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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   你……在等人?
      嗯。
      为何不另觅他处安身以待?
      他说他会回来,我便在这儿等。
      他,是何人?
      一个已死之人。
      ……那你又岂能等的到他?
      我既是等他,也不是。
      那你在等什么。

      等死。

      师父四年来头一回深居简出,连小圣贤庄都不曾踏出半步,深谙师父心性如我实是夜夜难寐,纵想窥探些蛛丝马迹也皆是无疾而终,倘问师叔也只一句“憋不死他”便将人打发了。这般度日如年的太平日子始终没过上多久,当我第三次在授课路上从师父手里接过当天晚膳的食材,我终于发现了师尊除却折腾墙上的祖师爷和两重院外的荀师叔还能借以消遣的新爱好——逮鸽子。所幸年头熬到年尾,除有弟子隔三岔五来抱怨被天降的黍壳扎了一脸,一切都相安无事得诡异。
      这一整年里我与无繇虽算不上亲厚,但也终究熟稔许多,他若得闲便会来我廊前瞅那蹦跶个没完的仓庚,一瞅就是半天。我曾说送他,自己也乐得清闲,可他仅摇了摇头,什么话没说,走开了。

      儒家六艺,除开射御无繇身骨尚软且先搁置,礼乐书数他已尽皆学了个遍,论礼学数算较我座下弟子倒是毫不逊色,单那一个乐字却将他卡得严严实实。虽说人皆有擅恶,可此事凿实出人意料,六律五音、听音识弦,他从无差错,而手下却钝若弩器,先生教了半月回天乏术便由我亲自执鞭,这才磕磕绊绊奏齐了幽兰。然若非堂课是断不见他来练的,无繇绝非甚薄面皮的人,堂上那手冠绝四座的嘲哳技法使得可谓行云流水面不改色,我道他另有什么心思便将自己惯用的那张搬与他屋里,也从不见对门有甚动静,直脑得我半月不与他脸色。师父对此也只淡笑不语,对他更是放任自流。
      他若无心我倒便罢,然而他并不缺课,适逢雅集,几次廊间远远儿撞见,那人端坐于湖心亭口,悄如磐石。依然是来时的目光,漫过重峦叠嶂。依旧的广博。依旧的空无一物。
      那是二进院里听琴的最佳之所。

      师父于无繇无疑是这小圣贤庄内最为亲厚之人,倘说,我这做师兄的虽无事事亲临但要论同处怎也排得第二,可我自问轻易不敢言此。
      我于他总有些恍惚。无繇本不腻人,便是同看顾他的弟子也礼数周全,处之淡然。偶闻门人论及,多是且怪且疑:这嫡传二弟子端的一副好模子,一眼瞧着上心,可又独独缺了点什么,一回头只能忆起个模棱两可的样子。竟是除年会那席辩语,早记不得半分。
      我不清楚自己的出现对他而言与庄内任一路过的弟子有何不同,藏书阁的扫帚甚至都比我跟他更熟络,或许我只是想去听他道声师兄,我没再深究。毕竟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当时的我似乎并不那么重要。就是因习琴之事同他掷脸子,他还是会来仰头牵我的袖,尽管不言不语,单是用那双眼望进来,这便够了。
      我隐约觉到自己在等待着什么,那样的性格、姿态和能力,与自己用相同视角捕捉事物的同类。让我觉得即使一直待在这里也不坏。

      就在这时,那场照亮桑海的大火以人力无法抗衡的形式扭曲了一切,包括整个儒家的未来。而少年人心中那点未及成形,温暖,却已愚不可及的未来,又仅是那扬灰中微不足道的一颗罢了。

      屋瓦被灼得通透,层层叠叠折出金橙色的光来。奔腾的焰火炙烤着星辰不断啃噬夜的边缘,此间红莲,藏书阁静立着,美得不可方物。
      我就那样怔怔地,望着戗脊上脊兽于火光缭绕中凛凛的隽永姿态。甚至连漫天的呼喝呐喊都不再能撼动我,扑面的热流将周遭揉成模糊一片,连同声音一道逐渐拭去。

      都在了吗?!君易、君耀你们带人去东北角!这边的和我去续水!

      啊。是师父。还没听他使过这么大劲儿,一字字都扎在耳边似的,明明人还远着。
      那道白花花的影子没多会儿已到近前,我总算得以看个分明。
      ……师父你千百个答应不碰墙上新换的祖师爷我才替你逮鸽子的…你赖……
      印堂接了扎扎实实一记弹指,我痛得差点清醒过来。
      咳啥时候了你还叨叨这……来,我瞧瞧。
      ……书……阁里……
      师父抚掌托上我的背,刚坐起身立马便有弟子来搀。
      你们去前头忙吧,子墨留下照应就够了。
      背脊里腾起一线暖流徐徐散入四肢,我狠狠咳出几口郁气,霎时畅快许多,唯脑袋里还嗡嗡的吵。
      对了,无繇他不和你一道…?可别跑哪去了……
      ……!
      我一刹窒住了般喉咙干哑着倒不出话。
      无……无繇他、他在里头……!
      我唰的翻身摸爬起来,一个撑地却给直直摁在了地里。
      你待着哪儿也不许去!醒了就给我带人善后!他要犯浑子墨你就给他一桶!
      矮油弟子哪儿敢哪!……师祖您说的上水还是上桶……?

