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5、赤树琼枝2 ...
-
博山炉里燃了沉香,丝丝缕缕的腾起袅袅青烟,案几上的棋局都被模糊的叫人看不真切。
院子外是雨打芭蕉声,上官婉儿执笔的手忽然顿住。扫落了一颗棋子,正巧落在博山炉旁,婉儿却放任不管。
反而铺了宣纸,上面分明写着“私藏甲胄”四个字。
墨迹尚未干,却因着声响,那个“胄”字还洇成一团,属实不该是上官才人应犯的错。
牗外就着泠泠跳珠响,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上官婉儿不动声色将纸卷投入火盆,看着火舌吞灭净白,留下些许灰烬。
俄顷间,博山炉里的青烟中浮现出婢女秋水那张过分艳丽的容颜。
只见秋水到上官婉儿跟前,行了个礼,然后道:“大人,这是尚宫局新制的梅花酥。”
秋水屈膝弓着奉上漆盘,鬓间因雨水而湿濡的银篦晃得人心烦。
“你倒是有心,这般的天气倒也舍得你来跑一趟。” 曾几何时,上官婉儿的语调里也有了几分故人的影子,温和的字句间都是冷刃。
教人不寒而栗。
秋水闻言立马跪在那博山炉旁,把额头重重的磕在青砖,惶恐道一句:“奴婢不敢。”
上官婉儿瞥见秋水那脖颈正微微发颤,不禁失笑,这样的胆色也敢往我跟前送,已经是这个月第三回了。
自太平与韦后在朝局上搅动风云之际,上官婉儿这个谋臣自不能置身事外。
在波谲云诡朝堂之上,自然没有坚不可摧的朋党。
因而上官婉儿的暂时投靠,不仅没有让韦后心生怀疑,反而气焰更是涨了三分。
天下熙攘,皆为利来,韦后似乎就料定上官婉儿就是这般的人。
毕竟在则天皇后抄斩流放满门之际,上官婉儿尚且能为则天皇后出谋划策,执掌诏命,后又委身于太平,如今又为何不能倒戈自己。
只是韦后这般的笃定,倒是会让韦后失望了。
韦后当真以为能靠个粗通文墨的婢女就能窥探了吗。
只不过正合心意。
“搁着吧。”上官婉儿懒懒倚回青玉凭几。
是懒得刁难这婢女。
想起多年前的太极殿上,则天皇后将一本奏折丢在地上,谏言赫然道是牝鸡司晨。
上官婉儿犹记得那时自己小心将奏折捡起后,再稳妥的放在案台上,则天皇后不怒反笑,抑着嗓子对上官婉儿开口道:“杀。”
果断的,毋庸辩驳的残酷的字眼。
陈觉和许眠并不是上官婉儿,只是见上官婉儿神色毫无变化,就觉得浑身血液都被凝住。
女子走上这条路,本就艰辛千倍,就算是千古女帝也免不了这些杂言碎语。
所以上官婉儿会赢吗,亦或者说太平会赢吗?
两人都没再让思绪乱飘,只是看着此时这样暗流涌动的局面。
见秋卸下一口气准备退下,上官婉儿又突然扬声:“且慢。”
那婢女身形一僵,回头的瞬间,上官婉儿已如鬼魅般掠至她身后。
“这双绣鞋倒是别致。”秋水裙裾下露出的蜀锦鞋面。
“只是这鞋底沾的玄圭,怕是要污了尚宫局的地砖。”
话音未落,秋水已瘫软在地,藏在袖中的信散落,赫然是方才烧毁的那张白宣的临摹还有一封尚未蜡封的密函。
上官婉儿冷言道:“本官给过你机会了。”
屋内是冷尘旧香,屋外是檐铃轻响。
这般细碎的声音却让上官婉儿端坐起来。
“啪嗒。”
上官婉儿在棋盘上落下一白子,唇角一勾看着地上抖如糠筛的秋水道:“看来,你成弃子了?”
