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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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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柴门从外面被人一推,重重合上,接着就是上锁的声音。豆红和丁婆婆又讥讽了纪棠几句,脚步渐远。
正值冬日,又是深夜,外面没有虫鸣,上元节的喧嚣热闹也已落幕。雪又下来起来,此时极静,可以听见雪花簌簌落地声。
纪棠没去天庭的时候,她就讨厌下雪,下雪意味着饥饿和寒冷,饥饿和寒冷会让她死去。去了天庭再不为温饱所愁之后,还是不喜欢。
冷风从残破的窗子里倒灌进来,纪棠的长袄忘在了姜晓芙房间,此时她冷得哆嗦,肚子也咕咕作响。她于是蹲在地上,环抱住膝盖,缩成小小一团,借此保暖,膝盖顶着胃,暂缓饿意。这个动作她很多年没做过了,此时仍不觉生疏。原来一些东西不知不觉间已流淌在她的骨血里,和她融为一体。
窗户渐渐泛白,纪棠眼皮愈发沉重,眼前闪过几幅昔日画面,她想逃离,却陷入更深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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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天明,强烈的光照打在纪棠脸上,她不情愿地睁开眼,只觉得眼皮肿胀,身上酸麻。
柴门让人推开,走进来一个塌鼻梁黄袍男子,手里拿着条棉被,后面跟着个一身桃红褶子裙的女子,男子身宽体胖,遮住了那女子的面容。
纪棠正猜测他的身份,那人已经开口:“哎呀呀!芳慧啊,你一个人在这里呆了一夜,有没有冻着啊?”说着,就把棉被盖在纪棠身上。
纪棠闭眼捏起眼窝,脸上被打的地方隐隐作痛。片刻之后,她睁眼细看那男子,他是蜡黄皮肤,左脸颊的黑痣上长了两根毛,估摸着和年纪和刘夫人差不多大。纪棠略带迟疑叫了声“爹”。
那男子闻言大喜道:“好孩子!好孩子!你真是受苦了啊!瞧瞧这小脸被打成什么样子了!”
纪棠摸着柴火堆正要起身,孙柯身后的女子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劣质的香粉和棉被的霉气让纪棠皱眉。挺直腰板后,她把肩上挂的棉被取下来,搭在了胳膊上。纪棠正想离那个女子远一些,她却将自己环在臂膀里。
纪棠被呛得打了个喷嚏,那女子忙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她,开口道:“二小姐,早上天冷,你穿的单薄,还是把被子披上吧,着凉就不好了。”
她说出的话软绵绵的,就像怀春少女对情郎的爱语。纪棠既内疚方才嫌弃了她的味道,又被她手绢香气熏到鼻头发痒。她摆摆手,还是拒绝了她的好意,没有接受手绢,而是道:“我并不觉得冷,只是这里灰尘大,进了鼻子里,所以才打喷嚏。”
孙柯笑眯眯地看着那女子,道:“霜降,还叫什么二小姐呀,你算是她小娘,叫她芳慧就成了。”
纪棠转头看着霜降,只见她的圆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白粉,眉毛描得黑黑的,有些显老,但那一双眼睛却是年轻,泛着稚嫩的光。纪棠突然问孙柯:“她多大岁数?”
孙柯哈哈大笑,“你个小丫头问那么多干什么?你只知道她是你小娘就够了。”他拍拍肩膀上的灰尘,“这里多久没打扫了,怎么这样脏?芳慧,我们出去说话。”
纪棠明显感觉到搭在自己右臂上的手指僵硬了下。
路上,纪棠问:“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孙柯答:“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天早上才到家。”他拨开柳树的黄枝,“我一回来就想带着你小娘见你,去你屋里没见到人,一问才知道你又被你母亲罚到柴房里去了。”
霜降惊呼:“一夜都在柴房吗?那个鬼地方怎么能睡人?”
纪棠看着眼前的风景,回想起这是去刘夫人院子里的路。
孙柯问:“你娘找的什么莫须有的罪名罚你啊?”
纪棠道:“她们先是说我偷姜晓芙的家传宝贝,后又说我偷了银子和孙姝婉的耳环。”
霜降“呀”了一声,气愤道:“二小姐就两只手,怎么偷来的三样东西?”
纪棠闻言微微一笑。看霜降的眼睛,她猜测她只有七岁,七岁无疑是个小孩子,她一向偏爱小孩子,所以此时不觉得霜降可笑,反而认为她有些可爱。
孙柯道:“你是个好孩子,绝不会做出偷盗的事情。”他压低声音:“更何况,你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我还是不知道的?她就是个母老虎,恨不得家里所有人都听她的话,一有什么不如意就拿咱们撒气。姝婉原也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养在你母亲身边,好苗子可就不行喽!学得和她娘一个尖酸模样!”
