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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信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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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晌午头天气还和暖,云枬喝完药后沐浴了身子。
听见院子里响起铿锵劈柴声,她才敢脱净衣物,扶着浴桶沿儿慢慢钻了进去。
水温微烫,云枬舒服得全身毛孔都张开了,但她不敢长时间浸泡,匆匆擦洗完就出来了。
衣物宽大,一时找不到头,这是她最难以自理的事。费了半天劲,粗布制的重重衣裳才被妥帖套穿在她身上。
无人侍候她梳髻,半年来长发她只轻轻一绾,任由它松散地垂在背后,沐浴后发梢不免沾了水,洇湿了背后一片。
她摸索着开了门,对外面轻声道:“我洗好了。”
劈柴声骤然停下,王拾回过头来。
日光照耀下,她白得刺眼,如一块无暇白玉,静静站在门口,很是乖巧。
王拾想不通,她爱慕的那个人是何等眼光,竟不为之所动,还惹得她跳崖。
该是那人瞎了眼才是。
他叮嘱她:“外面日光烈,你出来便把眼睛遮上。”
他待她,像待一颗珍贵的宝物,总是这也叮嘱那也叮嘱,连她父亲都不曾这般爱护过她。
云枬心间一暖,不知怎的,忽而就想一问:“你想过要做官吗?”
王拾愣了一下:“做官?”
随后自嘲一笑,道:“我这样的人?”
云枬:“怎么?”
王拾很认真地给她分析:“我目不识丁,如何做得了官呢?”
“拜夫子总得需要束脩,我一月才挣二三钱银子,再算上吃穿用度的话生活都难自持,更别说一路科考,若说从伍做武官吧,虽然我有一身蛮力,可身逢和平盛世,想报国也无门了。”
“不过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志气,此生所求吃饱穿暖足矣。”
他把劈好的柴一捆,放在柴屋里,而后进屋拿了一块绣花红锦帕,站在云枬背后替她覆在眼睛上。
那是她自己的随身手帕,从前用香熏着,至今还留有余味。
王拾不知道这是什么香,只觉得比王大夫家里那棵九月香还清新好闻,忍不住多吸了几口。
他打了个活结儿,而后恋恋不舍地与身前人拉开了点距离。
他个子比门框还要高一点,每次进屋都要略低下头,云枬已不算矮,却也还不到他胸膛。此刻他们挨得极近,近到云枬似乎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云枬什么都看不见,却也能感知到,但她也并未再后退半步。
她说:“如你所想,我家世殷实,祖父为官多年,在朝中多少有些威望,若你想做官的话,或许他也可以举荐你。”
她是诚心的。
王拾是好人,好人该有好报。
本期待他点头致谢,却听到他说:“不了,我又不图这个。”
云枬必须承认,她有一瞬间失落。
或许是云家的仆人对她言听计从惯了,忽然间自己的提议不被人采纳,她有些不爽。
无妨,眼前是她的恩人,又不是她的仆人,便道:“那你什么时候想了便来找我。”
说得好像她已经跟随祖父回去了,王拾有些好笑,却也嗯了一声。
他扶她坐下,而后将云枬用过的水一桶一桶提出去,浇在院外一排还未谢完的秫秸花上。
有人从他门前路过,他便跟人家搭了两句话。
这才得知,朝廷前两日得了一“神兽”,人言此乃祥瑞之兆,圣上欣然,随即命人设了祭坛,预备择吉日慰告上天,有人说不若好事成双,圣上便将太子的婚事提前了几日,与众朝臣商议后,索性与柴燎告天定在了同一日。
云枬乍一听此消息,心中无甚波澜,只是觉得她离回去的日子或许更近了。
王拾问她:“你们家也会跟着参加这样的大典吧?”
