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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一章 ...

  •   五十一.
      熬白了夜,也最终熬出了一片冰天雪地——又是纯洁无可比拟的颜色。且叹芳华如花,凋零在漫天飘雪中。大雪经久不融,一积数月。冰凌悬于檐上,寒霜覆了窗棂。西院门旁的角落里,一座小小的矮坟葬着枉死的灵魂,冷风肆虐,卷起残雪、和着沙土从坟上呼啸过去。单薄的木牌,「画眉冢」三个墨字已然褪尽,彼时水微殿内一片死寂,无比萧索。
      无所事事,只是整日倚着窗抿酒赏雪。晨光熹微之时,歆儿会盘坐在炕上替我梳头。那一日我从镜中看到了与青丝混于一处的白发,轻轻对歆儿说:已入冬了。
      日子、时间,对它们早没了感觉。总在一年的某个时候,蜷缩在一座暖炉、或一盏冰盘旁,等花谢、等月落、等风定、等云散…等一朝来一朝去的时节更替、想一些模糊的面容、婀娜缥缈的身姿。时而顾影自怜,看岁月的印痕落上眉心。
      我守望着,等雪融尽了,涣然的雪水之下,是新一重蓬勃盎然的生机。我将所有希冀、执念以及幼稚的情怀寄托在白色尽头点点的嫩绿上。这两种颜色,虽是春冬的天壤之别,却有力量足使我欣然活下去。我在等雪化春来后梨花的盛开,在梦想有朝一日能走出冰冷的人情世故。我在等未来,等一些很远很远、甚至遥不可及的东西,我不知道自己等不等得到它,然而当下,我忽然情愿等了。
      桌上的消寒图,一日一日地填了新色。那张图填了略过半时,便是新年祭祖的日子。祭祖,我为之忐忑着,不仅是因为在宗庙前的空地上,会见到那些人。对于□□帝王的父辈祖宗,我总是怀着一份羞愧。四年前,先帝尝于弥留之际叮咛过,教我尽心辅助启彦把持住偌大一分基业。但如今,一切皆是无能为力的,我明见着他们一意孤行,却挽不回来。
      就像是崇化四年的最后一天,启彦违背了礼制宗法,颁下了一条任性的逆天的圣旨:说是淑妃临盆,他毫无兴致,不顾劝阻地取消了祭祖大典。
      我听流云那样愤愤不平地讲,只抱着一个没有眼睛的布娃娃径自埋着头轻轻地笑。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孩子」,在视同仇敌的林妃临盆的前几天里,我喜欢上了全天下或真或假的孩子。
      我摩挲着布娃娃的脸,依然在等。
      记得仿若很久以前,小福子曾劝过我,「只管安生地等几天」。我听话地等了,连我自己亦想不到我会有那样的耐心。我等了几近一年,竟等来了林若仪的儿子、启彦真真切切的长子、一个出生在纷纷议论及无限嫉慕中的婴儿。
      崇化五年,正月初八。夜黑如墨,笼于积雪之上,两者泾渭分明。
      划破夜空的,是一簇簇焰火聚成的花花树树,美丽而短暂。它们那么亮,亮过以后便是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声响。我从未看到过如此绚烂的焰火,哪怕在启彦的登基大典上,也璀璨不及它。淡淡的哀愁蒙上了不解的一颗心:那…只是个孩子,值得么?
      我蜷在窗边,窗棂上覆了厚厚的一层雪。外面印着浅浅一行足迹的雪地上,映满了焰火的光,极是刺眼。我暗暗地揣测,殿外的人,大抵都去为那孩子的诞生庆典忙碌了。水微殿里,除了几个时辰一直不曾间断的爆竹声,静得很。
      回过头去。望见桌上的针线篮内,看似漫不经心地搁着承安宫送来的喜帖。喜帖是用了上好的大红织金锦缎裱的,它微启着,露出一行模糊了的墨字。那墨字,根本不是喜帖上原该写的内容——我却能轻轻松松地诵出来:
      「崇化五年,正月初八,承安宫淑妃林氏诞育一子。上深慰之,喜不自胜,亲赐名『弘懿』,敕封『信原君』。又借年初之喜,遍兴天下之庆。」
      分明是撰史所用的春秋笔法。
      我探过手去,把喜帖严严地合上。耳边仍是一些细小的、充满委屈不平的声音。
      「你们怎么不高兴呢?」我无话找话。负手勉强笑对那两位愁眉紧锁的姑娘,边说着,边偷偷将喜帖烧掉:「宫中多几个小孩子不好么?省得寂寞。」
      自知弘懿很快就会添一个弟弟抑或妹妹的。那厢,婉才人已是五个月余的身孕了。
      却是方话毕,冷不防一阵凄凉之感骤然袭身,见屋中并无外人,遂叹道:「只是…只是弘懿小小年纪,便是如此一番封赏,怕是承受不起的,日后…」
      我不再说下去。屋内归于一片死寂。少顷流云面如死灰,沉着脸起身走了;歆儿也是木然不答一句话。我毫不责怪,了解她们抑郁难受,缄默不言。
      然,我心里又何尝畅快?
