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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唐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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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时前一刻,妙昌真人终于在道场出现。
“唔,瞧着是个道行高的!”
随着高氏的惊叹,苏烟也朝前看了一眼。
主殿里陆续有人出来,打头的两位已跨过门槛,边交谈着边往道场中心设立的高台走去。其中一人苏烟认出了是胡棰然,而另一个,她顿了下,才与“妙昌真人”这道号对上。
毕竟这人,她已习惯了叫他唐岩。
苏烟与唐岩相识,是通过定山。他是他曾经书院里唯一交好的同窗。
在接回定山的半个月后,苏渤海上下打通关系,硬将他塞进了淮州城里最好的书院。
苏烟那时将将六岁,还不知这人是苏父为她选的未来郎婿,是要求上进、要努力考功名的。她只高兴于府里来了个玩伴。虽说这玩伴又黑又丑,她不喜欢,但好在他是个闷葫芦。
那时候,苏烟最喜欢闷葫芦了。
苏渤海常年不在家,她有父胜似没父;苏母在家,她亦有母胜似没母。父母俩将苏烟交与了一位嬷嬷照料。这嬷嬷曾是苏渤海的奶妈,为人尽忠尽职,对苏烟也极其慎重,不管大事小事,她必要亲力亲为,决不假手于他。
可老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她又要准备吃食,又要管理院宅,各种杂事全挤在一堆,她便没旁的时间再去陪苏烟玩了。为了解决这难题,她想了个好办法,只要让苏烟多多睡着不就好了。
小孩子嘛,吃饱睡好,才好长身子。
苏烟懂事,知道嬷嬷照顾她不容易,每次睡着后醒来也不闹,就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与琉璃娃娃说话。日子久了,她也就喜欢这样一个人说,一个人听的模式了。尽管后来苏渤海发现了问题,给苏烟找了几个手帕交,但她仍与她们玩不太起来。
人多,易吵闹,她不喜欢吵闹。
所以发现定山是个闷葫芦后,她开心了好一会儿,渐渐地,把给琉璃娃娃的时间都给了定山。时而与他哭骂某个亲戚家的孩子抢了她的宝贝物件,时而与他分享今日又得了些什么好东西……
很偶尔的时候,她能得到一些“嗯”,“哦”的回应。
这让苏烟更开心了。
她觉得,她有些喜欢上他了。
苏烟还不太懂喜欢的含义,但她知道这种感觉。
那是在半年前的深秋,她偷溜出府跑到河边去摸卵石。摸石头要一躬一起,久了后会累,而且河水冰冰的,在里面站久了也会冷,但即使这样,她还是乐此不疲。她喜欢那些石头,每当摸出一块圆乎乎的彩色石头,她都要兴奋得哇哇大叫。
虽说她现在已不喜欢那些石头了,也忘了把它们扔在了哪个盒子里。但是当时的感觉她还记着,和现在的心情很像。
她确实是喜欢这个闷葫芦的,她想。
然而这份喜欢,很快就被苏父给破坏了。
定山入学院的消息,苏烟没几天就知道了。起初她没什么感觉,反正她还有琉璃娃娃,等定山旬假回来,她再找他说话也是一样的。
可会回应的闷葫芦总归要比琉璃娃娃强上一些。
苏烟从等定山旬假回来找他,变成了每五天亲自上学堂去找他,找得次数多了,他的同窗便也认识了她,每次见她来,都要打趣好久。
苏烟不知他们在打趣什么,每次皱着小脸来,哭诉出这段时间的苦闷后,又开开心心地回。直到一个月后的夜晚,她与琉璃娃娃说话,脚下没注意,摔了一跤。屋里铺了硬石板,琉璃娃娃跌下去,粉身碎骨。
当时心里的难受根本压不住,苏烟也没学会去压。她好伤心好伤心,要马上去找定山。即使她早上才去过书院。
嬷嬷劝不住,苏烟最后还是提着灯笼去找了。到书院时,恰好又遇上了白日的那些同窗。他们正从郊外骑马回来,听说她要找定山,走最前的那人扯着嗓子朝后喊:“祁行止!你的小媳妇又来找你了!”
小媳妇。
苏烟第一次听到这词。
红着眼睛的她,茫然问:“什么是小媳妇?”
“小媳妇就是……”眼前人咧嘴:“就是你以后要与祁行止一起吃,一起住,最后还要一起睡……”
后面的话被走近的定山一把掐住。
苏烟却还在琢磨。
与定山一起吃可以,她们家桌子大;与定山一起住也可以,她们家房间也挺多的;但与定山一起睡不可以!
