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玉》渔淼

43、字迹

　　回家后，秋兰为韶玉准备了醒酒汤。韶玉喝了后，胃部舒服许多，但头还是疼。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总觉得心慌胸闷，难受得很。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勉强坠入梦中。
　　韶玉是被秋兰的敲门声惊醒的。
　　梦里光怪陆离，她头痛欲裂地醒来，声音虚弱地问：“怎么了？”
　　秋兰在门外说：“韶玉姑娘，门外有人想见您。”
　　能有谁在这个时候上门？韶玉皱眉，问：“是嘉茵？”
　　秋兰道：“不是。那人称是姑娘的故人，年岁瞧着三十四五。他说他叫元山。”

　　元山？元山！当初去欢喜庵向她说起姐姐和阿莺的死讯的男人！
　　韶玉掀被而起，草草梳洗一番后，急急出门。她走出院门时，果然一眼看见元山站在马车前——确实是三年前她在欢喜庵里见过一面的人。
　　元山是严世景的人，他找上门来，是不是意味着严世景早就对她的行踪一清二楚？
　　韶玉的心沉了沉。想起昨夜偷听到的对话，她扶着门，只冷冷清清地盯着元山。

　　元山却像是没发觉韶玉的抵触。他温声向她打招呼，平淡得像是在话家常：“三年不见，韶玉姑娘个子高了。”
　　他掀起马车的车帘，“我家主子一早就在茶楼里等着您了。”

　　看样子不止是她想见严世景，严世景也很想见她。
　　韶玉抿着唇，很快下定决心。她提起裙摆，努力稳下心情，扶着元山的胳膊上了马车——她等了三年，还是太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在院里悄悄关注的秋兰见韶玉跟着这位陌生男子上了马车，急得小跑出来。对上元山的目光，她讪笑着问韶玉：“姑娘是要去哪里？多久回来？”她揉搓了下手，局促道：“您……您和我透个底，否则小裴大人回来，我、我不知道怎么说。”
　　韶玉想到裴浥的性格，觉得秋兰的担忧不无道理，于是道：“不需要很久，至多三个时辰。裴浥若问起来，你就说我去是见曾有一面之缘的故人。他会懂的。”
　　秋兰这才放下心来。
　　车帘阖上，元山驾着马车驶出巷中，弯弯绕绕拐了许多个街道，最终来到一家偏僻的茶楼前。

　　韶玉下了马车，被元山领到茶楼二楼的某间房间中。
　　茶香氤氲，元山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顺手将门合上。韶玉看着从窗前转过身来的严世景，心中荒谬：几年前在沁蓉县的石头巷角落，她扒着墙角悄悄探出头来，怀着复杂心情去偷看这位与绿珠交谈后离去的男人时，绝不会想到几年后的今天，她居然能正大光明地站在他的面前。
　　更荒谬的是，促使她来见他的，居然是绿珠和阿莺的死。

　　韶玉看着严世景，心情复杂。严世景看着韶玉，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同样变得苦涩。他静静看着韶玉，目光像是透过她去看别的人，半晌后才叹出一口气：“你姐姐猜中了，你果然不顾一切来了豫梁。”
　　绿珠和他说过自己？绿珠还说过什么吗？韶玉心中一动，控制不住地向前走了一步，想要询问他更多。但是想到昨晚听到的他与严夫人的话，韶玉止住脚步，神色警惕地看他，冷冷质问：“我姐姐的事，和你夫人有关？”
　　没想到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严世景愣住。他很快反应过来：“昨天晚上，你也在徐府？你听到了我和我夫人说的话？”
　　韶玉默不作声。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对我的态度如此冷漠。”严世景揉了揉眉心，“是你误会了。你坐下来喝口茶水，我和你解释。”

　　韶玉犹豫片刻，还是顺着严世景的话坐了下来。严世景给她倒了杯茶水，递到她手边。韶玉指尖摩挲着茶杯的杯壁，没有喝。她抬眼看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眉眼凛然：“……三年前，在豫梁郊外，被山贼杀害的那两个女人，究竟是不是我姐姐和阿莺？那些山贼，是不是你夫人派去的人？”
　　“是你姐姐和阿莺。”严世景低低道：“那些山贼，和我夫人有关，却也无关。”
　　韶玉冷笑一声。
　　严世景道：“我夫人确实误会了你姐姐和我的关系，她性格骄纵，任性妄为，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也确实出钱请人想要给你姐姐一点教训。不过她身处闺阁之中，对这些事不了解，那些亡命天涯、满手鲜血的人哪里是这么好找的？她给的那点钱，哪里能让人冒着抵命的危险去杀害两个从未见过的女子。”
　　看着韶玉，严世景缓缓道：“……你应该也猜出来了，借着我夫人对你姐姐和阿莺动手的另有其人。而且，有胆量做这事的，并不是寻常人。”

　　韶玉握着茶杯的指尖泛白。
　　她半点不惧，直直看着严世景，问：“我姐姐来豫梁，究竟是要做什么事情？”

