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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信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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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真说沈励千对郑子言的记忆最鲜活的时候,这孩子还小。
那天是开学前的最后一天,阳光很好。沈励千一如既往地起床,然后到家里的画室立起画板。他刚铺开画纸,沈奕倾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沈励千探头,语气有些疑惑:“……妈?”
“励千,妈妈跟你商量个事。”沈奕倾靠在门框上,声音有点疲惫。
她穿着的是最放松的家居服,姿势也很懒散,语气里却是掩都掩不住的烦躁。
沈励千站起身:“怎么了?”
沈奕倾抓了抓脑袋:“郑亦唯刚来的弟弟,你有印象吧?”
“谁?”沈励千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了,“他啊……我记得。怎么了?”
沈奕倾犹豫了一下,开口:“林姨想让他来我们家住。”
“来呗,”沈励千放下凳子再次坐下,“就这种小事,跟我说干什么。”
沈奕倾走过去,扶着他的画板无奈地叹了口气:“励千,你知道郑子言对于林姨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沈励千抬头看她,然后微微歪头,一语不发。
“你知不知道,郑亦唯的亲生父亲,不是郑诚和?”
沈励千抬起眸子,神色淡然:“我知道,郑亦唯跟我说过。”
沈奕倾扶着画板,愣了一下,随后自言自语:“也是,林姨说郑亦唯很小就知道了,他一定跟你说过的。”
沈励千的动作顿了一下。
郑亦唯的亲生父亲算是林叙楹的初恋,而郑亦宸他们的生父郑诚和对于林叙楹来说不过是一个婚姻的合作对象。
沈励千一边低头翻找毛笔一边问沈奕倾:“妈,郑亦唯他爸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啊……郑亦唯跟他长得特别像。”
沈励千想了想,开始涮笔:“我是说,性格,还有他的人品。”
“他很好。我不需要了解透彻,虽然……我确实很了解。”沈奕倾低头轻笑了一声,“我只需要知道他人很好,还有,林姨和他在一起很开心。”
林叙楹心理问题很严重,而沈奕倾最怕的就是林叙楹的情绪不稳定。
从小就是这样。明明沈奕倾白天刚哄好的人,回家过了一晚上又满身的伤,又开始寻死觅活。沈奕倾不知道多少个晚上飞速骑着自行车拦住了在家差点出意外的林叙楹。
沈奕倾不怕她麻烦,只怕她突然崩溃突然想不开的时候,自己不在她身边。
而郑亦唯的亲生父亲,几乎是全世界唯一一个只要确定他在身边,甚至只需要确定他还在,林叙楹就能保证情绪始终稳定的人。
沈奕倾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沈励千听完,手里的笔顿在水桶里,很久很久。
他抬起头,然后就从窗边看见林叙楹风尘仆仆地赶来。
八月的气温并没有很冷,林叙楹身上很薄的长款风衣被她走路的风微微撩起,有点像一只漂亮而坚毅的大鸟。她身边跟着个踉踉跄跄的郑子言,林叙楹留意到他,明显慢了一点步子,但不管是手上还是身上依然没有任何一个动作能证明她是护着这个孩子的。
沈奕倾注意到沈励千的目光,也看见了林叙楹,面上瞬间惊喜,立刻转过身,下楼迎接她。
沈励千站起身,晚了两步没追上,出了房间门只隐约听见沈奕倾门口的声音:“怎么突然来了?这是……”
沈励千站定,从二楼往下探头。林叙楹看见沈奕倾勉强笑了一下,然后对着身边的郑子言一抬下巴:“郑子言,我想送来你们这里。”
沈奕倾意会,转身冲趴在楼上朝下张望的沈励千招了招手:“励千,你先带弟弟出去玩。”
沈励千走下去,去牵郑子言。郑子言不敢抬头也不敢拉他,低着头跟着沈励千往外走。
沈励千带着郑子言到了院子里,脚步顿了一下,低声对郑子言说了一句“你先在这里等一下”,然后又转身回到屋里。
茶室的门虚掩着,沈奕倾语气恳切:“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来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只是因为……”林叙楹沉默了很久,看着桌子轻声开口,“郑亦唯不太喜欢他。”
林叙楹没说出口的是,其实哪里只有郑亦唯不喜欢,郑亦宸和郑亦琛多少也有点意见,郑亦宸是懒得说,郑亦琛是不想说。
都是她的孩子,她怎么可能感觉不出来。
不管怎样,把郑子言留在身边她确实是有点不太能接受;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郑子言确实不能留在那种环境里。
“郑亦唯也是从那个年龄段过来的,如果郑子言真的长期待在那种环境下心理很有可能出问题。”林叙楹声音很轻地叹了口气,“即使是这种身份的孩子……郑亦宸他们根本没比他大多少。”
她是当妈的,本身自己的孩子又没比郑子言大几岁,该心疼还是会心疼。
能心疼,但是也只能有心疼,然后就不能有其他情感了。
林叙楹心里痛苦得感觉像被刨开之后硬塞了一把湿海绵,她抬头问沈奕倾:“你记得那次江漓晚跟郑亦唯说什么吗。”
那时郑亦唯还小,纵使林叙楹通读法律政策,但是当江漓晚摊平了说,真的拿郑亦唯的前途和自己孩子比,还是忍不住的心寒。
什么叫原本该属于郑亦唯他们的遗产理应有那孩子的一份?什么叫……那孩子犯错只影响郑亦唯?
只因为郑亦唯名下挂的是所谓“婚生子”吗?