霜降长长叹了口气。
纪棠如遇知己,正要和孙科好好评判刘夫人一番,可惜已经到了刘夫人的院子。孙柯给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纪棠只能无奈闭嘴,把嘴边的话咽进肚子里,三人走过石子小路,上了台阶,迈过门槛,刘夫人坐在主位上,下首坐着孙姝婉。
刘夫人前日收到家书,得知孙柯要回来了,欢欢喜喜提前准备好酒菜盼着他到家,怎料他竟然还带了一个女人回来。
孙姝婉起身,给孙柯行了个礼,就接着坐在了位置上。
孙柯笑道:“几个月没见,姝婉你又出落得漂亮了。”
孙姝婉点点头,犀利的目光在霜降身上上上下下审视一遍,漫不经心问:“你从哪里来的?”
霜降面色一红,怯懦开口道:“桃仙镇的柳柳楼。”
孙姝婉皱眉:“那是什么地方?”
霎时,霜降的面颊像烧红的大虾。
刘夫人冷笑。
孙柯干咳。
孙姝婉背后的莲青小声道:“小姐,你别问了,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就对了。”
孙姝婉明白过来,羞得满面通红,啐了一口,带着莲青离开。
孙柯坐在原本孙姝婉的位置上,让霜降和纪棠在自己身边落座。他拉起霜降的手,问刘夫人道:“你看她模样如何?”
刘夫人喝了口茶,“窑子里出来的,你不嫌弃她脏?我还担心她有病呢。”
霜降大窘,低下了头,只觉得眼眶发热。
来了孙家,纪棠方知,这世上有太多无可奈何的事情,她拍拍霜降的手背,继续保持沉默。
孙柯神色古怪地看了眼纪棠,“芳慧,我和你母亲有些私房话要说,你个年轻姑娘不适合听,你先出去会儿。”
纪棠本来欲走,但见霜降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纪棠还是坐了下来,道:“爹,你还没有为我做主呢,我被冤枉的事情怎么算?”
孙柯眉头一拧,语气强硬,一改之前和善样子,“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在我要和你母亲谈正经事情,你先出去!”
纪棠无奈看着霜降,无声地表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霜降的眼里留下两行泪珠,晕开了脸上的粉,让人看见她有些黄的真实的肤色。
纪棠出了刘夫人院子,霜降那双苦楚又带着祈求的眼睛在她心里挥之不去,让她觉得心疼,可无力改变的现实又让她心烦。
阳光撕开云层,照在积雪上,积雪反出的刺眼的光,让人看什么都晕晕晃晃,觉得蒙了层白色的纸,一切都是那样不真实。
纪棠只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才好,压迫是假的、悲惨是假的、饥饿寒冷所有的不幸都是假的,可是这些苦痛往往比欢乐来得更加真实,更加猛烈。
天道向来不公,她十岁就知道这个道理。人,总是要靠自己活下去的。
纪棠回望了一眼刘夫人的住宅,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刘夫人和孙姝婉的房间挨在一起,共用一面院墙,而孙芳慧的房间则在孙家的最西边。
昨夜的雪下得不厚,薄薄的一层铺在地上,日头一出来,便开始慢慢化去。
霜后暖,雪后寒。纪棠加快脚步,往房间走。
姜晓芙从一棵老树后面蹦了出来,笑问纪棠抱着棉被要去哪里。
纪棠此时心乱如麻,并不理会她,低下头,快步走开。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她先到里屋找了件短袄披上,结果发现也是一股馊味,她于是把棉袄和那条被子全挂在屋外的竹竿上,捡起一截断树枝,包上手绢,就拍打竹竿上的衣物。
干完这一切,她回到床上,盖上被子,合上了眼。
醒来时日头已经西沉,她起身喝了口水,肚子又开始叫唤起来。
在孙柯不在家时,孙家吃饭分三桌,刘夫人同孙姝婉,王老太太同姜晓芙,纪棠则一个人等着厨房里给自己送。或是午时,或是未时,可今日她来到平素放饭碗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纪棠将水全喝进肚子里,然后去厨房找吃的。
到了厨房,只见有个人蹲在地上,正在给鸡拔毛;有个坐在椅子上择大葱;有个站在案板前刮鱼鳞。灶膛里烧着木柴,火烧得很旺,四处烟熏雾缭,飘着食物香气。
纪棠更加难忍饥饿,她拉住一个扎着蓝布围裙洗菜妇人,问她哪里有能吃的东西。
那妇人环顾了一圈,拿来个瓷碗,从锅里挖出两勺米饭,给了纪棠,道:“菜要等一会儿才能好。”她指了一处角落,让纪棠去坐在那里吃。
纪棠扬起笑,拿起一旁的筷子正要进食,蓦然伸出一只肥大通红的手来,一把将碗推在地上,大声喝道:“王妈,老爷夫人不是交代过,三天不许给二小姐吃饭吗?”
王妈结结巴巴辩解道:“我看二小姐脸儿煞白,就想给她点东西吃……”
管事婆子道:“你可怜她,谁可怜你!老爷夫人的话你都敢违抗,这差事你是不想当了是吧!”
纪棠看着地上的白饭,又看了王妈一脸的委屈,叹了一口气,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