      背后的手掌离开了,我知道师父要去做什么,可此刻这该死的平衡感只容我扑了个空,当然,我也很快意识到就算扯住了终究也只得悻悻撒开。正是这种意识令我在后来的时间里空前清醒,因为任何悔恨皆于事无补,我才必须格外分明地看着自己的愚蠢与无能。
      不知多久,师叔也到了,只四下一扫他便掌握了场中境况,与我一个眼神即抄了水桶消失在人群之间。我本以为他会劈头便问师父去向,可直到有人尖声喊出师祖二字,师叔都未多提半字。事实上,那次擦肩过后我也再未能和师叔撞上一面。再见,是当我循声朝湖边望去,迎着火光,那人两袖的布料都已卷在了膀子上,渗出的水仍贴着胳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而背脊笔直地站着,只是那么静静地立了一瞬,那道背影即往夜深处步去,一踏一个濡湿的印,说不上是快是慢,只是坚定的。
      待师叔走至岸边,师父早被人七手八脚拖上了岸,包括他怀里的无繇。
      腊月的阡陌湖,匀水瓷裂,师父不知是怎的下到了水里又在里头泡了多久,唇瓣一片灰紫,弟子们急急递了袍褂他张手一揽连指头都合不拢,将胸前人裹了紧紧捂在怀里。无繇单是惨白着一张脸任他拥着,面上没有一丝死里逃生的悲喜惊惧。师父把头瑟瑟埋进那人肩窝,散湿的长发垂掩了半边脸。

      你今也如是,那我所做一切岂不都毫无意义了吗……

      那张僵着的脸忽而有了神情,却是全盘的茫然不解。师父久久未再动过,周围的人们似也被这萧杀侵染了般摒了呼吸,无繇最先察到那人些微颤抖的怀抱,一时无措得撇了两道眉,僵直着手举在那人后背搁也不是放也不是。直至师叔在旁轻轻跪下替他罩上外袍,师父这才力气散尽般瘫靠在那人胸前。
      说来也怪,竟没人发觉那晚的火是何时熄灭的,如同神祇一个随性的玩笑轰轰烈烈而又悄无声息,只留半壁残垣供人寻味。那之后无繇由药房黄伯调理数日,趋罢湿寒很快即好起来,而师父则没有那般幸运了。这次大火几近毁去了他所有健康,只是除了师叔庄内没有人看得出来。
      最初几天师父烧得很重,睡着时时要醒醒了也似睡着。无繇白日里便守在师父房内,什么话不说,整日整日伏在床案边,直到师叔夜里撵了人回去第二日再如此往复。一连半月他都似在床前琢磨什么,那样长久而艰深的思考,写满了彷徨的脸认真而努力地摆出平和的表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那之中一定有着懊悔。
      忽而一日,他在我身后站住,我问怎的不走,他答,是了,是该走了。接着那些我从未见过的珠子顺着他的面颊零零落落滑下来,就像要从魂灵中剜去一块,我竟不知人的眼里能盛那么多泪。这一切来的很安静,去的也飒然。每一颗坠入泥雪的灵魂,都在他仰起头时尽数踩碎。
      之后的他和过去没有半点不同,简直令我心疑那个午后仅是场梦。然而他淡薄的笑意里再没了虚无,只是柔软。尽管那为数不多的机会旁人是无缘消受了。
      师父醒转后小圣贤庄又回复了往日的静谧忙碌,弟子们在瓦砾中清点书册誊抄篆录,匠人们围绕着烧塌的一角唏嘘不已。这场大火虽烈,可幸的是未有祸及其他,就是这起火的东边角楼也仅塌了半面。有云无妄之灾的,有云先人庇佑的,总之多多少少皆为儒家添了几分灵异颜色。

      你也不年轻了,充什么义士。
      嘿嘿…这不还是义士没成烈士嘛。
      就你贫。张嘴。
      唔唔唔——苦!
      以后有的你苦!早知今日当年就不该多此一举替你调什么行水,肺朝百脉,看你往后……罢罢罢。
      不碍的,我的决定我自有担待,你啊…别总把多余的事往身上揽……
      呵,你那些痼疾倒是我多事了!
      ……况。
      ……总有法子的…你好生歇息。
      慢、我有一事要与你说。

      ……

      你当真决意如此?
      只苦了师弟你日后多加操持……
      哼,少拿名分拢我。若不是踏晚半步,指不定今儿谁跟谁呢。
      是是是——
      好了,我可真走了。

      况……
      嗯?
      我啊……还真是个自私的人哪……
      ……烧坏啦,说什么胡话。
      嘿嘿。

      若干年后,世人皆传儒家荀子实是个秉性古怪的任性老头时,他们断不会知晓,曾有那样一个人,在其智慧圆融的外表下实要任性过他万千倍。而此人,于他死后仍左右了儒家基业数百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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