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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怜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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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红色火焰在一张张晦暗不明的脸上跃动着,青纱一样的烟尘浮动变幻,祠堂院子里一片安静,只偶尔传来纸张燃烧的噼啪声。
因祭品都是纸做的,所以燃得极快,不到两刻钟,几张桌子上堆积如山的物品已经烧了个七七八八。
黎横天从蒲团上起来,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烬,他对院里的仆从道:“你们都散了各自去祭祀吧,院子明日再来打扫。”
大家族里一般不允许下人私祭,但祭祖奠亲本是人之常情,根本就避免不了,既然无法杜绝,不如允之,本着这样的想法,将军府主母姚氏当家时便立了条规矩,规定仆从们可在后院池边的空地上祭祀,只事后必须打扫干净。
得了令,仆从们欣然退下。
“对了,”黎横天叫住一人,对那小厮道,“去把时野叫来。”
等谢烜赫入院时,黎裕与妻子赵氏,还有其他宗亲也都已经离开了。
黎横天从香案上拿起三柱香,对谢烜赫道:“来为你父母上一柱香。”
谢烜赫点头,他从世伯手里接过点燃的长香,然后走到鼎炉前,三鞠三拜后将香插进了鼎炉里。
接着,他在黎书意旁边跪下,从小几上拿了元宝和纸币,放到几近熄灭的火里引燃。
黎书意看着面前的长香,又瞟了一眼默然不语的谢烜赫,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怜惜。
她可以明祭家人,他却不能,因为他的家人此时身上还背负着叛臣贼子的罪名。
昭王毕竟是皇族,虽封号被褫夺了,但是夫妻二人的尸身到底被好生收敛了,只是并未享受到他们该有的待遇,听说只是在封地起了一座小陵,下葬时也没什么陪葬品。
事发之后,谢烜赫便一直在逃亡,那陵墓估计时时都有人看守着,他应该不曾回去祭拜过。
想得越多,心疼的情绪越浓,她想要给这个孤苦伶仃,在暗夜里独行的少年一些安慰,记得母亲离开时,父兄忙碌无比,是他陪在自己身边。
当日,醒来之后她先大哭了一场,哭够了她换上孝衣,进入寺庙设的灵堂跪在棺前守灵。
她从午间一直守到晚上,到了用膳的时候也不愿离开,父亲和兄长劝了她多次,见劝不走,只能作罢。
她跪在蒲团上,看着黑色的棺椁和燃烧的白烛,想不通母亲为何会遭此厄运,她只接受了疼爱,还未来得及敬孝。
这时,谢烜赫进来了,站到她旁边说:“你这样让你母亲如何能走得安心?”
“姚夫人一向疼你,你若是熬坏了身子,她会担心的。”说着他蹲下身来。
“为什么,她明明还很年轻。”黎书意侧过头,不甘地质问。
最后,她憋不住,情绪大爆发,哭了出来,等她哭够了,心情平复了,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靠在谢烜赫的胸膛上,而他的衣襟早就潮湿一片了。
“对不起……”她尴尬地道歉。
谢烜赫没有责怪她,只轻声对她说:“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她听后点头,在他的搀扶下起了身,逼自己用过饭,然后就回房休息了。
其实,她与谢烜赫的关系后面已经逐渐回暖了,只是尚未破冰前便突发了那样惨烈的意外。
从回忆中走出,黎书意的手搭在谢烜赫的胳膊上,郑重地说:“我们一定可以为你父王恢复清誉的。”
谢烜赫老早就发现边上少女的怜惜目光,忽然见她这么做,觉得既好笑又感动,最后他说了“谢谢”两个字。
……
七月下旬,孟章全面进入雨季,隔三差五便逢阴雨天,雨势并不大,淅淅沥沥的,天气也不很凉,刚好洗刷残暑的燥热。
因着连日下雨,并不方便在外走动,是以黎书意便整日待在书房里。
这天,她一口气写了两个时辰,不禁感觉眼睛胀痛,手腕酸涩,于是便搁下笔稍作休息。
走到窗边,见外面的细雨如蛛丝网密密斜织着,院里朦胧一片,最近一颗心扑在写书上面,看了这雨她方想起谢烜赫那日所说的话。
北地都如此了,南地则更不用说,可能社郡早就泛滥成灾了,于是便转过头问不远处的人:“差不多是时候了吧?”
“是。”谢烜赫点头。
兰亭正在倒茶,听了两人的对话一头雾水,是时候了,什么是时候了。
她皱眉苦索,终是得不到答案,心中便有些吃味,二娘子与时侍卫显然背着她有秘密了。
上回她告状后时侍卫果然收敛了,没有再命令她,也很少抢她的事了,然而二娘子和他的关系并未变差,据她观察,似乎还更要好了呢。
这可真气人!
