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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二章 ...

  •   五十二.
      《□□稗史·宫闱卷·废妃篇》:「崇化五年,淑妃因生子之故,迫上允诺,借于二月华诞之际行册封典礼、晋为贵妃。后宫主位,与其交好者,皆得以晋升。妃虽获圣宠,心犹不平,屡屡进言,乞上著立信原君弘懿为储。惜哉,信原君天生形貌丑陋,足生六趾,面生母瘢,瘢色青黑,覆左目而入额,状殊可惧。复,性愚钝痴顽,诞生两月,四肢麻软,目不能视,口不能咽。又孤僻躁劣,大忌生人触之。夜夜哭嚎耍闹,涎溺时时不止,臭不堪闻。帝渐厌之,贵妃所求皆不受,妃不思敛,反软硬兼施、磨缠胁迫,且不知大祸终由此生…」

      月下邀兮花下醉,墙边盟兮腮边泪。玉成双兮人成对,年复年兮岁复岁。人依旧兮终不悔,七弦歌兮凝画眉。寒雪消兮日重暖,梨花开兮尽芳菲… …

      究竟捱过了一冬。当冰凌滴水初湿额发时,喜意乍升。冬逝春来,我会反抱着琴,倚在墙根,身下蒲团白而粉绿,五瓣,像极了一种名贵难得的梨花。昔日墙破处,已细细地松松地填满了枯草红泥。我常常望着那儿,一望良久。转轴拨弦舀水浇花的一双手依旧很暖,这暖,在早春的料峭中,分外舐润着心。
      膝上,好一张琴,可惜愈发旧了。虽是谨慎地呵护着,到底少了分从前的光华。我于他们磨平了刻痕的地方重新镌了字,正是那四句:「月下邀兮花下醉,墙边盟兮腮边泪。玉成双兮人成对,年复年兮岁复岁。」
      刻刀收锋。
      一字一泪,一折一啼痕。
      总是在往事发生之地,慵懒地倚着墙,仰首望着隔墙探入的梨花枝,一边数着花蕾,一边又不住地抚着琴腹上镌的、寄去了无数心思的诗。
      这些日子里,外面太多的流言飞语传进来,听也听得倦了。林若仪晋了贵妃,月儿晋了充仪,其余那两位,一个是修媛、一个是婕妤。
      她们与安敏绮不一样,她们看清了时势、懂得在宫中生存下去便一定要找对靠山。故,英、华二人投奔了林妃,甘心臣服。不过,除了林妃,她们又能倚靠谁,难道是我么?我管不了那么多,只是暗暗佩服着林妃的厉害。一步一步,她终是翻了身。贵妃,离正宫王后之位,怕仅是咫尺之遥了。
      而真正一石激起千重浪的,却是弘懿。如今朝上朝下、宫内宫外皆传得风风雨雨——帝君长儿,原是个相貌怪异、傻傻呆呆的痴子。
      流云讲这话时眼里溢满了笑,她解恨了,笑骂这是报应。我亦幸灾乐祸过。但才听罢,则又蓦地悲悯萦怀。林妃是何其高明的人,焉能忘了给自己的儿子积一分阴德?