      天子长儿,到底出在了林家。我卸下了从前的「责任」,当下不由暗想:爹娘忍心欺瞒我,我唯能以此相报!他们泉下无法瞑目,我亦不愧。
      我裹上一件半旧的凫裘,推门而出,立在齐踝的积雪中。我想像着自己立在雪中的样子,形影相吊,清雅并艳丽着。不知能不能教无数夜里的无数梦为之一惊。
      外面的嘈杂声,终于停了。我笑着流下泪来,泪流过颊、流过腮,一点点地沁进口里,是甘苦参半、不辨酸辛的滋味。我突然想与人说说话儿,心中犹豫,天寒不能月下抚琴,半条命,早就在孤寂中消磨尽了。手僵而冷,夜风割面如刀。我是个怕极了寒冬凛冽的人,又固执着不愿回房去。索性手执腰间铜壶,烈酒暖身。半壶酒入腹,片刻,已是三分醉了。我扶墙蹒跚,墙破有阙,窥见东院一灯如豆,灯光昏黄。索性将那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伫立许久,终缓缓蹲下身去,手攀着半尺见方的墙洞。我知道墙那边的是谁,而眼前却换成了那年桂树下抚琴的景象。我长长地唤了一声:「先生——」心里则是明镜儿一般。恍然觉得脸上一阵刺痛,用手一拭,是一片冰凉黏湿。
      月是难得的亮,映着风霜高洁,万籁俱静。我听到了自己似泣非泣、似笑非笑的抽噎,只紧紧地将那娃娃揽在怀里。我模糊着眼,童心未泯似的拣了树枝,在雪地上一笔一笔地勾勒着脑海里弘懿初到人世的样子。到底是有一个影子落在了我的画上,流云躬腰向我伸着手,我拂开她:「我不回去。」
      她愣了一愣,手垂下来。我眼里只有雪地上的画。那会是一个匀称伶俐的孩子,秉承了父亲母亲的绝代风华。我仔细端详,弘懿扬着恬然笑意的嘴角,重新添上了因墙洞而生就的一块亮斑。我恍惚着去抚它,手触到一团雪,是如此凉。
      一把握住了雪,松松软软的,之后竟一点也不觉得冷了。我攥了个雪团,使足了力气丢过去,穿过洞口,不知落在哪儿了。微微回首相顾,雪地上深深浅浅的沟痕渐渐幻化成了两张重叠在一起、何其熟悉的脸。
      是这么一个人,披着挡雪的蓑、戴着笠,清清亮亮地唤我的名字。于是一个身量未足的女孩儿跑向他,银狐的氅,系着大红色的绦。她在离他丈远的地方一抬手,拳大的雪团落在他身上,打散了。两人咯咯地笑着,就听他忍俊不禁地嗔怪:「仔细手冷,冻坏了,怎么弹琴呢?」
      我阖上眼,脸上半干的泪霎时再被两行温热的细流悄悄化开。
      他已经死了。逝者…已矣。无论他身上负着多少情浅情深。天真的不容情么?
