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记事》垂思声色

23、上街卖鸡蛋

　　回到厨房里，奶奶叹了一声，“这两夫妻跟他爸妈那一辈是差远了，张嫂子生下来的儿子没学到她一点好，倒是精得很”。

　　李桥洗完大锅，又去烧了一桶热水，每晚这个时候他都要烧水洗澡，顺便给祝小双也烧一桶热水。听着奶奶的话，他也没什么反应，习以为常地继续做手里的事情。

　　“还专门挑晚上来，连推车都准备好了”，李石九说着，取了一根针来挑手上的刺，白天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扎到了，一点木头碎屑扎在肉里出不来，也不那么疼，但是不把刺挑出来不舒服。

　　奶奶没好气地说：“白天来的话就被村里人看见了，他们从我家里借了两袋玉米面，大晚上来说是借，其实也是给他们了，这么些年了，他们夫妻俩从咱们这里借出去的东西，有多少是能还回来的？”。

　　祝小双忽然明白了，敢情这两人都是有借无还的老赖啊……想想那两口袋玉米面，祝小双就有点可惜，山里人种地为生，种一季粮食多不容易啊，风吹日晒都得去地里照料，收回来的粮食都是粒粒珍惜，要是他俩不还回来，那不是亏了吗？

　　“要说一两次也算了，总归你跟大哥是亲兄弟，张嫂子也是个心地好的，那几年没亏待我，咱们就是每年给出去一点也没什么，可这两夫妻是开口白拿惯了，心眼也坏，对家里老人都不上心，我是一想起就来气！”。

　　奶奶说得激动，脸色都红了几分。

　　李石九放下烟袋，在凳子上磕了磕烟灰，他劝道：“别气坏了，他们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

　　“要不是总想着张嫂子和大哥老两口，我都懒得理他们！”。

　　祝小双安静听着，就跟长在凳子上的蘑菇一样，闻言也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不禁想起上次看见方建芬跟人吴大婶在地里吵架，一出口就脏话满天飞，什么恶毒的话都说得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之间有多大仇恨似的。

　　明明理亏还出口成脏，还喜欢占便宜，方建芬看样子也不是个好人，祝小双默默地在心里想。

　　“我们两家的联系，都是在于大哥大嫂，我们也老了，等我们不在了，他们自然也不纠缠了”。

　　李石九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说着，在他这张苍老布满沟壑的脸上，好像什么事情都是风轻云淡，或许人生走到暮年，许多事情已经不再重要，人与人之间的纠葛，也跟天边的云，山里的风没什么不同，总会淡，总会散，与其纠结不清在心里较劲，不如看开。

　　奶奶在厨房里做完事情，也准备洗洗脚睡觉了，他拍了拍李石九的肩膀，“才七十岁就天天讲这些了，李桥听着呢，不要动不动就讲！”。

　　李石九拿起拐杖，走路一瘸一拐地，“是喽，快点洗脚，回去睡觉喽！老太婆”。

　　祝小双洗了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而后跟着李桥上楼睡觉去了。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祝小双为了家里的母鸡能多生蛋，每天尽心尽力地喂养，除了跟李桥到山上放羊，就是照料后院里的鸡婆子，晨起提上一桶水过去，每个鸡笼里满上一瓢水，然后烫好玉米糊糊，再去菜地里摘些菜叶子回来，切碎了跟玉米糊拌在一起，混着喂鸡鸭鹅。

　　一直到赶集的日子，祝小双看了看捡回来的鸡蛋和鸭蛋，加起来装满了两只桶，他今天要跟李桥去镇上卖东西，顺便也去卖鸡蛋。

　　在起了个大早，奶奶给他们一人煮了一碗面条，这次的臊子是木耳炒鸡蛋，还是加了一勺酱肉，祝小双吃了个精光，只剩下一点汤留在碗底。

　　两人带上水壶，把鸡蛋鸭蛋，还有李石九编好的竹篮子带上，赶着骡子就出发了。

　　跟上次不一样，祝小双这回心情要舒畅得多，之前是李桥要送他去赶车，心里头有点郁闷，后来没走成，回来之后又在李桥家里待到现在，今天是去卖东西的，还可以再回来，祝小双走路都欢快了不少。