      记得他们曾摇首叹惋,悄声说弘懿丝毫未秉承了林妃的绝色,眉间盈尺,眼白奇大。出生三日,忽见他额上有一道黑瘢正隐隐而出,不及半天,蔓延成好大一片。帝君下朝回宫,见了,不免惊了一身冷汗,疯子似的传了几十名御医来,只是人皆回说,瘢是娘胎里带的,仙药也治不好。帝君自是恼恨,先前,弘懿足生六趾,他竟能容忍着不说什么。可帝王家,谁看重的不是那一张脸、不是「仪表」二字?如此,帝君心中失落愤恨,略想即知。
      不日,宫中便有好事之人的刻薄之语辗转而来,曰:「钟馗太子」。
      他们又叹:弘懿像极了林妃的脾性,古怪刁钻。不许奶娘抱,整日整夜地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只剩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然,我想不到,弘懿与启彦居然是极亲的,他那么喜欢他父亲,每每蜷在他怀里,咧嘴笑得瘆人。笑着笑着,涎水便溺就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脏了他父王一手一身。后来每况愈下,上行下泻之状尤甚,若怠慢了更换襁褓,便无一干处。启彦固是渐生厌恶,他对这孩子期望太高,如今失望甚矣。乃至弘懿的满月酒,也下令裁撤了。
      正是这样一个孩子,可林妃仍不肯放过他。我猜得出她的心,好不容易得了个男孩儿,管他是哪般模样,她一定要抓死了他、将他物尽其用。林妃最终是想教弘懿稳居储君之位的,以便她日后母凭子贵,叱咤六宫。
      但启彦断不似弘懿一般痴,他如何会立一个傻太子、使天下人耻笑?偌大的国家,容不得他半点感性。任林妃如何纠缠恳求,总是铁了心不肯。林妃用她「义妾救主」的声望打动了朝中的好一班大臣。那些人也是痴的,对她又是一片愚忠。我不知道眼下启彦受到的胁迫是不是少于我当年的施压,而那些爱嚼舌根子的人亦从未告诉我他驳斥过多少个劝立太子的奏折。
      然… …
      梨花将开之时,来人相告:「贵妃因立储和打死宫女两件事,与王上在承安宫中大吵一番。王上负气至极,打了贵妃。」
      顷刻间,纷纷传言如汛期之水,涌入了内廷的任何一座宫院,有人说,贵妃要失宠了。
      那时的我,恰站在墙边的青石上,踮着脚亲亲昵昵地吹着枝上的一朵梨花。我真真切切地笑着对隔墙的人一叠声地喊:
      「君远君远,你看,这朵花,会是今年最先开的呢。」
      君远是靖王的字,是我取给他的字。
      我从不在乎外面的一切风云风雨,游子似的心灵已有了如是惹人遐思的寄托。水微殿的人,都是看明了的,便不再打扰我与他隔墙说话儿。我感激他们待我这样好,想谢他们,又不知拿什么去谢。
      只几日,梨花已是盛放了。传闻依然是涓涓溪水般源源不断。而林妃与启彦的好与坏,于我,倒成了耳边的一个笑话。他们终日争吵不休,我也是似听非听、听罢即忘的。
      却一直念着宁府院内的一株梨树,它若开花,之后五天,必是我的诞辰。——年年如此,从未错过。
      水微殿的梨花,可都开了。
      去年的诞辰,一个人饮一杯酒罢了,今年呢?我不奢望。
      「君远,你且待我…」
      手指慢慢拂过一张琴的第七根弦末,猛地按下,曲如流泉,嘎止宫墙。
      我顾琴的样子,必是印在他心里的,虽放纵了,而不负「一如往昔」。夹的单的白袍,棉的纱的罩衣,垂摆曳地。我会在抚琴时浅浅笑着,不管他能不能见到,我只想教他安心。
      「君远,你的剑呢?怎么不使出来,让我听听?」
      我笑问他,兀自仰首向天。落花渐坠迷人眼,我便醉倒在无数飘坠的梨花中。
