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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帮我解一二字作为回报即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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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潜入灯影幢幢的宫殿,躬身跪下。
殿内只有一人身姿挺拔坐于案前,已入丑时仍在挑灯夜读,一旁放着几本厚厚的古籍以及数卷卷宗。
“殿下,陆家女已醒,乐昌殿下与她二人独谈有一刻钟,谈话声太小,属下未窃听完全,只能得知陆家女似是提前知晓祭典上会有刺客,此人可疑。”影卫孟羽垂首禀报。
李旌祐正对着一本泛黄古籍临摹摘抄,闻言后抬眸,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清,却过于冷清冷意:“退下吧。”
“是。”
待人退出,他放下书,闭目背靠在圈椅上,修长劲瘦的手指按捏着酸胀的双目,眼下的青黑诉说着多日难眠的事实。
良久他才睁开双眼。
自窗棱缝隙漏入的凉风惹到树灯上的烛火摇晃,吸引着飞蛾萦绕在火光团团飞舞。
书页簌簌地翻动着,他眯眼凌厉地凝视着桌上的书文。上面不是汉字,而是一种晦涩难懂的文字——西夏文。
自百年前,西夏人遭遇屠杀灭族后又经多年乱世,他们所用的西夏文早已断代,已无人再用。
大雍重文兴武,在朝堂局势稳定后曾多次指派官员大规模地收集、整理、校撰以及分类整理各类古籍文书,其中不乏西夏文古籍。
只是无人再用西夏文,如今能解读其一二的人,举国上下怕也是屈指可数。因此收集的西夏文古籍皆存于皇宫藏书阁深处,无人查阅。
而如今李旌祐暗中私自取出藏于深处的古籍,只为调查一份用此文字撰写的密信。
密信是他在率一队骑兵突袭戎卢叛军后归营途中,从一支伪装成商队的暗探中截获的。
“尔等乔装改扮,意欲何为?”
身穿金甲银胄的李旌祐在高大的马上居高临下地审问着为首之人,日光透过他投下大片的阴影笼罩着十来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商人。
那为首的异族模样的商人瑟缩卧在沙地上,脸上胡须上浸着冷汗粘着黄沙,背着光看不清马上人的神色,只得用着蹩脚的中原话断断续续道:“将军,我……商人……丝绸……通行符牒……不是奸细!”
最后四个字说得是字正腔圆,在腔调怪异的语句中显得格外扎眼。
凛冽肃杀的视线流连在地上几人之间,李旌祐抬手湛金枪一转,枪锋如疾风骤雨当空扫下,惊得异族商人紧闭双眼低头躲避。
然而预料的枪刃没有扎进血肉,他缓缓地睁开双眼,却见枪刃越过他直指身后的仆从。
仆从打扮的男子见着金光凛凛的枪锋抵在脖颈上,不惧反笑,轻扯了嘴角:“你怎么发现的?”
李旌祐提枪往他怀中一挑,一个锦盒落出。
孟羽见状捡起,递上。
他长指一滑,盒盖打开,里面是一份写在锦帛上的密信,用的是西夏文。
“就算拿到了又怎样?你知密信上是什么吗?”
李旌祐淡淡瞥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讥讽:“就这么自信,无人看得懂?”
“杀。”他不带任何情绪下令。
铮的一声,拔剑破风声骤然响起,猩红温热粘腻的血喷溅而出,天际的落日更加艳红。
倒卧在沙中的异族商人见随从的死状,脸色倏然苍白。他就是个卖丝绸的普通商人,只是为了八十两银子才带他们乔装到边境,根本不愿因区区八十两丢了小命。
想起前两日偶然听见他们几人密谋,他哆嗦着急忙求饶,全盘托出:“别杀我,别杀我,他们……肃州买的……没关系,杀人……京城……皇帝!”
“狗东西,我杀了你!”
竟不知何时他偷听,仆从模样的人神色骤变,骇然大喝,挣脱绳索,拔出袖中弯刀,一刀毙命。
与此同时,长枪如蛇蓬勃而出刺入仆从模样人的胸口,霎时他嘴中鲜血涌出,“呵……呵……大雍皇帝必死!”话毕,气绝倒地。
“殿下!此人所言甚是歹毒。”孟羽擦刃回鞘,立于战马前垂首。
李旌祐收回长枪,眉眼低垂地盯着手中布帛。
上面只有七行字。他虽不通西夏文,却是因偶然可辨知其中一二字,其中一行赫然写着“初五,杀”。
令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恐京中有危难,有人与异族勾结,意图谋杀弘元帝。
离初五只有六日,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恐也只能堪堪在当日到,事不宜迟,应即刻动身。
思至此处,李旌祐收好布帛藏于怀中,挽住缰绳,甲胄碰撞发出脆响,沉声道:“率我命,孟羽随我归京,其余人等归营。”
随即他扬鞭策马,在一片高昂的嘶鸣中卷起满天黄沙,裹挟着血腥气向远处疾驰而去。
孟羽闻言神色大变,翻身上马望着远去的黑影,嚷声道:“陛下曾下令……”
殿下无召不得回京。
只是未说出的话语最后消散在无边无际的落日残阳中。
……
飞蛾扑入灯火,噗呲一声折翅跌入油中。
李旌祐侧目,飞蛾在灯油中挣扎扑腾,直至溺亡,悄无声息。
忽然有内侍推门而入,垂首递上几份卷宗。
是记录着原定的西城傩戏祭师在二十日前因内部械斗致二人死亡的卷宗,经京兆府尹审理后已定案归档了,应当并无差错。
李旌祐提笔对照卷宗所记录的案件过程在纸上梳理后心中便有了大概。
“竟是此处。”冷哼一声,
他抬手合上卷宗,将誊抄的西夏文收整齐全,指尖抵住额头轻轻点了点,若有所思道:“西夏文?”