“嗯。”
想到此前他还决心带她到京州城里走一走,王拾忽而觉得有些可笑:“那你必定早就见惯了京州城内的景色了。”
云枬双手交叠垂于膝上,闻言正了正身板,否认道:“不是的,我身体不好,自幼不怎么出府。”
王拾:“你身体一直不好吗?我还以为是你跳崖摔得。”
云枬扑哧一笑,道:“母亲死后我就成了个药罐子,不过大约是铁打的吧。”
病弱却一直活着。
王拾劝慰她:“人有生老病死,活着的人就该看开些,你是悲伤过度,更应多出去走走。”
像他。
爹娘死时,他也难过了一段时日,难过完了还不是继续上山劈柴么,为了生计,哪有那么多时间沉浸在悲伤中。
云枬道:“你说得对,我从七岁起就没再出过府门了,至今已有十年,早就忘了外面是什么样子,更不会与人交际。”
王拾有些同情她,名门闺秀又如何,她的苦别人未必知道。
他提议道:“午后无事,不若我带你寻一处僻静地方散散心?”
“你长于深闺,肯定不知道这山间有各种好看的花,还有很多叫声好听的鸟儿。”
“不曾亲闻,但从画中见过。”
王拾笑说:“今日带你见见真的。”
言罢,他折身从角落里推出一辆小推车。这是他父亲在时常用来拉稻苗的,已荒废多年,因此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埃秽。本想用它充当富贵人家的马车一用,但王拾瞅着眼前脏旧的推车,不禁锁眉长叹。
埃秽太多,若要清扫,恐怕是个费时的大动作。
眼瞅着太阳就要落山了,用推车已不现实,他心里不禁打了退堂鼓,可话已出口,如泼出去的水难以收回,只好提议改日。
云枬便问:“说好今日,为何反悔?”
王拾轻叹:“并不是我反悔,本想用推车推你出去,可这推车太久不用十分脏旧,待我清洗完了晾晒一晚,明日再推你出去。”
云枬站起身:“何需推车,你给我一根长棍,我也能摸索着跟你出去。”
她久待在屋子里,的确有些发闷。
出去走走也好,只要没有野虎吃她,她是愿意的。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王拾便真从角落里捡出来一根长又直的木棍,摸起来会掉碎屑,在地上敲了敲便好多了。他擦了擦灰,交给云枬:“给,这是我收藏多年的宝藏,可直啦。”
云枬会心一笑,随他踏上路途。
刚走出去没几步,王拾看着她拙拙的样子,心有不忍,刹那间他头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记起什么,折身回屋子里去了,少刻后拿出一管竹笛,让她牵着一头,他牵着另一头。
换成这根短而光滑的竹笛后,两人一前一后,相当于由他引着她,比方才方便了许多。
“这笛子是我好多年前在山上捡的,我又不会吹,就一直放在柜子里,都积了灰,如今也算派上用场了。”
他牵着她,边走边感叹。
如今这季节算不得最佳时候,除了常年青的松柏,其余树木皆已纷纷凋枯,满地是苍黄的落叶,走起路来沙沙响。气候也微微凉,穿得太单薄的人总觉得秋风能透过衣衫吹进骨头缝里,哪怕是有羽毛护体的鸟兽,也渐渐隐匿起来。
好在还有些眷恋旧地的鸟儿,迟迟不肯南归,显得王拾也不算食言。
到底是生长在野外的草木,与家里尽心移栽的那些相比多了几分野蛮的味道。
云枬嗅着野外的气息,只觉感受的确不一般。
她似乎瞧见了野花盛开的模样,畅想道:“若我是画师,当选此处取景。”
王拾瞧着这满处荒凉,不禁一哽:“或许春日要比现在合适吧。”
云枬摇摇头:“美景自在人心,谁说画中须得有春景?依你之言,一入秋冬那些画师就不作画了不成?四季皆有其独到之处,就看作画之人与赏画之人是如何想了。”
王拾似乎也能理解,他点点头:“嗯,的确有些人偏爱秋冬。”
片刻后他又问:“你呢,你喜欢什么季节?”
云枬不假思索:“都有偏爱之处吧,唯独不喜季春。”
想到她就是季春之时跳崖的,大约是受那时的情伤影响吧,王拾念及此便不敢再追问下去了。
只道:“那你应看看那时漫山的野花。”
云枬不语。
她隐隐听到有溪水潺潺的涓流声,便问:“你就是在这附近捕鱼的吗?”
