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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碎玉曲(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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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菱位于大澧版图南端,因土地贫瘠,不适合种植,再加上时常发洪水,近些年人们走的走散的散,荒凉一片。
谢音希一行人来到这的时候,正好是夏初之时。南菱气候不比京都,竟有些燥热。
幸而谢玄同在他们出门前给足了盘缠,倒是能租上一间像样院落。
斯年有要事在身,经常天未亮便出门,天色暗淡后才回来。而谢音希不知为何又离不开他,经常等到他回来才会回屋休憩。
斯年自是不乐意,每次见到她这样,都会让她不要再等,早些休息。但谢音希神色懵懂,全然听不懂,一句话没回。第二天,还是照样等在原地。
无奈之下,他只好提早结束每日公务,早些归家,这才让这病人按时休息。
今日,斯年从他做教书先生的私塾回来,一眼便看到倚着妙染站着的谢音希。她神色空茫,视线没有定处,半晌,像是察觉到他的气息,才慢慢将视线转回。
她用视线将斯年全身上下扫了遍,才放心下来,继续埋回妙染身侧。
妙染将她人扒拉出来,替她整理好发丝和衣饰,才将人领到餐桌前。
谢音希只是自闭了些,其他的生活技巧还是知道些的,因此也没有到吃饭也要人帮忙的地步。
若不看眉眼神色,单从她行动自如的表现来看,她就是个正常人无疑。
斯年突然想起什么,眉头微蹙,对妙染问道:“齐神医也没办法吗?”
妙染只是摇头,低垂着头,隐藏眼中的泪,不出声。
齐神医是谢玄同和斯年两人找了多番路子才请来的名医,对此类疯症很有研究。
连他都没办法的话。
斯年的视线停留在仍保留肌肉记忆的谢音希身上。她用膳时很安静,礼仪气度挑不出错,可就是好不起来。
罢了,这样也挺好的,只要命还在。
就是好的。
谢音希吃饱了就放下筷子,侧身对着妙染,一双本应灵动的双眼静静盯着她瞧。经过多日磨合,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想走的意思。
大家都是熟人,且都是同辈,倒没有那么多规矩,提前离开并不会有人说什么。
在没人注意的角落,一名洒扫的婢女从袖中掏出一包药粉,在洒扫之时,将挥洒药粉的动作藏入工作动作之中。
谢音希和妙染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径直走过,都吸入了一些药粉。
谢音希眼波深处流转着不一样的神采,只是没过一会,这股清明便被无尽的暗淡拖拽,不复出现。
她明明穿过人群、花海、跨过门槛,路过明灯,却像是一脚跨进了一片漫漫长夜,漆黑的路一眼望不到尽头。她被不知名的力量托住,独自一人走在这不知何时才能走出的长夜里。
她走啊,走啊。视线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一双带着暖意的手抚上头顶,轻轻抚摸。手的主人发出轻笑,然后一把抽出她手上的书。
对了,她手上有什么书?
目光逐渐凝实,她才发现,那是本《女诫》。
目光偏移,入目的是一双白皙的手,看起来是双养尊处优的手,实际上,不过是被后宅生活磨平棱角的手。
身体不受控制,谢音希听到自己发出了声响:“母亲,父亲今日会来检查,若是背不出,会被......”
不等她说完,那双手就眼疾手快塞了样东西进嘴里。
她本想继续说,却被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吸引了注意,终归还是幼童,表面装得再正经,还是容易被新鲜玩意儿转移注意。
面前有些模糊的脸上露出弧度清晰的笑,那个被脑子定义为母亲的人笑道:“好吃吧,小阿昭?”
真是奇怪,明明连脸都记不清了,却仍记得这抹笑。
谢音希默默品尝,悄悄点头,反正比这书好。
小谢音希虽然能背下,却还不甚懂得书上的内容。但直觉告诉她,这本书好像抽走了她身上的某个东西,但当时的她完全不清楚。
“那我们今日去多买些甜嘴,不背了,好吧?”
“那父亲会责罚的。”谢音希很是犹豫,处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她不喜欢这本书,但更害怕不苟言笑父亲的责罚。
“不怕,今晚歇在娘这。不让你爹进门就是了。”
谢音希虽然有些懵懂,但对于家中铁律还是清楚的。族老听父亲的,父亲听母亲的。既然母亲这么说了,那就是可以的。
于是她重重点头,牵上那双幼年时期一直为她遮风挡雨的手。
画面渐渐撕裂,裂成一片片的,拼不完整。
“她是我女儿,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你会害了她。”
“我不愿意,我的女儿,像我一样,变成世家的工具。”
“你这样真的会害了她。”
“不,不会。昭昭聪慧,不比她兄长差。你不愿意教他,就我来教,我也不比你们差!”