江漓晚笑得很开心:“他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就算是你今天打死我,孩子活下来,残了还要郑亦唯养。”
林叙楹抱着胳膊,似笑非笑。
碰巧这时郑亦唯拿着刚刚玩坏掉的玩具来找林叙楹,他跑到林叙楹身边,可怜兮兮地把手里的玩具交给林叙楹,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江漓晚:“妈妈,小汽车坏了……”
江漓晚一时起了玩心,伸手轻挑郑亦唯的下巴:“开心嘛,豆奶,你要有弟弟妹妹啦。”
郑亦唯愕然抬头,和江漓晚对视,瞄了一眼她的腹部,然后继续抬头看着她。
郑亦唯年岁不大,刚刚五岁多,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深色杏眼,跟林叙楹几乎一摸一样。
因为林叙楹面对她自始至终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神中半点波澜都没有,这不免让江漓晚觉得无趣;但是郑亦唯毕竟还小,无论是茫然、是恐惧还是开心,从眼睛里根本藏不住一点,所以郑亦唯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不管是什么情绪,因她而起的,江漓晚都会觉得有意思。
江漓晚自然觉得,既然肚子里的孩子是郑亦唯的弟弟妹妹,那亲兄弟中间多少是有些感应的。
郑亦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只可惜,她不知道郑亦唯身体里流着的甚至都不是郑诚和的血。
面对江漓晚的轻笑,郑亦唯低头找了找,就近握住了一个凳子,直接借力夯了起来。
那凳子是刚买的,偏巧凳子腿还是钢筋的。等到林叙楹反应过来连着“哎哎哎”了几声,已经阻止不了了,郑亦唯手里的钢筋凳子差点对着江漓晚的腹部砸下去。
没砸到是因为,及时赶来的郑诚和快了两步挡住江漓晚面前,然后整个结结实实地砸到了郑诚和身上。
沈励千对这些都有印象,因为这个景象不知道在林叙楹和沈奕倾口中重复了多少遍。后来沈励千记得问郑亦唯林叙楹有没有骂他,郑亦唯歪头想了想,笑了:“我妈妈给我买了新玩具和糖,糖好甜。”
玩具和糖果,这些在当时郑亦唯那个年纪的小孩子的世界里就是无言的嘉奖。
哪怕,如果碰巧郑亦唯手中砸准了,江漓晚和孩子没准都会直接出事。
而当时江漓晚腹中怀着的胎儿,就是郑子言。
沈奕倾一语不发,拿着搅拌棒搅拌面前的杯子里的咖啡。
柠檬片在咖啡里上下浮动,裹了一层咖啡却怎么也沉不下去。
“我从小就没被父母多爱过,你和郑亦唯的父亲大概是唯一好好爱过我的。”林叙楹声音很疲惫,“那次我当时想了很长时间,我那么努力,保留了他的姓,给了他一个几乎最好的家庭条件,为了郑亦唯不会被那家抱走培养,我用郑亦宸和郑亦琛的出生作为交换条件。我的前半生和大半条命给了郑亦唯几乎最好的条件,但是他这辈子还要被另一个来路不明根本毫无关系的孩子控制一辈子,那我前面所有的努力到底算什么?”
林叙楹跟沈奕倾坦白过她去郑诚和家的考虑条件:第一,郑亦唯出生之后基本上等同于可以保留亲生父亲的郑姓;第二,郑亦唯出生后能在一个相对来说条件很好的地方长大。
想到这里,沈奕倾思索了一下,谨慎地把手里的柠檬咖啡往林叙楹推了推:“算努力后撞碎的南墙。”
林叙楹没忍住,笑了。
“江漓晚要,行,我就给了,我可以带郑亦唯他们离开。”林叙楹一如既往地任性,“反正……反正郑亦唯又不是他亲生的,但是现在……”
林叙楹的声音带着克制和很淡很淡的沮丧:“郑亦唯再也没有父亲了。”
她知道天有不测,却没料到郑亦唯还没满周岁的时候,郑亦唯亲生父亲的死讯。
郑诚和那边是家族企业,传统到直接给郑亦唯挂了个“长子”的名头。林叙楹最怕的就是郑亦唯十有八九要被带走从小培养。
她只要郑亦唯应该得到的那一份待遇,甚至可以允许郑亦宸和郑亦琛分走一部分,但是她难以忍受江漓晚以郑子言的身份作为由头挑衅她。
郑亦唯对于法律的兴趣原本就是因为林叙楹的耳濡目染。因为林叙楹一直害怕离开后那边会影响到郑亦唯,手边的法律条文就没断过。后来郑亦唯在家看法律条文,在外面干架,她都知道。但是能怎么办呢,为了保护郑亦唯的安全,她只在暗中保护,明面上从来不会阻止。
因为她不确定如果郑亦唯真的不会自我保护的话,会不会下一秒在路上就直接被人带走。
林叙楹说着说着就沉默了,或者说屋里屋外都一起沉默了。沈奕倾给林叙楹面前的咖啡续了一杯,长叹了一口气。
沈励千感觉往后就不是自己能听的了,于是离开门口,去楼下找郑子言。
沈奕倾的院子里种了很多花,沿着墙的更是一整排的小玫瑰。郑子言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蹲在玫瑰丛边埋着头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身边突然多了一片阴影,郑子言抬头,对上了那个唯一对他抱有善意的哥哥的眼睛。
沈励千不像他那几个哥哥,他眼睛有点像桃花的花瓣,很温柔。
郑子言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亲近。他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开口叫沈励千的名字:“沈…沈励千哥哥。”
沈励千俯下身,捏了捏郑子言还带点肉乎乎的手:“走,哥哥带你买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