      隔墙舞剑的声音起了。万籁静极。他剑穗上的铃儿急促地响,清亮得很。剑声、铃声、风声,融合得那样好。我默默地听,手指却在琴上空空摆着《广陵散》的指法。落花扑簌簌地落在我脸上,一笔一笔亦浓亦淡地勾抹着舞剑之景的鲜丽颜色——那是轴多好的画。
      他会跃至院中,步下生风。抽出长剑,剑锋到处,尽是花瓣乱卷。一身梨花色或月白的衣,如同本是照于九天的夺目光彩,凝成了暗夜中的冷星。他且行且舞着,口里或诵着剑诀或吟着歌。直到又归墙下,猝然住声,缓了步子,转腰斜斜垂了臂,半梦半笑地唤我一唤,便手腕一抖,长剑挑起落花,送上天去。
      我轻笑着赞叹,话却不说出口。相信他若有心,则一定能解的。
      「娘娘——」
      那边,流云掩着门,遥遥地向我招手。我暂不顾她,只抱起了琴,伏在薄薄的墙边声声地叮嘱着:「君远,可别忘了晚些时候,我弹支新曲子与你听…」
      「娘娘。您来…」流云忙忙地挽着我抱琴的臂,稍稍回首一瞥,就急急地拉着我往屋里去:「您知如何?贵妃今儿又暗中指派了人奏请王上立那钟馗太子了。这回王上竟是雷霆大怒,立即降了几位臣属的职。禄升说,其中似乎有英修媛的祖父、与贵妃的表叔。」
      我沉默了,闻言并不惊异。却叹林妃此举,似不计后果一般。我清楚启彦最恨的便是旁人的胁迫,她又何必拗着他?这下倒好,林妃是颇看重家族利益的人,林家也已人丁不盛,随便撤哪一个,还不都是狠狠地驳了她的面子?她那么好强,怎么容忍得下?加之启彦有些偏执的癖性,争执岂非一触即发了?心中好笑,他们爱闹,就任他们闹去,我仅等着再看一场风波了。
      而一转念,却不由恼起流云来——
      「不是告诉过你么?这等事,我不愿听…」
      「您不高兴?可他们都说,娘娘该回到中宫去了…」
      我怔了一怔。中宫?从前的身份名位么?那曾是我殷殷盼望能够重新得到的东西。而今我解脱了,所念所想的,再不是它。
      我祈望着的,是与那一个人远远地离开。
      山脚下的疏疏碧草,浣花溪畔的斑驳罗裙,南地茶肆中的华彩文章,郢垣城内的烁然灯火。
      我祈望着的,是那些我见过、梦过的绝佳景色,是飘泊天涯的自由。崖上抚琴对饮,崖下,就是流萦江水那蜿蜒了千万里的青碧琉璃。我的君远正高高地立在幽谷崖上,集了南地三郡所有的精华灵秀。淡青温白的玉冠束发,愈发衬得人面净洁、发如乌檀。他骄傲地敛衿扬眉,便是轩然气概、遍身生光。
      君远,我只喜欢这样唤他。其余的称谓,无不负上了太多的沉重与不堪回首。而这两个字上,除了酣美的回忆和干净的情,亦有我对远离禁苑京都的向往…我断不会教别的秽物玷污了它。
      我期望着的,是「九张机,昨夜玉破春香溢,妾心随君西山去。倚篱顾琴,闲摇织机,素手缝旧衣。」
      于是我驻足,轻轻拂下流云挽着我的手,细细的牙齿咬了嘴唇,迸出一行字:「云儿,别听他们胡说。我不回去。」
      「娘娘!如今宫中人皆盼着娘娘…」
      垂首笑笑,已无心听她多言。那些东西伤人得很。我有的是记性,怎么会忘?我抱着琴折路而返,一边唤着他,教他等我。我看到了流云脸上的喜,骤然转成了涣散的失望。心头一紧,竟到底不去劝她… …
      莫负相誓,莫忘相约。
      夜是如常的夜,风却忽然变得柔和。揣一颗不安分的心,揽一具亲近古拙的琴,挽一坛极醇极香的酒,望白月初升、光华泻落。隔墙一树疏疏梨花,无声地蒙胧了淡月。不知为何,我总是忐忑难抑。像是独守了十年相思的女子,又思酌十年,末了,选了今夜,践这场情约。
      横着琴,早已洋洋洒洒地挥出无数曲。我悟到了穆先生口中的「琴魂」,铮琮划拨,琴声清越,上通于天。
      而他,如何会不来?