这是一场决定她如世上众多女子一般学习女诫还是如男子般学策论兵法的一场争吵。
幸运的是,母亲赢了。
后来她的桌上不再有女诫,更多的是四书五经,四方游记,兵法策论。
直到,那一年。
消失多日的母亲突然出现,但很遗憾的,她没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
母亲死因蹊跷,父亲秘不发丧,甚至不等子女从外地赶回,就急忙将妻子下葬。
当然得一切太过慌乱,以至于留在印象里的也就只有一尊纯黑的棺材,一个刻着“爱妻谢云氏之墓”的石碑。
没有母亲的姓名,也没有母亲之前洋洋洒洒写下的墓志铭。
只有冷冰冰的三个字,谢云氏。
明明母亲的大名也曾响彻大江南北,曾是镇国大将军旗下镇北军的智囊女军师,打过的胜仗不计其数。就因为成了亲,入了别家的族谱,成了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就不配在墓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了吗?
她很茫然,也很惶恐。
茫然于自己所做所学之事究竟有何意义,惶恐于自己及笄后就要面临这般残酷的命运。
也很愤恨,是一种不知该恨谁的痛,痛彻心扉,烧起燎原的仇恨之火,一股脑的朝父亲,朝这残酷的世界发去。
直到浑浑噩噩的某天,长公主的闯入。
她洒下一颗新生的种子,将她拉出泥潭,赐予她活着的使命。于是后来她一直往她指的拿出奔袭,燃烧生命,就像母亲曾经那样,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结果呢?
是一条条人命,一具具尸体。一次次事与愿违,一道道刻骨铭心。
现在回头望去,竟发现自己面目全非。面目狰狞,冷血无情,罔顾人伦,满手血腥。
是被吞噬了啊。
明明当初只想让同样沉沦在世上的女子,能有不依靠人就能活着的方式,什么时候变成了用人命铺就自己的登云梯了呢?
所有的一切都抛之脑后,如风吹过沙,留下一片空茫。
她继续走在只有自己能看见的赎罪之路上。
处在恍惚中的谢音希当然不知道,自己这一沉迷,在别人看来就是昏睡了三天。
南菱的医馆看不出病症。
好在她除了昏睡并没有其他危及性命的征兆,斯年还来得及找其他的名医来看。
只是祸不单行。
南菱地处大江下游,地势低平,易被淹没。
近日大雨频发,斯年早就遣人告知地方官署修缮堤坝,没想到他们也只是草草了事,而斯年最近被谢音希突发的病情绊住了脚步,一时未去查看,等到察觉时,为时已晚。
谢音希便是被这嘈杂的声音吵醒的。
也或许是被此起彼伏的求救声吵醒的。
醒来时,她正趴在斯年背上,不知何处撕下的绸布将她绑在他背上,动弹不得。
这本是一个令人羞耻的姿势,但她此时顾不上这些。
他们此时立于山头,身边是一同逃难而来的村民,他们大都衣衫湿濡,灰头土脸,满是疲惫,脸上除了劫后余生的欣喜,更多的是紧皱在一起的悲伤。
山下,大水已冲垮了一切建筑,巨兽摧毁了这片区域的一切痕迹。
时不时漂过的是泡得发白的尸首,不知从哪间屋子掉下的房梁,从哪个房间里冲出的柜阁,是难以言喻的悲壮与残忍。
偶尔有人求救,便会有心有余力的人们上去帮一把,努力将人从水中捞出来。
察觉身上的束缚松了些,她这才回神。
斯年也是难得的衣衫凌乱,却将她护得极好。
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感受,谢音希只怔怔看着他,却发现他神色倦怠,眉宇间染上疲倦,似是有些脱力,却仍是坚持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一双手紧握着手中的剑。
剑上沾上泥泞,染上点点血色。
这点血色从面前人的手掌汩汩流下,隐隐有止不住的趋势。
见他如此情状,谢音希轻叹一声,上前去扶。
见人总算是定住了,这才想头后摸索,取下发带,将他的手拿来,意图绑一绑。
只是拉了几下都没拉动,她抬头想要提醒一声,却意外撞进一双眸色沉沉的眼。
原本想说的话突然就从嘴边溜走,她抿抿唇,自暴自弃似的将发带放进他另一只手,靠到身后的树上,这才脱力。
感受到眼前人用沉默又滚烫的视线扫了一圈自己,这才将手中绸布一圈圈缠上,最后咬上发带边缘,完成最后一圈打结。
两人隔了数年的时光,终是失去了两小无猜的默契和亲密,陷入长久的沉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