　　来到山坡处，祝小双站在小丘上眺望远方，秋意渐浓，山里悄悄换了个颜色，许多树叶都变黄、变红，还有一些四季常青的夹杂在中间，风吹过，林海翻涌，一层层的颜色变换着。

　　祝小双忽然想到以前上学时，老师写在黑板上的诗句：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那是伟人写下的诗句，离开学校好多年了，以至于后面的内容祝小双已经不记得了，当时老师写出来的时候，祝小双默默念了好几遍，对于这句“层林尽染”他实在想象不出来，老家没什么山，而且到处光秃秃地，直到今天，祝小双望着眼前的秋天里的大山，才切身看到了诗句中的景象，虽说不是万山红遍，但也别无二致。

　　一路上落叶堆积，多福竖着尾巴在前面跑，时不时就要停在路边用鼻子嗅一嗅地上的落叶，骡子身上驮着东西，走得也不快，累了就停下来歇息一会儿。

　　路上遇到一个早起放羊的老人，头戴一顶竹篾编的帽子，身上披着棕色蓑衣，腰间别着一把砍柴刀，手上的一根细竹棍很长，在他前面走着的是一群绵羊，毛皮又卷又白，几十只绵羊凑到一块跟天上大大小小的云朵一样。

　　让祝小双想起李石九随口说的那句农谚：“天上放绵羊，地上一场雨”。说的就是天空里出现密密麻麻跟绵羊一样的云朵时，要下雨了。

　　镇上每逢赶集的日子就热闹非凡，住在大山里的村民都来到这里买卖东西，许多人都背着背篓或竹篮，买来的东西都放在里面。

　　李桥把骡子在街头的树下栓好，这才带着祝小双去摆摊，街道两边都是摆好的小摊，一路走过去，有卖药材的，形形色色的树根和草药，还有卖锅碗瓢盆的，街上人来人往，充斥着叫卖声和谈话声。

　　祝小双把鸡蛋和鸭蛋翻出来，小心翼翼摆在地上，只见李桥将几个竹篮摆在身后，只需一眼，路过的人都能清楚地看到。

　　做好这些，祝小双坐在小木凳上，静静等着有人来买鸡蛋。

　　隔壁小摊上，一个男人正在给人打酒，一打开坛子盖，半人高的土坛子里就飘出一股浓烈的酒味，男人身后这样的土坛子有三个，他是镇上专门做酒卖的。

　　“来，拿好！”，男人给前来买酒的客人打满了一壶，脸上热情洋溢。

　　祝小双瞧了一阵，果然酒在哪里都是受人追捧的东西，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有好多人过来打酒了，看着男人接过一张张纸票子，祝小双又看了看自己摊位上的鸡鸭蛋和竹篮子，还摆得好好地，无人问津。

　　他转过头看旁边的李桥，比起他有些着急，渴望着把东西全都卖出去，李桥显得很淡定，他坐在一边，捧着一个本子，右手拿着根铅笔，正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

　　李桥手掌宽大，指头修长，铅笔握在手上有些显小，背后的大树遮住了阳光，就着这点阴凉地，他写得很认真，手指并不怎么用力，却写得流畅。

　　祝小双没见过他写字，于是好奇地凑过去看。

　　“桥哥……”，轻轻喊了一声，等看到本子上的字迹后，祝小双视线就停在纸上无法移开了。

　　铅笔字迹轻淡，在白纸上勾勒出来的字形却刚劲有力，一撇一捺流畅潇洒，全然没有狭促拥挤的意思，李桥已经写了两行字，笔迹清晰又美观，祝小双不禁有些惊喜，没想到李桥写字这么好看呢。

　　“怎么？”，李桥听他叫自己，便问了一声，由于祝小双凑得很近，李桥这一抬头，差点碰到他，几乎是擦着祝小双的鼻尖。

　　祝小双的眼睛生得灵妙，一眨眼睫毛就跟小刷子似的，眼珠子又黑，看人的时候像是里面有萤火虫一样，有零星的亮光，此刻正专注地盯着李桥的字看，他微微瞪大了眼睛，在李桥的注视下惊喜地说：