      风渐冷了,大约应是夜深。我仍不肯走,固执地等他。他素来是个守约的人,从未晚过一刻。而今… …
      我抚毕一曲,便去饮一壶酒,又抚毕一曲,再饮一壶。如此交替,少时,一坛已空。我索性来往于后阁、院中,一坛一坛酒,摆在墙下。我偏不信,待我喝完了这些坛,他还不来。
      君远啊,你笑过我说,真正高明的人,善酒而不贪杯。酒,应饮在天子的盛宴上,饮给那些挑衅样的人。含笑,十觞不醉。
      我便答你:我们中间,谁愿做那高明之人。我们都爱酒,都贪杯。其实我们爱的,不过是醉酒的恍惚罢了。
      我一杯一杯地饮下去,一曲一曲地抚着。坛已空了一二,却仍只醉三分。且闻朽木的扉,隐约发出「吱嘎」之音,侧首一望,似未见什么人,唯当是风撞错了地方。我终是等不起了,轻轻站起来。心中落寞,微颔着头,转身回房去。一步,尚是摇晃的,两步,稍稳了些,三步…只不及三步,我便绊在碎了的瓦砾上,生生地跌进一个人的怀里。
      唬得一愣。一个「君」字未喊出口,就教仰首的一瞥,死死地噎在喉内。
      那是天子,是转盼生姿、尽得人心的帝王。而我离他如此之近,甚至清清楚楚地嗅到了他身上能使别人痴倒的香。
      我却惊得魂飞魄散。我是那样怕他。
      我挣扎着向后退去。他进一步,我便退两步。
      天子是一身燕居之服,素丝织成,并非不近人情的玄色或浓朱艳紫。水云龙凤之纹,暗相交叠,华绮难描。
      君远君远,你来救我… …
      我不曾想,我竟这般怕他。总以为会因独自见他一面而激动的落了泪,此时泪虽落了,因的却是惊惧。
      「你…」他见我流泪,极轻地开了口,却续不下去。我猜他是找不准对我的称谓。「贞儿」也不能,「王后」也不是。心悸渐转得平和,满腹满心的愤恨,皆想着让他快走。我故作醉态,乱了头发,伸出手,狠狠地推他。心如刀剜,血已流了不知多少。
      「你是何方刁民?擅闯人家府宅…又私入闺阁…多、多大的罪…」我按着哽咽,心中是何等的清醒,「趁别人不曾发觉…你、你…给我…滚!滚出去!」
      我透过蓬乱的青丝,偷偷望他。他好像哭了。憔悴不堪又满是愠色的脸上,是水光盈盈的眼。
      这可恨的人,这冤家。他…他哭什么?!
      我才不管他哭什么,那么个人,不如哭死的好。我拼尽了力气骂他赶他,一双手无数次地从他的肩上臂上滑下来。冷汗涔涔而下,一绺青丝咬在口内,我似一个疯子,再没了十几年的矜持与温文尔雅。拼了半条命,只是…只是骂他不去、赶他不走。
      「你醉了?」他抓住我的腕,声音是如穿越了千年的声音。「真的醉了…」
      他说得这样平静,没有迟疑、没有哽咽。话,是若北地寒雪般的冷。我感于他的平静,略住了手。是了,天子,容不得别人对他过分了解。就算是一句话、几个字,也不能教人听出感情来。
      真正醉了的人,不会承认自己已醉了。于是我摇头,却说不出话。忽然心头一片凄然,似有怅惘没了一地。任谁来问?凭谁来解?
      恍惚地错愕着,手渐握不成拳。我学着父亲醉酒的模样,呵呵地痴笑着。他闻得,只是默然将我拉向石桌。我逃脱不过,眼见他背过身,捧起我喝残了的一杯酒饮尽。
      「我陪你。」
      我只是怔了,紧紧颦了眉盯着他的背影,何其瘦削。不禁忆及往昔,闭目,听风,情何以堪… …
      情何以堪?