脑中闪过一个模糊俏丽的身影,她举着琉璃灯在浩如烟海的书卷前晃动,雀跃地翻动着古籍,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乐昌,快过来,这就是西夏文。”
*
梦醒时尚是卯时,天际泛着白,偶有鸟雀振翅扑飞。
陆银华起身团坐着,裹着被子蜷缩起来,神情颓然,痴痴地盯着床纬后绣着一记轻舟泛江的屏风,是江南的景色。
晨曦斜照,透过窗棱洒在地砖上,屏风上,床纬上。
不知不觉间,她觉得脸上湿湿的,抬手摸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指尖上的泪珠,自嘲般地轻笑一番。
原来是自己在流泪。
京城不能留,待父亲洗清冤屈要尽快离开,劝父亲辞官,回徽州去,以后父亲做个教书先生,她和母亲做绣品,就算日子过得清贫拮据,起码一家人平安喜乐,这就够了。
想到此处,她收紧捏住被子的手,起身走到梳妆镜前,拿起雕花檀木梳梳理着发丝。
打水回来的桃桃见状接过木梳,利索地为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敷了点脂粉,又为她换上了一套素静的襦裙,见着天色尚早,劝说她回床榻上,又寻了香料放入香炉中,遮住房内的药气。
不多时,宫娥领着提着药箱的刘太医入内,隔着帷幕为陆银华把脉。
静默半晌,他低声道:“女公子体内毒素已尽数排出,只是还需多静养。刀刃伤及琵琶骨,切勿随意走动,以免风寒湿邪入体,落下病根。且我切脉时觉女公子左手脉沉结,气机结滞不畅,气阴耗伤,是心神失养所致,我再为你的汤药中加些黄芪乌梅,安神调养。女公子切不可再劳心伤神了。”
脉象是骗不了人的,想着夜间披着外衣就走来走去,陆银华有点心虚地应和道:“您的叮嘱小女记住了,多谢刘太医,劳您费神。”
随后刘太医又简单交代了几句后,桃桃将他送出门外,折返回来时侍奉陆银华吃了碗热粥和汤药。
桃桃捧来漱口的水,轻声问道:“陆姑娘,可要再睡一会儿?”
陆银华轻轻摇头,思索着五皇子何时会来,若是睡着误事就不好了。
“不用,昏睡了几日,老觉着头晕脑胀的,又不能走动……”她顿了顿,又道,“我昨夜见着书架上有本《群山列志》,想着或是有趣,你帮我取来,可好?”
“可刘太医才说您不可劳心伤神,不可以。”不喜言语的桃桃眉眼间瞬间爬上担忧,直接拒绝了。
本雀跃期待的陆银华听着对方斩钉截铁地拒绝时,脑中某一处像是轰然倒塌了一般,瞬间蹙着眉,撇着嘴,眼珠水汪汪的,似漾起了层层涟漪,如芙蓉上的晨露。
“一个时辰。”
“不可。”
“半个时辰。”
“不可以!”
“一柱香!就看一柱香,不能再让了,我快无聊得发霉了,给我看看嘛……不然我就自己下去拿了。”说着,陆银华作势要下床自己去拿书,桃桃急忙将她按回床上,止不住地叹气。
架不住她赖皮,年长几岁的桃桃只得妥协,“一柱香,我去给您拿,您别再乱动了,坐好,不能下床啊。”
一语未了,就听着珠帘外有人笑声道:“本宫在门外就听见屋内热热闹闹的,是有何趣事?”
是皇后王圩。
桃桃急忙垂首下跪福礼,陆银华见状也作下床跪拜福礼之势,却见被宫娥簇拥着的来人快步上前拦住了她的动作。
皇后携着她的手顺势坐在床沿,柔声道:“没让宫娥通传就是担心你身子,这些时日你且不用行礼。”
“臣女谢过皇后娘娘,但君臣之礼不可免。”说完,陆银华在床上福了礼,“臣女陆银华叩见皇后娘娘,愿娘娘福泽绵长,祥瑞安康。”
皇后见状,佯怒道:“你这孩子,和你那古板的爹一样,待案件查明,定会还你父亲清白的。”抬手轻轻抚上她的发髻,话锋一转,“乐昌一大早就来我寝宫说你已经醒了,总算是醒了,不然我这心里可难受了,看看这小脸都瘦了许多,饿了这些天可有想吃的?我让小厨房做了些蜂蜜山药糕给你送来。”
“多谢娘娘关怀,乐昌殿下呢?”