　　严世景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你姐姐不告诉你这些，自然有她的道理。”
　　韶玉终于忍耐不住。她毫无预兆地失态，积累三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爆发，她崩溃地喊道：“可是她死了！什么都不和我说，莫名其妙地养我到十四岁，然后莫名其妙地将我赶到山上去当小尼僧，还对我说一定会回来看我的，结果她却带着阿莺来豫梁赴死……如果早打定主意将我抛弃，何必当初要将我抱回去养那么多年！”
　　严世景看她眼眶通红，心中不忍。他替绿珠辩驳：“你姐姐是为了你好。很多事情太复杂，她不想让你掺和进来。你年纪轻，往后的日子还长，你不该困在这些事中。”
　　说着，他将一封信递到韶玉面前：“这是你姐姐写给你的。你看一看。”

　　韶玉幼时，是绿珠手把手教着认字写字的。她比谁都要熟悉绿珠的字迹。
　　这封信的确是绿珠写给她的。

　　信上的字迹清晰，言语简洁。
　　绿珠写给韶玉——
　　“阿莺喜欢花，我也喜欢花。听闻攸州南边有处地方四季如春，有大片大片的花田。阿莺和我说，想要等我们回到沁蓉县后，将你从清静山上接回来，然后我们一道去攸州住几年。
　　韶玉，如果我们没回去，就当是为了我和阿莺，离开豫梁，去攸州吧。
　　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姐姐，那就最后再听我一次——不要留在豫梁，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她怎么可以说得那么轻巧？韶玉感到不可思议。
　　她感到愤怒又悲恸。直到信纸上落了水珠，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流了满面的泪水。

　　严世景递过来一方手帕。
　　韶玉没有接。她努力压抑着颤抖的嗓子，问他：“我姐姐和阿莺葬在哪里？我要去看她们。”

　　“在她们应该在的地方。我不能带你去。”
　　被韶玉的视线灼伤，严世景微微侧过脑袋，轻声问：“你什么时候离开？你要去什么地方，我都会让元山打点好一切。”他摸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我和你姐姐是旧相识，我当然不会放着你不管。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甚至可以给你找一个好夫婿。”
　　“不必了。”韶玉珍而重之地收好信纸，冷淡道：“在没有给姐姐和阿莺报完仇前，我不会离开豫梁的。”

　　严世景大惊：“你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韶玉起身，笑了笑：“她不是让我过我自己的人生么？为她和阿莺报仇，这就是我决定好要过的人生。”
　　严世景拦住她想要离开的动作，惊怒道：“韶玉，你姐姐分明说你很乖的。你怎么不听她的话了？”
　　韶玉狠狠甩开他拦在自己身前的手臂，道：“我错就错在以前太听她的话了。”
　　她说完，不顾严世景的阻拦，决然地推门离去。

　　元山的马车韶玉也不坐了。她不理睬身后追出来的严世景和元山，手里捏着那封绿珠最后写给她的信，走到哪算哪。
　　茶楼隐蔽，藏在一个又一个小巷中。
　　沁蓉县的小巷韶玉闭着眼睛也能走出来，豫梁的小巷她却很陌生。没绕过几个弯，韶玉就彻底失去了方向。
　　幸好她耳朵好，想着随着声音嘈杂的方向走，总能走到哪一条大街上。到了那时，找到回家的路也就简单多了。

　　正要走出小巷，身后有人快走而来，拽住了韶玉的手腕，将韶玉拉回了小巷之中。
　　是岑稚。
　　“我看见严世景的人将你带走了。”他不自觉拿出大理寺少卿的派头，质问：“你和严世景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见他？”

　　韶玉没心情和他周旋。
　　听他说起严世景，她嘴角一扯，有些厌烦地开口：“我不是岑大人的犯人，哪日我真犯法了，您再来审讯我也不迟。”

　　岑稚这才发现她眼眶很红，分明是哭过的样子。
　　他烫手似的松开她的手，方才想问的话全部忘了个干净。收回手，他默默与韶玉对峙许久，这才无可奈何地退步：“……前头是死路。我带你出去。”
　　说完，他转身先行，领她离开。
　　岑稚走在前头，走出十几步后回头去看，发现韶玉捏着信跟在他身后，悄然松了口气。他不知为何有些担心韶玉犯倔。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拐出了小巷。
　　等走到青门大街，韶玉已经用不着岑稚带路了。岑稚停下脚步，回头等待韶玉。韶玉不想再接受他的盘问，这时候也无心找理由解释昨晚和今天的事情，干脆闭上嘴，想要自行离开。
　　经过岑稚身边的时候，他拦住韶玉，斟酌着说出最后一句话。
　　“严大人快四十了，年龄当你的父亲都足够了，而且严夫人不是好相与的人。”见韶玉低着头没说话，他停顿片刻，又说：“……不管你要做什么，不要伤害嘉茵。”

　　韶玉听明白岑稚的意思了。
　　她一声不吭地应了好，然后越过他的身子，消失在人群之中。自始至终，她都冷淡地没有多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