      原来,教我不忍离弃的,并非眼前人,而是那四载的年少风流。
      我惴惴地看他侧身于我,一杯一壶地饮。记忆中,他断不是个善酒的人。借酒浇愁么?而借酒浇愁的当是我,怎会是他?费尽思量,却终究记起流云的话来。他是因为林妃么?暗笑,眼前此人,倒也可怜。
      「你为何不喝?」他冷不防抬首,已是满眼满身醺然的醉意。
      「我么?」低头莞尔。心里则尽是对他对自己的嘲讽。我是这样一个心贱之人。天子无情,伤痕尚深,只见他一见,便会任由一颗心渐渐软下去?况且…况且他决不会是刻意来看我的。他许是看够了新人笑,受了她和她儿子的一丝委屈,便拣起了记忆、遥遥地看到了我待他的好。
      我待他,仿佛真的很好。
      「我不饮。我等你走。」
      「贞儿…」
      「我不是。」
      我亭亭地立着,冷眼瞥向他,心里像是埋着一个笑话。然则我果真不为所动吗?
      他定是惊了,许久地愣着,对着一只空了的酒杯,抿着嘴笑。
      我夺了他的杯——
      「你走。现在就走。」
      沉默。且见他仰首望着我,目色黯淡:
      「好,我走。可今儿是你的诞辰,你…」
      听罢,不由得哑然。只将杯子小心地搁在桌上,却说不清是不是感动了。他这是醉语么?连同少时的纵意顽皮,一并贯入心底。难为他竟还记得。
      所以我得谢他。抛了杂念,一心地谢他。
      风起了,梨花一片一片地打在脸上。是痒痒的柔软,是逝去无痕的香。我满了酒,与他并肩坐下,他不是一心要陪我么?不如,我陪他。
      酒入脏腑。一杯刺骨,一杯诉思,一杯伤神,一杯嗟叹… …
      本是欲饮百杯的,可他醉得太快。
      我只自问:究竟是他醉的太快,还是酒恨我饮了它、不许我酩酊大醉呢?笑了一笑,又不免情动于衷,轻轻扣桌而歌——
      「心非席兮不可卷,空凄切兮泪悄泫。悲悲喜喜皆碎,红颜矣兮已不堪…」
      我沉在一片断断续续的歌声中。最后一拍,早歌罢了,手却不舍得落下去。什么时候他睡了,倦倦地倚在我肩上,曾经的孩子模样。
      明月照见,苍白的手僵在半空,指尖上蔻丹斑驳。我终是决心探过臂去,想推醒他,只是方触及他的身子时,又犹豫了。
      好似…畏惧且怜惜。
      恨煞了自己不争气。我知道我又堕落了,落回尘埃中,作践自己地去尽力原谅他。而我,也不想。
      冤家…到底是纠缠不清的冤家… …
      我含泪望过宫墙去,梨花摇曳着,极细的沙沙声,仿佛在笑呢。但如此局面,却是何等进退维谷、跋前踬后?世上恐怕再无一人能体会到如此深切的讽刺与痛苦了——从前四年相知、一年牵挂的人倚在肩上,而如今月下盟誓、情愫已极的人又近在咫尺。他们…亦是兄弟。
      断非倾国倾城,莫不是,我仍逃不离「祸水」之命?