他太黑太丑了。
她只想与琉璃娃娃一起睡。
琉璃娃娃漂亮。
可是漂亮的琉璃娃娃就在刚刚被她亲手给摔“死”了。
难受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她“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然后……
苏烟回神,想起小时候的窘事,原先因担心天冬而产生的紧张情绪也有了些缓解。
那时她被苏父惯坏了,人小脾气大,自己心里难受也不让别人好过。那一晚,她使性子,坐在书院门口的石阶上就是不肯走,后面的事她苦累睡着了不知道,还是第二日嬷嬷与她说她才知,她昨晚拽着定山衣服不撒手,是被他一路背回来的。
而那个说小媳妇的人,就是唐岩。
那晚之后的旬假,定山带着唐岩来给苏烟道歉,说不该与她讲那些混账话,把她惹哭。然而唐岩的话,苏烟压根就没听懂,哭只是为了琉璃娃娃。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她很开心定山和唐岩来给她道歉,因为他俩分别给她带了串冰糖葫芦。
前月里她掉了颗门牙后,嬷嬷便不再让她吃糖了。她其实也没那么爱吃,但嬷嬷不让她反而偏偏想。她之前与定山哭诉过,没想他记住了。
苏烟爽快地原谅了他们,接过他们手里的糖葫芦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可是才吃了一颗——
“嘎嘣”一声脆响。
她牙磕上山楂里的果核。
另一颗松动的门牙也掉了。
看着手心里吐出来的小牙齿,苏烟“哇”的一声,又哭了。
“我与小苏烟就是犯冲……”
这是唐岩过去常爱说的。不过他们虽然犯冲,但还是玩到了一起。后来苏烟从去书院找定山又变成了去书院找定山和唐岩。只是这段友谊,也没能持续多久。
时间总是残酷的。
女孩子间的友谊尚不能经受住岁月的考验,男女之间的,就更难了。
他们一天天长大。定山与唐岩的学业越来越重,而苏烟到了八岁后便不能像以前那样频繁地出门了,更不要说三天两头地往那满是男子的书院里跑。
直到某天,苏烟与天冬收拾衣橱,看到件褪色的衣服。唐岩在书画方面很有造诣。夏天时她从他那得了本关于染色的书籍,按着他教的方法,用赭石[1]给自己染了件红披风。
当时定山正在看《元史》,里面写到:“二十五年二月辛亥,汴梁雨木冰,状如楼阁、人物、冠带、鸟兽、花卉,百态具备,羽幢珠葆,弥望不绝,凡五日始解……”。因此景描绘得太过震撼,他们约好冬日下雪便去山里看木冰。
可这都开春了,他们还是没有去成。
定山过年回了乡下老家,唐岩也去了邻城。
他们间还是有联系,定山旬假回来也还住在苏府,但苏烟就是隐约觉得哪里变了。直到她打开这方衣柜,看到这件变浅的红衣,她恍然明白,他们间的关系好像也似这衣服般,褪色了。
而褪得更狠是在她十三岁那年的上元节。她见着台上耀眼的定山,也洞悉了自己的少女心事,再加上手帕交们还不停地拿那不知是否还作数的婚约打趣。她被戳了心思,生怕自己藏在心底的秘密被人揭露,于是,离定山就更疏远了,更别提唐岩了。
后来再见唐岩,是在她与定山的婚宴。而这次婚宴之后,她再没见过唐岩,也再没见过定山。
隔了五年,没想竟又把他俩都给遇了。
而苏烟更没想到,这五年,唐岩放着大画家不做,竟跑去当了个道士。正想着,不料对方也朝她看了过来。
一双眸子,黑亮黑亮的,还是如过去那般炯炯有神。
性子也还如过去跳脱。
不顾台下那么多人盯着,偷偷地冲她眨眼挑眉打招呼。
苏烟知他认出了自己,想让他别再眨了,免得坏了自己的仙骨道风。谁知还未来得及示意,唐岩忽然一巴掌拍上自己的眉毛。
“真人这是怎么了?”下面有人问。
“无妨无妨。”他摆手,“就是我右眼跳得厉害。”
右眼跳?
那不是跳灾?
大家叽叽喳喳议论起来,生怕端午“恶日”的霉运降临到自己头上。
“不用慌……”唐岩又老神在在地安抚:“今日有老夫坐镇,必让诸位避灾禳福……”
听他一个而立之年都未到的人自称老夫,苏烟忍俊不禁。
大家是不用慌。
毕竟他右眼皮跳是假。
妙昌真人的身份更是假。
旁的人可能没注意,但她方才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唐岩拍眼睛可不是因为眼皮跳,而是他眼皮上方的白色假眉毛悄悄翘了一个角。
唐岩白色的眉毛和胡须都是粘的。
也不知他从哪里寻了身上这件砖红锻金云白的法氅,要装这么个妙昌真人。
所做为何?
注1.赭石:赤铁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