      之后,又是那样一个俊逸而稚气尚存的男子,孝帛绕冠,着一身绛红的窄袖骑射之装,端端地跨在马上。披风如瀑,随风雪舒卷边缘,佩剑略斜,剑柄末端暗黄的流苏缱绻无休。我执着另一个人的手,端了酒侧面饮尽。那马上的人,也喝了酒,微醉了,傻笑着,任醇香的酒气弥漫了整条石路。他不羁地抛了青铜酒爵,胸前拱手,只一句道别之语,轻轻地作响风中。我满怀着担忧怜爱,见他远走,总是割舍不下的。他于马背上转身回眸望我,一双略显狭细的眼里,泛动着潋滟的流光。目色如湉湉的初春之水,涣散缠绵,又冰凉冷静得刺骨。他曾是那么冷漠且残忍,我也曾是那么理智且理性的人,怎么偏偏我们之间,会错得坍塌了一切?天总是错,难怪人皆怨它。暗想:命若是肯回转一遭,我宁可嫁与从前一无所有的他们。知是帝王之家最无情,虽锦衣玉食,然而幽闭人心、危机四伏,死不死、活不活。我忽然忆及了书里的快意世界,策马仗剑,驰骋天涯,竹篱茅舍,烹泉煎花… …我一直想离开,那仅仅是淡淡的愿望,从未像今天这样浓烈过。
      我放任了自己地想下去。还有一个人,我却不愿想他。岁月深处,那青丝编成的同心结,拴在凤珏上,似乎尚握于手中。
      隔墙的一声叹息,若有若无,惊扰了同样的伤春悲秋。
      我怔住了,树枝折在腕底。感觉到半停的风掀起发丝、半融的雪浸入小靴,心头是乍一片悸动的凉,而眼里仿佛盈着一泓未流未干的泪。我的那一只攀住了墙洞的苍白的手无力地滑下来,带着几枚残缺的青砖,夹着灰黑的尘土,落在雪中。
      定是他了。
      凛冽萧瑟的风里雪里,我哭不出,满眼满心却尽是他挥之不去的样子。那是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渗透在眉梢眼角无限的狂妄张扬里。西苑他说过的话,又依稀响在耳畔了,接着,便是一年的苦涩、一年的坎坷、一年的负疚… …
      欲见不能见,欲说羞于说。欲忆不敢忆,欲泣无可泣。矛盾纠缠着,是奔涌而至的骄躁不安,与顾虑恐惧。
      固然是怕的。我已经违了一个誓,违了「老死不相往来」的誓言。故而天给了我惩罚,这惩罚,时值今日,犹深惧之。
      我定了心意,挣扎着起身将离。却不料腿弯曲得久了,加之雪又湿冷,整个人僵在那儿,动也动不得。
      隔墙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人踏着雪走近我,然后轻轻蹲下。我看到他的影子遮住了墙洞那边昏暗的光,当下唯有月色凄迷如觞,清冷阑珊。
      那会是个戍衣覆身的人吧?长长的剑,挂一把金的银的铸钱,走了一路,攥着的酒壶便恍恍惚惚地洒了一路酒;抑或是未曾仔细束过的发,与玄黑的、乌青的裳?双臂环着琴,襟上的扣儿一张一合,怀揣着的琴谱摇摇欲坠。
      我阖着眼,却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是一种寂灭而鲜活的味道,一如盛放的梨花之香。那气息似潺潺溪水,隐隐在我的心扉里流淌。任凭它炽热如火,烧灼着我的面颊,却不由自主地微微笑着。这…是压抑的幸福么?
