小时候一样乖。

　　斯年的记忆回到那段无忧的孩童时期。

　　枝繁叶茂的桂树下，粉团子似的小姑娘乖乖吃着面前的面点，见少年正在温书，懂事得不打扰，只是一双眼睛是不是看过来，倒是看得他心软。

　　他一放下书，小姑娘就两眼放光地说：“阿年哥哥，你是学好了吗？”

　　其实他并没有完成老师今日布置的课业，但对上这姑娘的眼睛，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只得笑道：“是啊，昭昭是有什么事吗？”

　　“今日，夜市开了，阿兄可忙了，祖父的课业他还有好多没完成，我想着阿年哥哥比他聪明，肯定可以带我去的，我果然没想错！”

　　这姑娘从小就精，知道怎么说能让别人答应她的要求，偏偏他又确实被拿捏住了。

　　所以那晚，他只能通宵补课业。第二天，还被老师明里暗里点了一通。

　　想起旧事，恍若隔世。

　　斯年的神情有些恍惚。

　　记忆里小姑娘的样子和眼前人重合，才让他有落下的实感。

　　唇边的笑意也更柔和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