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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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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出信后的第二日下了一场小雨,雨势不大,连地面都未曾被浸透,但此后的天气却是越发冷了,王拾上山都换上了更厚一点的衣裳。
他走后,“叮铃野居”里只剩下云枬一个人。
从前在云府,丫鬟婆子轮番讲些趣闻轶事替她解闷儿,那时她嫌聒噪,现在她倒怀念起人声嘈杂的时候来了,哪怕此刻有王拾一个人在,跟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在她略感孤寂时,小羊“咩”了一声。
王拾说它胖得已经像猪啦,要她控制住草量,可她也不知该喂多少,王拾便替她把篮子里的青草分成了三等份,要她早中晚各喂一份,方才王拾走时她已经喂了一份。
可小羊只要一叫,云枬便觉得它是要吃草了,青草都要递到小羊嘴边时,她想到王拾的嘱咐,于是拿起来的青草又放下了。她抚了抚羊脑袋,责备道:“你都胖得像猪了,不许你再吃了。”
小羊不会回应她,只会张着嘴巴咩咩叫,她实在无聊,只好对着羊脑袋自言自语:“要是你能开口说话的话……”
……那该是多吓人的事啊!
云枬甩了甩脑袋,不敢细想了。
约摸不到半个时辰,门锁从外面被打开,王拾回来了。
云枬有些奇怪,不过不等她发问,王拾拿门闩顶上门后就兀自解释:“山上闹虎患,附近的山头都被封了,官兵带着猎户正四处搜捕那咬人的恶虎呢。”
云枬吃了一惊:“竟真有这样的事发生。”
“嗯,野兽吃人是常有的,据说再往深处走无名尸首会变很多。此地离城里较远,只要无人报官,府衙里的人不愿到这地方来,便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云枬担忧道:“这恶虎,真能逮住吗?”
王拾道:“今日府衙来人颇多,十里八乡的猎户也都聚在此处,阵仗蛮大,相信他们应当可以吧。”
“嗯。”
今日无法上山,王拾只好把前几日积攒下来的干柴劈了。每日卖掉一些零碎的柴火后,剩下好烧一些的是留给邻庄上一位员外老爷的,这位是长久生意,给的银钱也多,他自然更尽心些。
铿锵一顿劈完后,太阳也差不多到了正南方,他又要忙着起火烧饭,用过饭后趁着时辰早,他便要到员外老爷家里去送柴。
“这两日越发冷了,等我换些银钱回来,给你添一身厚衣裳。”
云枬想说不用,可王拾已经迈着步子离去了。
过不久,外面隐约有官兵走动的声音,云枬唯恐恶虎走到了这附近,暗暗担忧。
那些人驻足在了王拾家门口。
一人问道:“便是这家吗?”
另一人则答:“不错,送信人就是这家的王氏小哥儿了。”
他上前掂起门上的铜锁瞧了一眼,道:“看来不巧,今日家主人不在家,大人您看……”
云元庭翻身下马,走上前打量了一眼,转而对信使道:“有劳信使带路了,老夫在此等候片刻就是。”
他给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从怀中掏出一块金锭子递给信使。
信使立即悟会,收下金锭子后拱了拱手:“多谢大人,小人还有信件要跑,就先告辞了。”
说完拍着马屁股一溜烟儿跑不见了踪影。
剩下一行十来号人,全部严整有素地垂手立于一旁。
云元庭抬眸打量着土泥砌的房屋四周。
群山环绕,漫山的青翠松柏,门前一溜儿只剩下孤杆的蜀葵,看起来是主人家尽心栽培,房屋右斜处有一株落了叶的高槐,脚下尽是象征残败萧瑟的落叶。
这地方,用荒山野岭来形容也不过分,与他那边荒之地相较好不到哪去。
她孙女就是在这地方生活了半年之久么?
自这些人驻足在家门口,云枬就一直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甚至她捏着羊嘴不让小羊发出声来,且不说外面的谈话声她听得一清二楚,就是云元庭的声音她几辈子都不能忘。这声音,不是她祖父还能是谁?
