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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道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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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王营帐的地面铺着毡毯,里面只有一张可折叠拆卸的卧榻,一方木案,几个箱子。行路途中,卫贼下令一切从简,所以帐中陈设也很简单。
卫柏将顾雁放到榻上。她的腰疼得直不起来,只能顺势躺在枕上。他又将案上灯台挪到榻边,坐下查看起她的脖颈伤痕。
端详了片刻,卫柏说道:“幸好伤口尚浅,刀刃无锈。”
他离得太近,说话时的温热气息拂过她颈边,留下丝丝痒意。顾雁不自觉揪紧袖管。
侍从们很快拿来伤药、酒壶、麻布、剪刀等,又端来炭炉和一盆热水。卫柏吩咐他们将麻布在水中煮沸。他又接过热气腾腾的布巾,倒上烧酒,为她轻轻擦拭皮肤上凝固的血污。
灼热的布巾触到脖颈,浓重酒气扑面而来,一股尖锐刺痛钻进伤口,她难耐地嘶了一声。
“忍忍。”卫柏的声音温和,动作也很轻。他又托起她的手,擦拭沾上的尘土碎叶,还有被草叶割破的细小伤口。眼看脏兮兮的肌肤重新干净,恢复白玉般的颜色。卫柏呼吸微滞,眸中墨色愈发浓重起来。
他的手和布巾一样灼热,随着布巾移动,顾雁的脸逐渐发烫。她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他飞快握紧。
“快好了。”卫柏说道。
他指腹有茧,手劲还大,手上被他紧捏的地方,只觉酥酥麻麻。心跳难抑地加快了速度,顾雁小声道:“殿下,我自己来就好。”
卫柏动作一顿,抬眸注视她。
与他目光相接的刹那,她只觉一股热流在体内急窜直上,猛然撞击了心脏。榻边灯火照在他俊逸的脸上,墨云般的瞳仁里映出一抹光亮,那里仿佛有道深渊。一旦跌入,就再难脱身。她只好飞速偏头,躲开他的注视。
“再上一道药。”卫柏放开她的手,声音凉了些许。他打开药罐,在她颈上伤口洒下药粉。
“殿下处理伤口很熟练。”顾雁悄然揪紧袖子,没话找话。
“习惯了。”卫柏盖好药罐,起身脱下染血的外袍,坐到案边,处理起手臂上的伤。
此刻卫贼背对着她,顾雁才松了口气,转头看他的背影。
宽大的黑色中衣下,是他坚实的脊背轮廓。他挽起衣袖,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一道半尺长的伤口突兀地破开皮肤,满臂都是凝固的血色。此处他掀开的衣袖,也比别处更黑一些。卫柏径直把壶里剩下的酒,全都倒在了伤口上。
顾雁刚被沾酒的布巾擦过伤口,知道有多疼。可现在卫贼偏头看着伤口,只微微蹙眉,一声都没哼。旁边侍从连忙上前,用另一块煮过的布巾擦拭臂上血污。另一名侍从则用热酒烫针,穿上丝线,待颖王手臂血污擦净后,跪在一旁开始麻利地缝合伤口。
针尖穿过皮肉,丝线锁住伤口。顾雁看得头皮发麻,转头不忍再看。卫柏却面不改色,凝神注视着伤口的缝合进度。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镇定下来,又忍不住继续看。卫贼的伤口很快缝合完成。他站起身脱下里衣,旁边侍从赶紧捧来干净衣裳。她没来得及转头,就看到了卫贼精壮的上半身。
平时他穿着宽袖长袍,看着与那些弱不禁风的高门公子并无二致。但之前被他抱了几次,她隐隐触到过他衣下硬实的肌肉。此刻他脱了衣裳,她才亲眼见到,他身上肌肉竟如此线条分明,背上还有条好看的凹线,延伸至腰窝,隐没在裤下。
顾雁轻轻抿唇。许是离榻边灯台太近,灯火照得她唇瓣都发干了。
直接瞧着男子的裸背,实在不合适。但她还是不想移开目光。他背上交错着四道长长的伤痕,颜色比周围皮肤深许多,应是陈年旧伤。顾雁忽然意识到,卫贼自幼随父从戎,还真不是说说而已的花架子。之前看他诗文时,她还以为,他不过是个伤春悲秋的文人公子呢。
很快,卫柏重新穿好衣裳,换了身黑色常服。他转过身来,顾雁连忙转头看向营帐顶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这时,侍从将她的衣裳包袱送到榻边。
“把沾血的衣裳换下来。”卫柏瞥了一眼,迈步向外走去。
很快,帐中只剩顾雁一人。她心情复杂地解开腰带,脱下襦裙、中衣。因为腰疼,她只能稍稍抬身,靠在榻枕上,动作很慢。此刻卫贼一走,她重新浮起心事,像揣了块石头似的,心头沉甸甸的。
从树林中出来后,她就一直在想。
如果纸条来自那些黑衣人,那他们肯定还有同伙,就潜伏在颖王身边的侍从里。会是谁呢?!方才她就留意了帐中伺候的侍从,都是之前常见的熟面孔。是他们吗?还是白天送蒸饼的那人?