“非也,水清无鱼,这条小溪清澈见底,是没有鱼的,不过这水异常甘美,适合饮用,家里喝的水倒是在此处打的。”
云枬了然:“有山、有水、还有菜园,仔细想来,这样的生活也算惬意,难怪你不愿出去做官。宦海沉浮数十载,倒真不一定比得上你在这里自由。”
王拾无意与她讨论做官这个话题,想起什么,自顾自道:“就是从这个地方,往前面翻两个山头,就是你坠落的地方了。”
他驻足,望着前面那条小路,那时他背她回来的场景似乎在重现。不久之后,她还会从这条小路离开这座山头,短暂的热闹之后他又将回到孤寂的过去。
想到此,王拾眸色晦暗,开心不起来了。
时辰不早,山里渐渐起了雾气,衣襟都开始泛潮。
霞光绚丽多彩,掩映在山背后,可惜云枬不能亲眼瞧见这如画美景,王拾轻叹一声,道:“回去吧,天要变黑了。”
“嗯。”
未及行至家门,他们就碰上了王大夫的学徒,学徒道:“师父今日出远门访友去了,托我来串巷,您二位谁要看病?”
王拾道:“我们今日不瞧病,找你师父有点事儿。”
这时云枬拉了拉他的袖子,说了句“无妨”,王拾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问学徒:“小童,且问你识字儿不识?”
学徒道:“自然识得,要不如何给人开药方啊。”
“那好,今日请你帮个忙。”王拾把他请进了家门,递给他一个梨子,继续道:“帮我们写一封书信,不费多少笔墨的。”
学徒咬了一口梨子,甘甜的汁水在口腔迸溅,这使得他心情颇愉悦。他从药箱里取出纸并笔墨,在案几上铺平了白纸后又拿毛笔尖在舌头舔了舔,而后道:“请说吧。”
云枬在他对面坐下。
“高楼昨夜西风,把金尊傍菊丛。”
“只写这一句。”
学徒随着她的话音在纸上落笔,怕忘似的,嘴里也在念叨:“高——楼——昨——夜——西——风——”
“后面是什么来着?”
云枬耐心重复:“把金尊傍菊丛。”
学徒便拖着长音随她念叨:“把——金——尊——傍——菊——丛——”
写完后,他低声嘟囔:“明明是两句。”
后又提高声音:“出自晏同叔的《破阵子》对吧?”
云枬赞许道:“不错,看来小师傅是个大才。”
学徒颇有些高傲:“那是自然,将来我可是要去陛下身边做御医的,当然要饱读诗书咯。”
云枬笑道:“那便祝小师傅官途亨通,将来名扬四海。”
“多谢姑娘。”
从未进门他就看出了云枬的不便,便自言问道:“我瞧着姑娘你眼睛不好,会不会你就是我师父跟我说的那个人呢?”
说着就去翻药箱里的行医日志,厚厚一本日志,他翻起来却快如数纸钱。
“高槐村,王氏柴夫家,有女,眼盲。”
云枬点点头:“不错,是我。”
学徒相信师父的本事,他收起日志,道:“既然师父给姑娘开了药方,姑娘且按时吃药吧,眼疾的确难治,姑娘要耐着性子,不能着急上火,时间不早,我先告辞。”
他背上药箱,拿起啃了一半的梨,问王拾:“小哥儿,还有梨没有?”
王拾这半天都插不上话,闻言他愣了一瞬,笑问:“你爱吃梨?”
学徒舔着脸道:“我与师父都爱吃,若是小哥儿肯的话,有几个拿几个,权当我这次的酬劳行不?”
他朝案几上的白纸黑字努了努嘴角,示意他也是付出过劳动的了。
王拾觉得好笑,却真的将剩下的那小半袋白梨给了他。
学徒笑呵呵地走了,至门口时,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王拾道:“对了,王家小哥儿,我已满十五,只是个子矮小而已,可不是什么小童哟。”
王拾无奈一笑:“知道了。”
学徒走后,云枬便嘱托王拾明日去驿站跑一趟。
她不知,此地实属京州,并无直通京州城内的驿站,但此地又偏远,因此催生出了要价极高的跑私活儿的人。
但王拾还是应下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