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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兑州 ...

  •   天元地处中州极东,与西戎上隔九曜、下间陆合。此次西行,需向陆合借道到达西域,归来时再寄径九曜。

      长长的车队一路蛇行,从位于青龙方心州的琮都出发,一路向西穿过四辅书院所在的北极之地,又途径白虎方昴州,历时一月,才终于进入了中州四国之一——陆合兑州的一座边陲小城。

      兑州多湖泊水泽,土地湿润滑腻,泞淖亦不在少数。一行人进入兑州没多久,天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元川断只好命众人尽数进马车避雨,实在挤不上的,也须披起蓑衣,以免感染风寒。

      元川断本打算冒雨赶路,在兑州主城天吴落脚,不料这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也没有要停的迹象。他便临时改变计划,命前驱去寻一间客栈,供众人暂时歇脚,略作休整。

      “这雨怎么能下这么久,完全没有要停的迹象嘛……”

      鹿衔掀开竹帘,往外面瞥了一眼雨景。

      冷风冷雨直灌进来,冻得车中有人打了个哆嗦,搓着双臂不满地瞪了一眼鹿衔。

      怎的就没把你冻死!

      心里虽如是想,她撇撇嘴,还是放下了竹帘。

      医官人数稀少,故两个医官即可分到一辆马车共乘,比起其余职官算是十分宽裕。

      可如今大伙儿都到车中避雨,她与温郁金的马车自然也免不了混入旁人。

      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然而眼下这些人挤作一团,将风暴中心的温郁金围得水泄不通——

      有将自个儿的马车腾出来让给他人的医官,捧着医书殷殷地向温郁金质疑问难;有烧得一手好菜的庖丁,眉开眼笑地与温郁金交流解牛经验;甚至还有才听过温郁金讲了几样外观秀致的草药,便央着她给自己画花样子的绣娘……

      七嘴八舌,吵得人脑袋瓜子嗡嗡的,烦得鹿衔直翻白眼。

      温郁金倒是丝毫没有流露出怠厌,耐心地一个一个回答过去。

      她做江湖游医之时,多的是围着她自顾自地问这问那的患者。起先她也会心浮气躁,可渐渐地便修炼出了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哪一个问题、哪一道声音,都是来自谁,她分得一清二楚,应付起来便也得心应手了。

      鹿衔本来也想挤进去,挨到温郁金身边,可人实在太多,她反而被捱三顶四地拱出来了。

      眼前其乐融融的一幕引得她心中又气又妒,愈发仇恨这场大雨夺走了她梦寐以求的二人世界,索性赌气把头往窗外一扭,却对上了雨幕中一双阴森可怖的眼睛——

      那是一个站在田埂上的人。他头戴斗笠,两手扶住立在身侧的锄头柄端,背佝偻着。瞧那一身破旧短褐,不过是个田舍汉罢了。

      他虽面黄肌瘦,消瘦的面颊却愈发显得笠檐下露出的一双眼珠亮得出奇、亮得骇人,如幽暗的鬼火,虎视眈眈,充满不加掩饰的恶意,但又与去秦楼楚馆寻花问柳之人那种急色的目光截然不同,而是绿幽幽地散发着贪婪饥饿的光。

      鹿衔被他直勾勾地盯得害怕,急忙缩回去。然而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安坐车中,同车之人众多,没甚么可怕的,便略略扒开竹条,透过竹帘间的缝隙向外窥视。

      雨天行车缓慢,她所在的马车并未向前走了许多路。她瞧见那农人正在打量这条长得出奇的车队,目光又投向前头驾车的侍卫,神色如常,仿佛不过是农忙间隙直起腰歇息片刻,一点儿也看不出方才与她对视时赤裸裸的恶意。

      可农事再忙,谁又会冒雨劳作呢?而且还是这般扑得人睁不开眼的滂沱大雨。

      鹿衔家中虽是开医馆的,可谁祖上三代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故而对此亦再清楚不过。