知道她是颖王重视的侍婢不难,毕竟卫贼一再招摇。但知道她是郡主,这就很奇了!刺客的背后主使到底是谁?!
他们想要刺杀卫贼,这次没得手,定会策划下一次。她到底……要不要告诉卫贼,他身边就潜伏着刺客同党?
可那些人知道她的身份!
若对卫贼说了,就必须解释来龙去脉,这回就很难瞎编了……也不知严义他们追到刺客没有。若抓到了人,可会审出她的身份?
林林总总的问题萦绕在心头,譬如一团乱麻。顾雁只好沉下心,一条一条梳理。
卫贼是窃国之贼,初见时连她都想刺杀他。天下想杀他之人,肯定如过江之鲫。他的死活,本就与她无关!她有自己的目标,去典录司翻到母亲和兄长的下落。到时再看情况,能否想办法与他们见面。
所以,她只需警惕是否会暴露身份!其余之事,她不能管,也管不了!
顾雁如此反复告诫着自己,缓缓穿着衣裳。手刚钻出袖管,她便睹见手背上被悉心处理过的小伤口。
心脏猛地一揪,似被什么狠狠捏作一团,胸口忽然闷得透不过气。顾雁扯着衣襟,咬住唇瓣。难受什么呢……卫贼的死活就是与我无关啊!
今生今世都无关。
这时,帐帘外响起严义压低的声音:“回秉主公,刺客逃到梁水边,岸边有船接应,他们弃马上了船。河水湍急,我们没能追上……”
“没事。你们无人受伤就好。”
“途中被射落五人,逃走了十多人。我等去擒落马刺客时,他们都服毒自尽了。另外,林间还有八名刺客,被当场击杀。”
“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策划得很周全,要致孤于死地。”
“末将已加强守卫,着人继续搜寻周围。不日定会详查尸体上的蛛丝马迹,找出刺客身份。”
“辛苦了。今夜所有值守宿卫,记功一次。厚葬牺牲的弟兄,其父母妻儿的抚恤按老规矩。”
“末将明白!”严义压着发颤的声音,重重说道,“多谢主公!”
卫柏拍了拍军士的肩,轻声道:“你也换值休息去吧。”
“嗯,”严义深吸一口气,“末将告退!”
他们说话声音很小,顾雁只得尽力支着身子,侧耳倾听。她紧捏着手,屏住呼吸,生怕听到关于她的一词半句。直到严义说没抓到刺客活口,她才轻轻松了口气。既如此,她的身份暂时也不会暴露了。
随着严义脚步声远去,外面重新恢复了安静。帐帘声动,卫柏挑帘入内。顾雁来不及收目光,与他遥遥对视。
他应该……也要休息了吧。
她缓缓撑着腰,准备下榻:“请殿下早些歇息,奴婢这就出去。”
“孤有话问你。”卫柏却盯着她说道。
顾雁动作一顿。卫柏踱步走近,坐到榻边。他一路走近,目光没有移开她分毫。
又是一股无形压力扑面而来,她的心不禁咚咚直跳。
来了。
今夜她突然出现在树林,实在可疑。卫贼的审视和询问,定是少不了的。
“今夜,你为何会在树林?”果然,他如此问道。
顾雁早就想好了说辞。她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说道:“内急。”
卫柏微微眯眼,又问:“马车那边……不能解决吗?何故要去北边?”
顾雁脸上泛起羞赧的红晕:“马车附近都是比人高的荒草,太……太不方便了……树林里面宽敞得多……”
啊啊啊!虽在撒谎,但跟卫贼一个男子讨论这种问题,实在是太羞耻了!
她捏着手,顶着滚烫的脸继续解释:“奴婢刚进树林不久,树上就跃下两个拿刀的黑衣人,一言不发便要掳走我。”这些描述跟真实情况相差无几,只是省略了黑衣人唤郡主的一节。她并未胡说,卫贼当看不出破绽。
卫柏微蹙着眉,久久盯着她,自顾思量着。
依然是那股穿透人心的深邃目光,顾雁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殿下在怀疑我?”顾雁直勾勾地瞧着他,越说越恼,“殿下是否觉得,我有刺客同伙的嫌疑,是与刺客一道唱了这出戏,将殿下诱至林中行刺?”