次日,黎书意刚用过早膳,富春姑姑来至院里,告知她说父亲回来了,让她去书房,说是有事交代。
一听这话,她便知是有要事要说,于是便快步往父亲院里赶去。
进入院中到了书房,发现不止兄长在,谢烜赫也在,见此情景,她立刻猜到要事和大计有关。
谈话前,父亲先遣退了所有侍从,并命沥泉在门外把守。
扑面而来的严肃气息令黎书意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此刻她既激动又紧张,目光直直追随着父亲。
只见他走到房屋中央,视线从他们三人脸上一一扫过,然后缓慢地开口说道:“今早朝廷收到田州那边传来的急报,说两天前沱河堤坝垮塌,附近四郡共二十一县皆遭到波及,其中属社郡最为严重,摧毁官亭室庐粗略估计约万所,淹死的百姓数目难以计算。”
黎书意闻之惊颤,感慨在天灾面前人是多么渺小。
后来又想到,遭遇这样的灾害本就足够艰难了,结果还有人为了谋财故意加重灾情,虽前次已经听谢烜赫提过李振益的恶行,但这回听见那些骇人的数目,她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他的可恨之处,不由气涌如山,胸中怒火控制不住地翻腾。
房间里的四人都因为愤然和无力而陷入沉默,一时间,压抑沉重的气息在密闭的空间弥漫开来。
“陛下是如何决策的?”半晌,黎长策打破寂静问道。
黎横天回说:“陛下从国库拨了五万两灾银,让社郡都水朱彦负责主持河务。”
“哼!”谢烜赫闻言冷哼一声,“他早已经和社郡地方官员勾结在一起了。”
“从这里押运粮草到社郡最快十天,所以半月后就可以展开计划了。”黎横天说着看向谢烜赫,“贤侄,你可准备好了?”
“从未懈怠过。”谢烜赫面容沉肃,目光犀利,宛如一只正在捕食的猎鹰。
……
依旧是雨天,雨打在池塘、树冠和屋瓦上,满院都是滴滴答答的粘稠之声。
黎书意执笔书写,写着写着思绪不经意便飘远了,兀自盯着窗口发起呆来,等她反应过来时,落笔之处早晕开一团黑墨。
那一议之后的第二日,谢烜赫便动身去社郡了,为了让时野离开得合理,用的理由是他父亲忌日将至,他想将骨灰带至家乡安葬,让他落叶归根。
如今已过去四日,却无半点音信传回,明明知道谢烜赫路赶事杂,可黎书意还是牵挂得不得了,盼能早日来信。
因静不下心来,她索性搁下笔,想着去父亲那里问问有没有那边的消息了。
刚踏入尚姜院,就见沥泉带着展元快步进书房了,看他们形色匆匆的模样,便知是有事发生,来不及细想,见门是敞着的,她也就跟进去了。
进屋以后,听展元正向父亲报说:“大将军,黎副将和果毅都尉郑彬昨夜在玉宇酒楼打架,被抓了起来!”
闻言,黎书意眉心一跳,事情虽与社郡水患毫不相干,却依旧牵动着她的神经。
父亲则相对冷静,沉稳道:“你仔细说。”
展元点头,然后开始叙述经过:“昨日休沐,黎副将和军中几个兄弟去玉宇酒楼喝酒,在那里碰见了郑彬,郑彬出言不逊,黎副将又喝了点酒,经受不住刺激,一时激动便出手了。”
黎书意听后轻叹口气,虽然按辈分她称黎裕一声叔父,但实际上他也就才比她大六岁,叔父是一个勇敢正直,嫉恶如仇的好人,然而也有明显缺点,那便是脾气暴躁,莽撞鲁莽。
“那郑彬伤势如何?”父亲询问起来。
展元回说:“不是什么大伤,就脸上和胸腹处挨了些拳头。”
“那复盛呢?”
“伤的差不多。”
“店内损失如何?”
“卑职已经向店家道过歉,也赔偿损失了。”
父亲点头,接着道:“我与你一道去县署看看。”
说着,两人朝门口走来。
黎书意望向父亲,这事虽然不算什么大事,但是恐会牵累到他,一想到这她忍不住担忧。
黎横天早看到了女儿,见她双眉不展,便安慰道:“不必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毕,与展元朝外走去。
黎书意站在门内侧,本是来向父亲询问是否有谢烜赫消息的,然而不仅没得到消息,还新添了一桩愁人的事,在父亲和展元离开后,她便也回自己的院落了。
酉时,兄长归家,他显然是听见了风声,所以才特地赶回来的,一见到他,黎书意忙问:“父亲可会因此受责罚?”
黎长策神色晦暗不明,说:“这得看郑彬的态度。”
郑彬的态度,一听这话黎书意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截,郑彬摆明就是看黎家军不顺眼,所以才刻意激怒叔父,恐怕没那么好摆平。
事情一刻没解决,她便一刻不能安心,一直坐在榻上等着,直等到二更天,父亲才终于归府,得到通传她急忙起身,疾步如飞地赶去父亲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