      她敏锐地从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暗暗思忖良久后,扯扯坐在对面的温郁金的袖子。

      今今貌若好女,不如让他来试试。

      大家和丹心客同车而坐几个时辰,该问的问完了,意犹未尽的挑不起话头了,胸中那种亲眼目睹斗南一人的狂热劲儿和心潮澎湃终于略微收敛住了。

      热忱消退,连日行车所致的困倦便涌上来,不由分说占据了主导地位。不多时,大伙儿便睡得东倒西歪的,或坐或卧,横七竖八地各占了车内一角,鼾声连天。

      温郁金其实并不喜欢坐车读书,行路颠簸,难免头晕目眩。但众人盛情难却,她只得硬着头皮看下去。

      现下好不容易消停了,她也昏昏欲睡,却被鹿衔轻轻拽了两下袖子,示意她窗外有异样。

      温郁金便把无意识靠在她肩上睡得昏天地暗的一名医官的头小心翼翼移开,坐到鹿衔身侧去。

      这一幕看得鹿衔更酸了:连她都没有靠过丹心客的肩膀!凭什么别人比她先靠到了!

      两人都没出声,鹿衔不过指了指窗外,温郁金便知她想让自己往外看,于是轻轻掀开竹帘向外张望。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那农人不知何时已站到了更近之处,离她们所在的这辆马车不过几步之遥!

      孤零零、湿淋淋的人影在铺天盖地的灰暗雨幕下直挺挺立着,如同一道刚从黄泉中挣扎而出,前来索命的瘦长鬼影。

      温郁金不过瞥去一眼,便汗毛倒竖。

      这人起先仍袒露着如同打量盘中餐般的吃人目光不及收回,见车窗中又有一人露面,更是向前紧走几步,近得似乎下一刻便要伸出手扒着车窗钻进来,骇得温郁金几欲立刻放下帘幕,将这道令人极其不适的目光隔绝在外。

      可他又见温郁金一身男子打扮,愣了愣,再三确认她露出来的发冠和衣襟都是男子样式后,便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了。

      鹿衔虽未露面,可她躲在车厢一角的阴影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更加害怕了。

      她听说穷乡僻壤里女人少,男人娶不着媳妇儿,猛然见着女子,难免行止无状。

      有些人牙子更是会将拐骗来的女子卖进深山穷谷里给人做媳妇。那些凄惨的女人自此只能像母猪下崽那样,一个一个接连不断地生娃娃,生出一个又一个与其父如出一辙的,长大后站在田埂上,一看到外乡女子就眼冒绿光的穷骨头,光是遥想一番都令人脊背生寒。

      温郁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

      农人那双好似端详一盘菜般令人不快的眼神深深刻在了她脑海中。不如将此事告知崇安殿下,无事最好,若有不测,也好让他及早做准备。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众人终于抵达探子回报的客栈。

      这客栈足有四层,在此遐方绝域处已然算是非常不错。掌柜的已为一行人备下了整个二层的所有房间,后厨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饭菜当中。

      温郁金甫一步入客栈大堂,便险些被湿滑的地面滑了一跤。她慌忙扶住门框,却摸到了一手的潮湿柔软——

      仔细一瞧,原来是门框所用的木头已有些腐朽,部分脱落的木屑残留在指间,还带有潮湿的霉味。

      温郁金嫌恶地皱起眉,向店小二问了个可供净手之处。

      朽坏到这种程度,看来是常年多雨。

      “您说得对嘞,俺们这旮旯经常下雨,大家伙儿都习惯球了。”

      店小二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脖子里搭了条毛巾,皮肤黝黑,笑起来时露出一口大白牙。他挠着后颈,听见温郁金的喃喃自语,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春天正是该播谷的时候,但这雨下得恁个凶,苗都种不下去,真是急死个人,心头火燎燎的!”

      温郁金亦点点头,报之以礼貌一笑,洗过手正欲离开,余光一转,却见随着店小二抓挠的动作,他脖后围着的毛巾下露出一块皮肤,其上密密麻麻分布了一些小丘疹,大片大片的红斑覆盖了他整个后颈,遂立即抓住他手臂,“莫要再挠了,你这是湿疹,恐是湿热引起的。须将毛巾拿下来通风,保持起疹处干燥洁净,再用些龙胆草、白茅根、黄连一类清热燥湿的草药,不久便会痊愈了。”

      “您是大夫吗?”店小二受宠若惊,可没多久神情便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两条粗黑长眉也耷拉着,“这雨都下了恁久了,城里药铺的药材都霉得差不多了,莫说俺这点儿小病,就算是严重点的大病,都没得药治了。而且这雨还整得兑州好几座城都遭了洪水,刺史大人半个月前就派人去阳都求援了,但到现在都没得个音讯。粮食也不剩好多了,俺们这群人都快绝望了,只希望送给河伯的妹儿能让他老人家满意,不要再拿俺们出气了……”

      “什么河伯?”温郁金越听越发觉不对劲,“还有……妹儿?”