“祖父,是你吗?”她喊了一声。
王拾不曾将串铃铛的绳线延伸到门口,她只好自己摸索着往门口走,或许是有些心急,也顾不得多么小心,才走了两步就被一颗小石子绊倒。
她摔趴在地上,一声痛呼。
云元庭自然听到了门内的动静,急急趴到门上去看,透过门缝他能瞧见摔倒在地的孙女,一把年纪瞬间热泪盈眶。
他着急喊了一声“玭儿”,就要破门而入。
铜锁虽结实,但门框早已松动,云元庭不费吹灰之力就踹开了大门,木门轰然倒地,震得一片尘埃如腾雾。
也顾不得视线受阻,鼻腔难受,云元庭踏着木门疾步迈向云枬。他扶起孙女,打量她一身麻布粗衣,头发也松松散散,不由痛心疾首道:“玭儿,你到底受了什么罪啊?都怪我啊,没能看护好你,是祖父的错啊!”
他抹了一把泪,接着道:“祖父立刻带你走,离开这鬼地方。”
他只以为是此地荒凉,致使云枬受苦,却不曾细想她在此处待了半年之久的前因后果。
云枬一时激动,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但她也听出了祖父的意思,想必他还不知云薇做了什么事。她抽了抽鼻涕,待心绪冷静下来,才道:“祖父,孙儿不敢回云家。”
云元庭也稍微平复了下心情,他瞧云枬双目无神,迟疑道:“玭儿,你的眼睛……”
祖父一句关心的话,又令云枬破了防,她双目涌出泪水,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来。
云元庭只好安抚她:“孙儿,你遭了什么罪,且告诉祖父,祖父替你做主,莫要再哭了,小姑娘家的,哭肿了眼睛可不好看。”
云枬又哭又咳地,瞧在他眼里心疼极了。
孙女不说话,他试问:“跟祖父说,你是如何到这儿来的?是云家的人欺负了你?还有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
云枬还是一味地哭,不说话。
她不知道该如何将云薇害她一事吐露出来,最重要的是,她现在也不能确定祖父会不会一直坚定地站在她这一边。
同样是亲孙女,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真能只偏疼一个吗?
泪水沾湿了她的睫毛,粘连成一绺一绺的,她擦了擦泪水,红着双眼问:“祖父尚未回家吗?”
云元庭道:“回去了一趟,你父亲哭着说你坠下了山崖,尸骨被野兽啃噬了个干净,我不信,便亲自来寻,出城时遇见了你时常在信中提到的那位医女,她说你还活着,让一个信使带着我寻到了这里。只是我的好孙儿,你此番必定是遭了大罪了。”
他瞧着孙女容颜苍白,身上还一股草药味,便知她过得十分不好,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
云枬想起王拾提及的外面那些搜捕恶虎的官兵与猎户,原来是祖父安排的人么。她擦了擦眼泪,道:“祖父,莫要为我伤心,我在此处过得挺好的,王拾心地好,待我很不错,孙儿这次侥幸活下来,多半是他的功劳,你今日劳师动众封了山头,可阻碍了他的财路。”
“王拾?是此人救了你性命么,那我们云家必定要好好答谢他。”
他双目逡巡了一眼四周,入目几乎全都是土黄土黄的土坯,院内一口大灶,灶洞被烟熏得乌黑,想必主人家平日便是从此处烧火做菜,从屋内伸出来几根挂着铃铛的麻绳,不知是何用途,他便要问,瞧见了孙女那双空洞的眼睛,心底隐约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他问:“你的眼睛,是谁害得?”
若是那姓王的害了他孙女,他必定不会放过他。
云枬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薇儿可在家么?她当日与我一同出来,祖父可问过她事情的大概?”