“她呀,半道上说突然想起旌儿寻她,一溜烟儿地跑开了。”
见着陆银华有点迷惑地看着她,顿了顿解释道:“旌儿也就是她五皇兄,就是他在前几日在殿中斩杀逆贼,救下我们三人,也是多亏你啊,不然……”
原来乐昌去帮忙寻五皇子去了。
“你们方才是在玩笑什么?”不愿继续说下去皇后岔开话题。
闻言,立于一旁的桃桃垂首道:“陆姑娘想看架上的《群山列志》,因方才刘太医嘱咐过姑娘不可劳心伤神,奴婢在劝姑娘看的时间短一些。”
皇后了然后笑言:“我还以为是何事,你且拿去读读解闷,只是时间不可过分长了,待你身子好些可去集贤殿书院拿些爱看的书。”
而后她拉着陆银华说了好些体己话,只道安心养病,勿要想家,陆时敏被关押只是例行公事罢了,不必过分忧心,随后因宫娥来报有宫中内务人就离去了。
陆银华恹恹地翻着手中的书卷,时不时望着窗外,殿外安静得让带着暖意的日光都冷了三分,她打了个冷战,目光转回到手中书卷。
随手一翻,是《驼山志》。
驼山,地处大雍西北边境肃州之北,山高千仞,绵延不绝,形似卧驼,故得此名。山有四景,云雾缭绕,苍茫壮阔,有日照金山月出银装之景。因山北多乱石,山南多险峰,易守难攻,是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日照金山?倒是难以想象是何等美景。桃桃你可曾见过?”陆银华提了兴趣,探身问着在一旁摆弄香炉的桃桃。
闻言,桃桃手上动作一顿,失神一瞬后玩笑道:“奴婢自小就入宫,怎么见过西北的风光?就算见过,怕也是早早就忘了。”
“我想着你的祖籍是临近肃州的,恐是见过……”陆银华面上略带歉意道。
话音刚落,只听见门外一阵环佩叮当声和脚步声,娇脆动人的嗓音响起:“桃桃没见过,皇兄见过呀!”
闻声,陆银华顿时心中大喜,放下书欲起身相迎,“乐昌你来了!”见着她身后跟着一面如冠玉的男子,想来是五皇子,想着还未穿上鞋袜,手上动作停下,又悄悄地拉下床纬遮住自己。
她想着话本上多是佳人才子相见时,女子身娇体软方能惹人生怜,如今有事相托,应当投其所好才好。
于是脆生生的娇弱嗓音在帘后响起,“臣女见过五皇子殿下,多谢五皇子救命之恩。”
乐昌掀开帷幕走到床上,拉着她手低声道:“你今日吃错药了?怎么这么扭捏?”
啊?娇软过头了。
陆银华一面暗暗腹诽自己行事不谨慎,一面又在想如何能开口请他传信给父亲。
思来想去,倒不如直接提。
“小女子无以为报殿下的大恩大德,必将来世结草衔环为报……”话本子里的以身相许实在说不出口。
“只是,小女还有一事相托,听闻殿下正在协理查办祭典刺杀一案,我父亲一片衷心为大雍,绝与刺杀一事无关,还请殿下能帮我父亲洗清冤屈!”随后她重重一拜。
站在一旁的乐昌顿时愣住。
一上来就这样吗?
“华儿,华儿,我已经同皇兄提过了,他已答应帮你送信了,且现已查明陆大人与此案关系不大,已转至寻常收押处,你可不用再忧心了。”乐昌俯耳低语。
啊?
啊!
陆银华脸颊瞬间红云腾升,抬首望着坐在帷幕的人。
他接过桃桃递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放下,抬首与陆银华隔着如雾一般的屏风相望。
见他瞧过来,陆银华看不真实他的神色,也不知他会作何想?
只得暗自责备自己,属实关心则乱,竟一时失了分寸。
“不用陆姑娘来世结草衔环,帮我解一二字作为回报即可。”李旌祐嗓音寒凉不带情绪道。
解字?可她又不修习道法,怕是解不了,但有人会,让她帮忙应该可以吧。
陆银华正欲出言回绝时,又听见他淡声道:“听乐昌说,陆姑娘懂西夏文,我在肃州寻得一本西夏文古籍,觉着有趣,正愁无人解字,可劳烦姑娘帮我解其一二吗?”
原来是西夏文,虽有好些时日不曾皆过,但应是可以应下。
“殿下所托,小女必当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