      “铁柱!”忽闻一声叫唤,两人撇头一瞧,竟是客栈掌柜一脸阴沉站在窗前,“你来。”

      “俺老汉儿喊俺了,俺不跟你聊了。”铁柱二话不说,撇下温郁金,屁颠屁颠跟着掌柜走了。

      进入兑州,这一切处处都透露着古怪。温郁金目送铁柱离去,脑中一片混乱,数不清的思绪掺杂在一处,像一团乱糟糟的麻线,理不出线头。

      抬头看看天色还早,她决定先去与崇安殿下商量一二。

      天字号厢房位于二楼走廊尽头。温郁金眯着眼辨清户牖上雕刻着明显有别于其他厢房的卷云纹,确定是此处无疑,便抬手敲了敲门。

      “稍等。”元川断的声音隔着门板朦朦胧胧地传来,听不大真切,亦如隔着这座小城中弥漫着的终日挥之不去的沉重水雾,有些低哑。

      温郁金便依言候了片刻,正百无聊赖之际,忽见几名小厮也朝着这边过来。

      与此同时,面前的木门咔哒一声向内打开,温郁金一回头,即与一片热气腾腾的肉色田壑打了个照面。

      她惊得后退一步,下意识抬头看去——

      率先入目的是水汽未干的修长脖颈,一滴水珠顺着流畅清晰的下颌线溜走,没入外袍中消失不见。

      再往上是红扑扑的脸颊和高挺的鼻梁,颊侧凌乱地贴着几缕湿漉漉的墨发,白日里生人勿近的冷硬壳子似乎洗了个热水澡就全化干净了,长睫下一双花瓣似的眼睛含水又含情。

      两人虽已见过四回面,可这还是她头一回发现他长了一双这么美丽的眼睛。毕竟在她眼中,病人与果蔬等物相去无几,无非就是一个需要治一个不需要治、一个不能吃一个能吃的区别。除去望闻问切中的“望”这一步外,关注患者的外貌并非她的职责所在。

      从来没人夸过他生得极好么?

      窥得他真颜一角,温郁金不觉便怔怔入了神。

      视线下滑,正欲落在他堪称温柔敦厚的一双唇上,却猛地被人一撞,倏然清醒过来。

      原来是元川断命人送水沐浴之时,已吩咐过一刻钟后来把浴桶搬走。房门又勉强仅容两人并肩通过,因此一小厮一时不察,便将温郁金撞了个正着,见状忙不迭道歉。

      丹心客一出现,元川断的注意力便理所应当地都落在了对方身上,自然没有错过丹心客瞟过他胸前的那一眼,遂不明所以地顺着对方的视线低头看去,却见自己门户大敞的胸膛,霎时闹了个大红脸,赶紧把衣襟拢好。

      他的衣裳都是用一名曰“禁中非烟”的香方熏就的,洗过澡,身上那股浸入体肤的香气更是挥发出来,半点燥气也无,舒展自然、沉郁绵长。

      香得温郁金脑子晕乎乎的,不自觉屏住呼吸,连闻都不敢多闻,恐又做出什么一言不合就邀他同乘一车那样的失智之举。

      长这么好看,可惜是个弯的。

      跟她借医书,大抵是有不便与太医直言之处罢,所以只能自学一二。

      医者父母心,温郁金非常贴心地在那叠书里夹了一盒以郁金香花瓣和羊尾油所制的脂膏,气味清新甜蜜。她自己也才制了鹌鹑蛋那么大的两三盒,还送了一盒出去,对崇安殿下够意思了。

      说来这郁金香还是从西域传入的,不仅与她同名,且她如今正要前往它的故乡,不可不谓有缘。

      “方才冒雨进来,衣衫尽湿,便洗了个澡。”元川断面色微赧,“你有什么事吗?”

      一灯如豆,温郁金看不清他如玉面庞上的绯意,自然也就没听出他柔软语气中的诡异之处,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说了一通。

      “此地诡异非常,怕是不能久留。”她最后总结道。

      元川断静静听罢,眉头紧锁,并未出声,须臾才凝重道:“既如此,你我二人今夜便与……女使所住厢房比邻之人互换一下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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