云元庭活了几十年,见识多,为人也老道,他一听这话,便隐约感觉此事或许与云薇脱不了干系。
不过他有些犹疑:“薇儿说是山贼逼你跳了山崖,她侥幸逃出,奔回家中找人营救,可你父亲一行人到了那地儿后,却只剩一只碎掉的玉镯和几片残破的碎布了。当地人称此地有吃人不吐骨头的恶虎,他们便以为你……”
云枬听后不语,但也并未说出什么不满的话。
云元庭看了一眼她的神色,接着道:“那孩子,自小与你要好,你父亲说你遇害后她就终日郁郁,难以寝食,这两日才见好。前几日陛下下诏欲将你与太子的婚事提前办了,你不在,你父亲只好上奏陛下说你病入膏肓,又私自决定将薇儿替作你,送进了东宫。”
说到这,云元庭心中恍然。
他道:“孙儿放心,你与太子的婚事不会有变数,该是你的,就算弯弯绕绕,终究还是你的。”
云枬默然,“孙儿知晓了。”
她什么也没说,但云元庭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
他拍了拍她单薄的肩,安抚道:“玭儿往后不必唯诺待人的,你受了什么委屈,尽可以跟祖父说,祖父会为你做主。”
他瞧了一眼天色,蔚蓝的天空只有几缕不成气候的云彩,风一吹就散了,他道:“如今天下已定,我欲罢官回乡,等我孙儿风风光光地出嫁后,我便去江南游历一番,趁着还有几年活头,也好好看一看这万里天下。”
去江南……
云枬心下一番想法,却不敢出言揭开祖父这层糊上的脸皮。
太阳西行,已接近酉时。
云元庭算计着时辰不早,回到京州恐怕得戌时了,便道:“孙儿走,咱们回家,祖父去找天下最好的大夫来医治你的眼睛。”
“等等。”
云元庭搀着她的手一顿,问:“还有何事?”
云枬道:“孙儿的恩人还未回来,孙儿怎可不告而别,他约摸快回来了,祖父且等一等吧。”
云元庭朝门口望了一眼,叹息道:“你身体不好,待会儿风凉不宜远行,而且再晚一会儿京州的城门就要关了,不可再耽误。”
他知道孙女是个重情义之人,便劝说道:“玭儿,你不必担心,他既救了你性命,我们云家自然不会亏待他,金银财宝自是少不了他的,若是他想跟着去云家,我也会给他安排个称意的闲职,到时再让他到你跟前儿谢恩,何愁不能再见,要作告别之语?”
祖父既这样说了,云枬便只好答应下来。
云元庭只留了一个随从等候王拾,其余人等返回京州云家。
*
王拾给员外家送了柴火后得了一笔不小的赏银,而后他跑了个远道去近京州城内的地方裁了一块布,又找邻近的裁缝店做了一身夹棉的衣裳,这才返回家中。
在外面耽误的时间长,回到家中时夜幕已黑,幽暗的环境下,门口站了一泥塑般的人儿,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那人却近前来,恭敬道:“想必足下就是救了我们家姑娘的大恩人了。”
王拾闻言便明了这是来接云枬的人,下意识瞧了屋内一眼。
来人惯会看人眼色:“噢,我们家姑娘已先行离开。”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铜底绣金线的鹤纹荷包,鼓鼓的,看起来十分有分量。他也不弯弯绕绕,直接切入主题道:“此番姑娘蒙难,承蒙先生所救,这是我们家大人准备的一点薄礼,不成敬意,万望先生笑纳。”
他顿了顿,接着道:“只是先生此举虽然大义,但终究男女有别失了礼数,若是外人知晓你与姑娘曾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管你们多清白,但姑娘的名声终究是要毁于一旦了。这些银两足以支撑先生娶妻生子直到终老,若是先生有意,还能择一绝佳地段经营个店铺,总比成年在这深山里受苦受累强一点。先生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
他又拿着那包鼓鼓的金锭子晃了晃,递到王拾眼前。
王拾一哂,接过那精致的荷包,道:“让你们家大人放心就是,我明白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