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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   宾客已陆续登门,多搓着手冻红了鼻头。着弟子承了拜匣,只等那报谒的嗓子一起便都强直了腰脊三两踏上前来,照例咕哝一通桑海的严冬、侃点彼此来处的好,也不待门生来引就互道着安好急急让进门里。
      在门口迎了半日我也终是腻了,况且尚余一事最是劳心:眼界里到处不见师尊——虽然这早已不是什么罕事——可眼看日中已近,侧殿内一屋子的老老少少正巴望着他主持大典,倘若师叔祖各个面色实诚倒也罢了,偏那徐州书院的魏夫子,三刻前就开始剥他手里捏的那颗橘,见了瓤也不往嘴里送,只将橘皮慢条斯理剥了,一瓣瓣叠在几上,倒似那滴漏精准。看那老神在在的架势,再候下去我这个做弟子的非得先遭难不可。

      鬼使神差的,我站到了沂咏阁前。
      门里隐约有声响,我心内不禁宽慰许多——他总算没忘今天是什么日子。于大体,这个年仅七八的孩子倒驾轻就熟得蹊跷。
      才推开门我禁不住愣在一地,又即刻满心的果不其然,静静将门掩上。

      “师父,您在这里做、什、么?”
      “啊呀,远思你怎的才来,”那人背门坐着头也不回,手上继续忙活,“快来瞧瞧为师的手艺~”
      听他言语轻快,全不似往年每至此日的苦大仇深。近前,我才发现师父身前还坐着无繇,他正低头捧着竹简在看,一脸泰然自若仿佛师父手里捋的不是他的发——如今已绞成了三股麻花。
      “……”
      也不知师父怎么从我这副脸上看出“不甚满意”的意思的,立时扁了嘴一面重新捣腾一面委屈道:“当初我给你盘那会儿你也可高兴了,可一回你便再不让我梳了,为师我明明很在行的你看…这点你荀卿师叔最知道,他顶不会骗你!”
      “……”
      师叔他是没骗我,因为他也只用上面那行表达了对您的看法。
      “咳嗯师父,分院的叔伯都来得差不多了您是不是…?”
      师父手中顿了顿,两边眉毛一塌,攥着绺长发还舍不得放下,脸是已回复了往年的苦大仇深。看来他也自晓得磨了功夫,出去免不了要被师叔祖们耳提面命一番的。
      “无繇的事有徒儿料理,您先去换了袍服一会儿我让他去厢房找您。”
      说着我已扶了师父起来,半推半就一路将人恭送到了门口。
      看那人唉声连连的走远了我才放心回到屋里,无繇还坐在当地分毫未动,只是终于扬起脸朝我扑棱扑棱眨巴着眼,背后三股麻花不知何时拧成了一股。
      我叹口气,道,放下好看。他面上又茫然几分。

      布庄新制的衣服紧赶慢赶好歹送来了,我遂托人留下照应个万一,一面赶去正殿打点仪式。当我到时,门下弟子已一水儿地立在殿门两侧,辈分靠后的轮不上列席只有在殿外频频张望,直等我拨开一二道肩头才有人发觉是我,忙都躬身揖礼这才让出条道儿。
      殿堂两侧流水的几案后头也渐次坐起了人,皆是些师尊过去的同窗及少数老字辈的儒士——魏名辙魏夫子便是那寥寥中的一位,现多是各掌一方的儒门先贤了。他们身后端坐的,不论形貌各个目敛沉光亦偶有锋芒毕露的,大略就是今次赴会的各方好手了。
      待所有来客依礼落座,后堂方飘来师父爽朗噙笑之声:
      “久日不见,列位叔伯同门尚且安好?”
      着了套茶色大袖锦袍,眼梢挂上三分笑,师父从后堂悠悠晃出来,踮着脚三两步登上正中观台。头上终戴起他那副掌门顶冠,用夔龙玉笄簪了这才有几分正经模样。而他身后跟的,正是无繇。且立在台下,待师父发话。
      布庄的从者也是心细,顺了条银葱带同那人披发编在一处松松笼住,只将两鬓织成细辫扎进背后发束里,露出干干净净一张脸很是端丽,配上那袭月白氅衣确添了份不食烟火的气息,竟恍然和我记忆一隅的师父有几分相像。
      从师父那儿得了授意,我上前接他过来安在我比邻座上,方才随师父步出来他已惹了不少眼光,这一落座两侧神色更是层层迭换好不精彩。想在座叔伯这半日间也该将师父重新收徒一事给打听得七七八八了,当下见着传闻里的主——眼底偏还木然似的空无一物——心内多半大为失落,他们中或多或少都向师父引荐过门生的。相较下他们背后那些弟子就率直得多,往年于我的那些敬畏暗哂、警惕鄙薄今次皆一股脑冲着无繇去了,而他也仅维持着那副端正而漠然的调子,偶尔垂眼拈指抚弄几下袖口,许是穿不惯这等料子。我甚至开始怀疑师父是故意将他端出来兵不血刃的——光是那副脸就足以令人气得够呛。