翌日,猎场的秋阳穿过华枫枰栌,太平着一件缃色圆领窄袖袍,外头再着一银甲,日光一照,就由着银甲的甲光轻贴在马鞍上。
只见太平手持绿沉,弯弓搭箭,手紧紧捏住箭翎,却迟迟不肯将箭簇对准百步外正跳脱欢跃的赤鹿。
身后传来马蹄声,扬起阵阵尘沙,太平猛然回身,倏地放弦,羽箭擦着来人的金冠没入一片莽苍之地。
那人也不恼,双手一紧,勒住受惊的骐马,弯身下来。
反而爽朗笑道:“好箭法。”
来人正是李隆基。
他面色温润如水,笑意却不达眼底。
往前走了两步到太平面前道:“只是姑母的箭再偏上半分,明日御史台怕是要参你一个谋害皇嗣了。”
他半是作笑半是认真凝着太平。
太平抛下绿沉弓,道一句:"三郎来得正好。"
她靴尖踢开丛木,露出半截扎满银针的桐木人偶,朱砂写就的生辰八字在阳光下泛着血光。
“你瞧,这猎场里,倒养出些会巫蛊的鬼祟东西。”
李隆基瞳孔骤缩,旋即又复归原样,只见那人偶上在日光下显出寒意,再细看那人偶上用朱砂写的八字,分明是当朝太子李重俊。
朱砂像是呕血,倒是添上了一笔重彩。
“姑母……”
此时雁过留声,太平没再说话,反手将弓拉满,利剑划开苍穹,头雁被死死钉了下来。
骤然坠在灌丛间。
太平没再回头,只轻轻的答了句:“三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李隆基没再说话,拿了一把铁胎弓将那赤鹿射于林间,赤鹿发出哀鸣声,猩红的血在秋猎里蔓延。
……
暮色笼罩在院子里,上官婉儿仍端坐在交椅上,桌上放置了茶盏,一盏是梅占,一盏是君山银针。
公主是夜色将临时叩响了门扉,此次并没用带仪仗。
上官婉儿将君山银针奉上。
太平顺势接过,呷后道:“都安排妥当了?”
“秋水吞金了,内侧装着韦氏暗桩名录,应是誊录的,不过应当也够了。”
“武三思的幕僚酉时三刻进了东市胡商酒肆。”
转身时,袖中滑出一卷泛黄的账册。“这是景龙元年兵部武库的出入记录,有趣的是。”
上官婉儿顿了顿,没说话,而是夹一白子在棋盘上道一句:“扳。”
随后捧着那盏梅占道:“去年腊月消失的三千套明光铠,账面上竟成了修缮含元殿的木料。”
太平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账册道:“是时候让太子殿下,见见他心心念念的甲胄了。”
上官婉儿含着笑看向公主,在院内明明暗暗的烛光中道:“三日后太子将在永兴坊别苑查获甲胄”
“哼。”
太平轻嗤一声,显然是不屑。
定定的看了眼案几上的棋盘,从棋篓里持一黑子重重敲在天枢上。
“我们不妨把武三思私铸的兵器和这份名单放在一处。”
“婉儿向来灵聪。”
太平从来不吝惜对上官婉儿的称讼,纤手抚上上官婉儿发上的金簪,笑得嫣然。
只是还未等将这密谋实行,太子李崇俊就举兵那日,檄文里尽是要讨伐上官婉儿这个佞臣,甚至直言要斩了上官婉儿这项上人头。
原来,朝堂之上的蠢货还真不在少数,临时的倒戈韦氏,让李唐宗氏起了杀心。
听着宫外杀声震天,火光缭绕,上官婉儿第一次有了恐惧这个念头。
怕的不是丢了性命,而是,如若辅佐殿下尚未做成一翻功绩出来,就要轻飘飘的去死。
上官婉儿不愿。
直到李重俊的这次举兵被镇压身死。
这盘上官婉儿同太平布的局,又不得不调转方向。
既然李重俊已然身死,那奋誊抄的名录却也要发挥其价值。
骤雨扑灭麟德殿的宫灯时,上官婉儿正在给密信上加盖书印。窗棂处不知在几时放了一片白榆木叶。
叶脉用银针刺出小孔,上官将这片叶子放进火盆,这是与太平的密语,应是羽林军右卫已经换防。
而檐角的风铎也开始频频作响。
一下,两下,三下。
上官婉儿在心中默数着。
那是给太平的警示:韦后提前了三个时辰行动。
当禁军火把照亮正平坊的夜空,太平公主正抚摸着正义坊暗格里的锁子甲。
甲片内侧的纹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纹样与李隆基蹀躞带上的纹样同出一源。
李唐宗室,断不能葬送在韦后手上。
太平笑着将韦氏暗桩名单塞进甲胄,转头轻声叹道道:“婉儿这出偷天换日,将计就计,倒是解了本宫的乏。”
上官婉儿此时刚到别苑,从阴影中走出,手中捧着真正的武库账册:“公主可知秋水用的玄圭是韦后私库里的松烟?”
子时的梆子惊起寒鸦。
“该收网了。”
太平落下最后一子。
黑棋的啪嗒声在子时显得格外寂寥。
但上官婉儿没想到,本应收网的今日,韦后和安乐公主真是天大的胆子,竟然鸩杀了皇帝。
原来韦后急召禁军并不是要来搜查太平的府邸里的兵库出入名录,而是借由此完成鸩杀皇帝的滔天祸事。
当上官婉儿的内线传来消息时,婉儿几乎是瞬间的向太平致歉,只不过现在不是致歉的时候。
而太平却像是料到会如此道:“没想到计划提前了……”
紧接着又道:“婉儿你暂且先待在别苑,此时的大明宫怕不是那么好闯,如若,明日午时本宫未出宫,务必速速传信于临淄王。”
上官婉儿闻言,眉间微蹙道:“殿下……”
“毋庸置喙,从吾策,必胜无疑。”
说完,太平从暗格里拿了锁子甲,又将母亲赐予自己的宝剑,往大明宫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