　　“桥哥，你……你写字真好看！”，说话的时候嘴唇微微一撇，连带着腮边的软肉也跟着动。

　　李桥看着他良久，轻轻瞥开视线，“凑合”。

　　祝小双知道他这是谦虚，如果这样的字迹算凑合，那他写的就是狗爬字了。

　　“你，你练了多久啊？”，祝小双蹲在他身前，两人中间就一点点距离。

　　“没怎么练”。

　　对于祝小双这样写字丑的人来说，这样的回答确实让人羡慕。

　　“桥哥，我可以……可以问你个问题吗？”，祝小双抬起眼睛，看着李桥说道。

　　“什么问题？”。

　　“就是，你在学校念到几年级啊？”。

　　见了他写字，祝小双这才想起来问，李桥在他印象里是个山里小伙子，沉默寡言，为人稳重，特别像一家人里面当家作主的那个，可李桥今年也才二十四。

　　李桥继续在本子上写着字，“初三，初三念完就回家了”。

　　祝小双：“我也差不多，我……我念到高一，然后……第一学期没上完，就没念了”。

　　树下，两人就这么坐着聊天，李桥看向他，目光微动，却也没说什么，祝小双说着，回忆起自己上学的时候，初三毕业继父就不想让他念书了，祝小双还是坚持到了高一，如果母亲还在人世，一定会让他继续念书的，一个钱字，足以让很多人失去生活的力气，这也让十几岁的祝小双从学校离开，踏上打工赚钱的路。

　　祝小双看着李桥写出来的一手好字，不难想象李桥念书的时候一定是个优秀的学生，在这大山里，教育落后，镇上只有一所中学，一所小学，老师的人数都不足，往往是一个老师带几个班，身兼数职，既教语文，也教数学，很多孩子早早念完小学就离开了学校，只求能认识几个字就足够，毕竟在山里，一身的力气和本事比会念书要有用得多。

　　他没问李桥为什么不继续念书了，答案其实大都一样，无非是没钱继续念了，要念高中就得去县城，这对李桥来说不现实。

　　“鸡蛋怎么卖的？”，来人问价的声音把祝小双的思索打断，他赶紧转过去，“一块钱一个！”，祝小双热情地回答，这是李桥跟他说的，鸡蛋就卖一块钱一个，小号的竹篮二十块，大号的四十块一个。

　　买鸡蛋的是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看上去月份大了，她艰难地弯下腰，拿起篮子里鸡蛋看了看。

　　祝小双怕她不方便，特意捡起两颗蛋拿到她手里，“都是母鸡刚下的，很……很新鲜的”。

　　女人瞧着祝小双的穿着，衣服裤子都谈不上什么质量，鞋尖上还沾着泥巴，一看就是村里的村民，村里养的都是土鸡，女人要的就是土鸡蛋。

　　她点点头，对祝小双说道：“我要七十个，你帮我捡一下吧，就装在这个袋子里吧”，说着拿出一个黄色的布袋子，递给祝小双。

　　一下子能卖出去七十个，祝小双自然开心，他笑着说：“好！你稍稍等，等一下”。

　　他动作也快，小心地从篮子里把鸡蛋拿出来，还贴心地在黄袋子底层放了一张纸板，又倒了点米糠在袋子里，这是为了防止鸡蛋相互碰撞坏了。

　　鸡蛋有点多，李桥也跟他一起捡。

　　女人站在旁边打量着祝小双，个子不高，人又很瘦，看上去像未成年的学生。

　　很快数完七十个鸡蛋，黄袋子里面都装满了，祝小双小心地递给女人，女人接过来还有些吃力，尤其是大着个肚子。

　　女人给了钱，就拎着袋子走了，因为怀孕的缘故，她手指和脸部都有些浮肿，拎着重物，走得很慢。

　　小摊开张，祝小双脸上都带着笑容，他算了算，要是再来几个人买他们的鸡蛋，很快就能卖完了。

　　上午的时间过得很快，祝小双坐在树下等了许久，好在也陆续有人过来买小摊上的东西，到正午时分，卖出去了一百四十多个鸡蛋，还有两只大竹篮子，三只小号的篮子。

　　他第一次卖东西，就有人来光顾，祝小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开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