      我嘲笑着我心中突兀而卑微可鄙的喜,一面又舍不得放它去。身上有无数处细小的伤痕悄然裂开,竟浑然不觉虫噬针刺一般的疼。一堵墙,两个人,你在墙那边,我在墙这边,两人皆默然。放纵着时间,而时间必是在绮丽的遐想中逝去了。
      是他轻轻起身的声音惊了我。
      我怕他会走。刹那间唇已略启,犹豫许久,终是说不出一个先前一般无羁的字。我无声地笑了,也许我笑得茫然而迷离。我依稀看到了他棉袍下摆破损处残存的絮,一点一块,犹如斑斑泪痕。心忽然被挂住,迫使我曲着手指向前探去,哽咽着——
      「你…」声音那样弱,大抵只剩下了呼气的声响。我停了。想了一想,想了又想,似有泪将流未流。却不曾料到,我挣扎了那么久,居然问了这样一句话:「你的《酒狂》,可是练好了?」
      他是并不答话的。我不由得心生尴尬,而又自恨轻浮鲁莽,复失望落寞。「你去吧。」我苦笑着低语。静静地闭了眼,等他走。
      砭骨的风,凝滞在彼此颤抖着的一呼一吸中。我一下下地数着时间,他却真的要走了。
      「散了好。本就是不该相见的。」手撑着宫墙破处,积聚着力气,想一站而起。可怜躯体如空,浑身酸软,气力纤若游丝。眼前是一片幽黑。我听辨着,他好似从不远处折了回来,踏雪不过两三步… …
      便是几近僵了的手被人握住。
      心头一紧,忙忙地往回抽手,情急之下,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拂他,竟不防皆教他抓得紧了。我挣脱不开,心中的某一隅剥落着、融化着,变得棉似的柔软,带着一分酥麻。我感觉得到他的指下掌上,使剑抚琴磨出的茧。他倾注着他的力量,那双手是那样暖,直暖到我的心里去。
      于是我开始感激、开始沉醉于这种温暖。仿若除我二人之外,旁无其他,且闻得四野阒然,空余风声… …
      任他轻轻呵着气,我微微颤动着手指,眼角噙泪,却笑得那么好。足让我抵御一切寒冷的,原来是这样一种温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原来只有在这样落魄困苦的境地、靠一丝掌心的温暖,就能如此深刻地体会到。
      曾见过桂桦两树,根蔓缠绕纠结,凭他风日雨雪、暑旱霜冻,却仍相依相撑地活下去。如今我们不正是这样吗?一堵墙,两个人,探过墙洞的两双手、飘绕月下的泠泠琴音。从未对答过话,总是一人说、一人听,难道这样,就足使我们坚强勇敢地活下去吗?
      「待日后有幸,我携你走。」
      他最终留给我这样一句话,那大概是沉默了近乎一年之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尽管它在我心里,是几乎再没了机会兑现的诺言。只须臾,我便听到了东院侍卫的叫骂声,听到他匆匆走了。痴痴地,唇角上扬,口中只不住地覆诵着那句话——
      「待日后有幸,你携我走。」
      我生怕忘了它,生怕忘了他手上的暖…生怕这是场恍惚的梦,恍惚得寄无所寄,咫尺天涯——甚至直到大梦方醒时,这把枯骨、这句话,也成了灰。
      我终是站了起来,怀揣着快慰和释然,一脸泪痕却又是一脸笑地挪着脚走回去。歆儿和流云不敢用一个动作一句话扰了我、伤我的心。她们就那么站在门口檐下远远地望着,不顾衣衫单薄,不顾夜冷风寒。我心中的涟漪死过了,而今它重新泛荡起来,拍着抚着,很轻。
      「若得江上泛扁舟,妾愿随君往。」喃喃地念道。这便是我答给他的誓言,他却听不到了。我如一只猫,瞬间溜到歆儿怀中,伏在她肩上笑岔了气。却不防笑够了,再抬头来,她肩上已然湿了一片… …
      「弘懿啊,他真的很好。」
      我盯着流云将帐子放了下去,仰目看她,笑着说。这是哪一句今天说的屈指可数的话?
      我将布娃娃揽在胸口,含着笑,又去梦了。我祈望着能梦到他。二殿下,他什么时候成了我心心念念的人?或者,他一直就是的。
      而我梦到的却是那样一番情景、那样一段话——
      「你注定命中无子。上天怜你无子孤寂,便令天下人皆视你为母。既为国母,则有爱不能遂;既为国母,你不为天子之妇,如何使得?」
      一蛇首老妪,墨色曲裾长衣,抱着男女二子,左右臂各环一个。我跪地承斥,周遭山石如鬼斧劈斩,峭不可言,天黑无日,阴风习习。
      梦醒后,也不怎么怕。却固执着不肯相信,只当那是个笑话。是自己思虑得太过了些。
      「待日后有幸,我携你走。」、「若得江上泛扁舟,妾愿随君往。」,我怕的是我会负了这样的誓约。上天能这般「垂怜」我,为何不许我随了他去?我是这样一个可怜人,上天还舍得囚我于此、直至青丝转雪、形销骨立、老死深宫么?
      我笑着看天,天又亮了。
      月下邀兮花下醉,墙边盟兮腮边泪。玉成双兮人成对,年复年兮岁复岁… …

      p.s.此章完。开下一章,有空写><更新废话→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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