      君远,你说过「人间最是相思苦,柔肠一寸愁入骨」。我苦就苦于对你的情、苦于对你们的抉择。你哥哥,他正浸在梦里轻轻地笑,却不觉流了那样多的泪。于是我替他拭着拭着,便回到了旧时去。少年帝后,相亲相知甚至相依为命,一路风雨岂能再相忘… …
      而我想,我是一定要随了你走的。未来,我们会在大江上的猎猎天风中睥睨京都禁苑的锁闭。然后将一捧花、一盏酒、一阕词、一章赋,投入泛滥汹涌的江水,遥遥地寄予千里之外的天子。我们,且待山城三月,花间许嫁。
      玉成双兮人成对,年复年兮岁复岁。年复年兮…岁复岁。
      我蘸了酒,在冰凉的石桌上用左手潦草地写道。口中也喃喃地念着,尽是向往,尽是笑。
      合眸静想,心思百转。风愈发凌厉湿寒,已不晓得是几更。我侧目颔首,却见启彦眉头微蹙,身子愈发蜷得紧了些。我知道他冷,可他又何必与我来一起受罪?犹疑矛盾着,昔日他薄情伤我、日后我抛他而去,此间到底是谁负谁?我一顾他,憔悴而干净、癯瘦而清秀,复生怜爱。如今天子,文弱非软弱,我安心了。终究无声无息地用臂环住他,一行泪险惊了人。我别过头去,任他睡在怀里,只这一夜,莫说谁负谁。
      他睡得这样好,或许他正梦着青骢千乘、星绸云旌地驾幸□□广淼的山川大泽。我竟一夜无眠,一夜思量,想尽了可想之事。
      君远是何等聪敏之人,他必是料到了天子会来,才不肯应约抚琴害我被人「误解」罢?君远总是暗地里为我思虑呢,像当年忍了酷刑一言不发一样。而君远你若是见了我与你哥哥旧情未了,会如何想?我时时惦记着欲随你去,但我们…又该如何走?你看得见么?天子正睡在我环着的臂中,他的分量很重,重得我好像放不下他了… …
      然而,放不下又能怎样?我曾经疼他疼到天上去;曾经有一双小儿女无数次灯下月下耳鬓厮磨;曾经共患难、共富贵;曾经一日不见、胜隔三秋似的研墨吮笔,笑着默读彼此信笺上如流泉如珠玑般惑人而质朴的文字… …
      启彦么… …
      我的指尖抚在他光洁的额上,一边忆着,却越将他揽得紧了。
      曾经他为了我,指天为誓地要终生不立妃子;曾经他在千万臣民面前骄傲地挽着我的手;曾经沧海…曾经、曾经、曾经——
      原来我放不下的,不过是「曾经」二字。
      曾经,不也是很沉重残忍的么?且说我那样疼他,他可曾在我百口莫辩时相信过我?哪怕是一分,只一分… …
      我不能被曾经缚死了心,我还有将来,与君远的将来,浪迹天涯的将来,属于我自己的将来。
      花落也,浑浑噩噩,一滴朝露也似含情否?
      一颦眉一长叹仰了头去,远空渐亮,天边泛白。竟是坐到了天明、忆到了天明、恨到了天明。
      怀中人一声呓语,他挪着肩,无意地一抬手,我却险些被他绕住了颈。他一对眸子,于眼睑之下冉冉而动,想来,已是将醒未醒。
      我又怕了,尤甚从前。
      我怕他若醒了,见我们如此暧昧,人各心生情素;亦怕极了我会驭不住自己那颗轻贱的心,负了君远。
      到底怨恨,到底藏羞,到底恐惧,到底无法面对。那,不如… …
      于是我轻轻咬着唇,悄悄离了他,屈身探手,扶他斜倚向一旁。启彦仿佛一条绵软的帛,静静地伏在微潮的石桌上,任风吹起衣袂长绦一并翩飞。
      我蹲身抱了琴,蹑足而行,不顾他醉中梦中含混地唤我的名字。石路青滑,既横了心,便不再回首,直至跨了门槛反手闩了门。
      门么?扣死了的门么… …?

      门外醉故人,不说情深。伤心偏却泪無痕。如是别过身作尘,君且休问。

      p.s.估计这章是完了。并且还有大概两章加一个尾声,全文就都完了。杂叙见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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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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