      辩合采用的流水制,任一入殿弟子皆可上前应战,旦有一方落败离席今日便再无机会上场,直至无人挑战即算胜出。以往我总会留待最末入席,因我不喜无谓浪费心力在那什么“败军如流的快意”上,况且也不能扫了远客们与会的兴致——大凡在我挑了那么一二个之后就再没人肯近前了。自头年得胜后师父目送着一众背影喃喃了句“来年只消准备半日的茶水咯嘿”我便已收敛许多。
      □□回合过后,场内高下已分。和魏夫子同来的还有徐州儒院的山长及院士,现正互打着眼色只差将肚里几口闷笑哈哈甩到面上来,放眼场中此刻留于席上的不是他们带来的院生还有谁。
      那人也才十四五岁模样,约莫较我小些,生面孔。脸盘方正眉宇谦和眼锋却端得凌厉,显是头回历这阵仗方在兴头上,努力端平了嘴角可一侧仍抑制不住的微微勾起,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飞扬。
      我在心里掂了掂,脑中滚起他先前几番辩语,确是个好对手。暗卡埋得深,漏洞扎得狠,只因言谈轻快常令对手一个不察再难翻身。环肆一周,我估摸是时候了,正待起身近旁忽而响起师父那疏懒文糯的嗓音:
      “无繇啊,你既不困就且去同他聊聊罢。也是该多接触接触旁人才好……况是名辙师伯默许同行的弟子,定不会闷的~”
      话到头,十成十仅为的最后半句。我心下已连呜呼的力气都遣了,师父的突发奇想在此等场合尤是令人提心吊胆,亏得这些年他老人家出外游历,回来多已奄奄一息我才守得云开见月明,岂料今次松了警惕被他夺去先机。
      师父这个掌门平日窝着便罢,一闲得慌便终日神神癫癫,就是将墙上祖训捅了个对穿也没人治得了他(荀卿师叔对此更是中了符似的讳莫如深),可独忌惮这个魏夫子,也不一味的怕,反倒总见二人平辈似的聊在一处,偶尔一言不合又能立马抄了简牍滚打进院里。琢磨着师父挑这节骨眼去撩魏老,无非就想在会后扳他个哑口无言好赖一顿迟到的言传身教,可这回他的小算盘恐要落空了。
      纵使无繇对经史多有涉猎,不说有否融会贯通,辩合讲求的是环环相扣巧设机簧,有的放矢才能克敌制胜,量你博闻强识有时一道竖子亦明之理便能令你一败涂地。说到底,所谓算无遗漏,靠的就是个心机。师父授业虽重才思但尤以推演为主,言语里罕有设陷的,更别要提什么蛰伏的攻击意味。
      况且,无繇比之那人,尚有一处决定性的不足。

      就算师父全不怕砸了宗家名号,我也断不能放他败在此时此地。作为儒家掌门新命的嫡传弟子,这是无繇首次示人,若落得个无为的印象于他于师尊皆会遗患无穷。
      幸而师父此言未被他人听去,我转过脸方要劝告,哪知身侧之人已悄然离了席。异于以往挑擂者的侵略性,无繇行事不带气息,若非先拱手揖了一礼,怕到他落座众人都未必能注意席上多了抹人影。对方显然也未料及来人会是他,愣了刹那便也利落揖还一礼,袍袖起落间眼风已将来者仪容尽扫眼底。
      依例由擂主出题,而那人岿然不动,直视着对面席上,似想要嚼出什么,眼眉嘴角皆透着玩味。就如草野中的异兽,用视线冷冷搜寻着猎物周身最易穿刺的部位。然而……较之连败三人的新面孔,大殿中人似乎对那个怎么看都没干劲的小鬼更感兴趣些。
      恍然,我似瞧见他朝这边平掠一眼,由于我正冲无繇那没神经的脸徒劳地使着眼色,没能看得很清,可其中刺骨的挑衅意味我又实在太熟。
      只见他浅吸口气,笑意晏晏地开口道:

      “久仰宗门之地学纯经深,愚有一事忖度已久不得释怀,且借今之机讨教一二,望足下不吝赐教。”
      “诺。”
      “蓟县人养豚,今一畜疾则整圈皆疾,屠早为之利,足下认为可对?”
      “对。”
      “然,”那人微微一顿,形容愈发舒展,静视着前方端坐之人油然一副瞰临之姿。我心知,胜负便在此刻。
      “现有一人害疫,除之则众安,留之则城俱疾,足下若为此人,何取?
      心间一挑,胸中竟隐约忐忑起来。若论此题立意委实在我计算之中,此般对手放在面前简单明了——单这世间虚滞的六年光景足定胜败。稚子持观未正,守业未笃,阅历纵是无可弥补,如我定以其为隙强击之。而当真有胆色运题之人实又是屈指可数,大是大非之论疏涩难驭向来为人所驱避,于唇舌场上可谓进敌一寸自断八分。想那少年人也打满了算盘,誓一举挫败宗门的权威。
      而真正令我意外的,是无繇的表情。我相信自己没有看漏,他眸中那刻的矍铄。也许仅是因为刹那我才没能读出其中的深意,而自这以后的很多年里我都再没从他脸上见过当日的表情。直到那个被人浑身是血地送来的孩子出现,我才明白当时的自己是断无可能懂得的。
      “择生。”
      干脆的二字,几乎未用过多思考。
      那人似被无繇突然加快的步调慑住,而更多的,则是因为对面终于投来的目光——沉若渊潭波澜俱寂。众人与我俱是一愣,无关理念择生都是最糟的答案。少年稍稍定神复又言笑声起,动摇之色顷刻荡然无存:
      “可按足下先前所言,是否当舍一己私欲与人生路?”
      “即是说,若为汝必当自毙?”
      “……”那人敛眉,显然对这耿直到不假修辞的话有所忌惮,生怕里头卡着玄机,看他眉脚一扬想是要速战速决了。
      “先贤教诲,仁者爱民,吾自是义不容辞!比之身殁名灭,此更当身殁而名不朽。足下惧死而祸其他,恐遭天下人唾!”
      此番一气喝出字字大义,少年神采,衣袂犹舞,引得殿内殿外尽皆为之动容,转尔各个面露不齿,嗔怒怨对场中另一人,仿佛他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煽动群情掌控走向是为辩合中绝高手段,情况比我料想的更糟,瞥眼望向斜后,师父已不知何时坐直起来,正一瞬不瞬盯着场中,眼里洋溢的是我从没见过的耀色。
      殿内氛围愈发凝重,而我却亲眼看着那人悠悠勾起唇角,落语成珠:
      “以汝之言,兵临城下,若王之生死可断举国之毁存,汝亦当以金盘奉其首与仇人焉?”
      “……!”
      “亦或谏君刎颈勿负臣民?”
      目光略略挑起,他的眼微阖着向前望去笑意阑珊,只那笑里竟似不胜凉薄。少年登时僵住般脸色煞白,被那双眼咬住目不能移。语罢,无繇就着坐姿向身后虚空软软一靠,好似倦了般将颈子往肩窝缩了几分微歪过头,眼帘重又松松耷着,只掂起下巴看他。对方唇齿启开却不见说话,颈后早是一抹的汗。静默须臾,无繇倏忽阖上眼似是极倦了,浅语声若叹息:
      “择死,夫一时之勇;择生,则一世之勇。足下宁死而不与命争,孰怯,世人自有定论。”
      身子一倾,那人指尖拈水般一个划袖点地起身,容止闲雅得不似往日那个疏懒的他,他就那样合着眼躬身一礼便向这里走来,再也未看身后之人一眼。
      “哈哈哈……!”
      突兀的朗笑将众人心绪复从震彻中牵去,敢在大殿上如此轻狂的,可不正是魏名辙魏夫子!
      “子休你可收了个好徒儿啊!”
      魏老捻须一捋,指节扣得案板咚咚响。魏夫子年事虽长但犹健朗如初,话到耳边仍嗡嗡得扎耳,如此想来这六七年间竟似不曾老去。
      回望师父,早卸了浑身威仪抿唇笑得绵滑,垂眼望着几案一手遮袖,竟悠悠斟起茶来。
      “无繇能得师伯谬赞,吾辈这心,也算放下了。”
      “言之尚早言之尚早!既是赢了怎的就此离席?远思这不是还没上来吗!”
      “无繇学艺未精本不够格上场,师伯也知我是一时兴起,较他师兄尚不成气候哪。”师父并不去接话茬,眯缝着眼看盏里的茶末打旋,“此宴秉的是学贯东西融通南北,论辩合之术、经史典学,还当由众位师叔师伯指教才是。”
      “荀况那小子呢?”师叔祖似也全不在意,嘴上那挖坑不填另辟蹊径的功夫也就师父能和他聊上一宿。
      “啊,师弟他呀?正在竹园里头栽他新揽的金钱绿萼。”
      “……好啊,老头我多年未入桑海可谓聚少离多也不来见,他可知我今日要来?”
      “知道啊~他还让我转告您呢——”

      给我回去。

      “……”
      “……”
      “哈哈哈哈!”师父和师叔祖不约而同大笑起来,只是师父那眉眼怎么看怎么狡狯。

      “看老夫不去折了他的梅花……!”

      多年后我才知晓,当初这场交锋似的你来我往并不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如若那时荀卿师叔在场,我与无繇日后会否就不至落入那步田地。
      后来的许多事原来早在当日已成定局。而当时的在场中人竟没一个听懂此二者言下交互的深重誓约。宴后,魏老便再未出现于桑海之境,正如这场冬日的雪,化得无影无踪。也就在这个冬季,韩非李斯二位师兄正式拜别了恩师,离开了旅居多年的小圣贤庄。
      时间就这般流去,一眼又值隆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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