卫柏瞳眸一颤,撑在膝盖上的手微微一蜷,抓紧了衣袍。
他没应声。
不知为何,顾雁心头漫起一阵失落。
明知他生性多疑,怀疑她再正常不过。她还是冒出了一些失落。她明明不是刺客同伙,也没想刺杀他。顾雁垂下眼睫,轻轻撇了撇嘴。
罢了,她本就在骗他,又何必要求他信任。
卫柏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许久,他忽问:“内急解决了吗?”
啊?
顾雁脑子嗡地一炸,脸颊瞬间烧起来。想了半天,他就问这个?
“被贼人一吓,就……就忘记了。这会儿倒是又想起来了……奴婢这就自行解决,殿下不必管我。”她飞快说完,忍着腰疼也要继续下榻。
看她挪动艰难,卫柏叹了口气:“走吧。”他竟一把将她横抱而起,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殿下!”顾雁惊得神魂一震,瞪着他问,“殿下要作甚?”
“帮你解决内急。”卫柏淡然应道。
“不是?喂?等等!”顾雁全身上下都沸腾起来,她的脸红得像烫熟的虾。卫贼两三步把她抱出帐外,外面的值守宿卫果然变多了。他们一见卫贼便拱手致礼:“见过殿下。”
“嗯,”卫柏抱她走向树林。
六名站桩的宿卫目送着他们。
“殿下!殿下!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解决!”夜深人静之际,顾雁只得压着嗓音飞速说道。她揪着卫柏衣襟,恨恨道:“再不放,我就跳下去了!”
树林已被搜了个底朝天,此刻又恢复了暗沉和寂静。两人被黑暗包裹着,顾雁一说完话,就只能听到卫贼咚咚直响的心跳。他来到一棵树旁,终于把她放到地上。她迅速扶住树干,转身催促道:“快走。”
卫柏点点头,指着外面道:“我出去等你。”说罢,便大步离开了。
“走远些!”顾雁忙不迭补充。她不放心地目送他远去,直到见他回到营帐外,与那些宿卫说起话,才松了口气。
啊啊啊啊!
卫贼脑子是用什么做成的啊!!!他的思路为何总与常人不一样!!!
他就真不在乎一点点,哪怕一点点虚礼吗?!
她一个小娘子,何时与他熟悉到,需要他来帮忙解决……解决这种事情了!
顾雁咬牙,愤愤地想。
——
半晌后,顾雁手撑着腰,艰难地一步步挪出树林。方才在榻上躺了片刻,腰疼好转了些许,但也就是些许。
站在营帐门口的卫柏一见她,当即大步上前,又将她一把抱起,经过默然垂首的宿卫们,再次回到营帐里,将她放在榻上。
顾雁忽然有点慌张:“殿下,我想回马车。”
这顶大帐里,只有一张卧榻。
他们怎么睡?
总不能让颖王去睡马车吧。
“又想被掳走?”卫柏站在榻边,挑眉问道。
顾雁飞快摇头:“经方才一闹,严都尉定然下令加强守卫,刺客必不敢再来。”
卫柏抱起双臂,眉宇间闪过不悦:“今夜开始,全营警戒。任何人不得在帐外随意走动,你也不例外。”
“那……”顾雁还想继续说,却见他躬身缓缓凑近,她不自觉往后一缩。
卫柏抬手,轻轻掐住她的下颌。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里,露出剑芒般的锐利目光:“你嫌疑未除,由孤亲自监视。”
顾雁抿了抿发干的唇瓣,接住那道直刺心底的目光:“奴婢问心无愧。”
卫柏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拿走了榻边灯台。
下一瞬,帐内漆黑一片。
黑暗似乎总能让听觉敏锐许多,卫柏变成了一团黑黢黢的影子。顾雁听到他踩着毡毯走动,周围回响着两人轻柔的呼吸,还有自己震响的心跳。
那团黑影走到榻边了。
她不自觉往后退,缓缓往里挪动。
黑影躺到了榻上。而她已然碰到了榻边栏杆,再无处可退。
顾雁将自己缩成一团,抱着膝盖嘟囔道:“既然殿下怀疑我,又何必留我在这。就不怕我行刺吗?”
卫柏没说话。
长久抱坐着,后腰还是疼。顾雁只好缓缓躺下,睁眼看着黑漆漆的营帐顶部。此刻已是后半夜,折腾到现在,脑海已昏昏沉沉。可卫贼就在身边,教她十分紧张,不敢让大脑放空,毫无负担地睡去。
也不知道这厮到底怎么看她。有时候,感觉他还挺重视自己。可有时候,他眼里只剩冰凉。让她异常明白,他对她充满怀疑,从无信任。要骗卫贼,真是太累了。
什么时候,连她的情绪也开始被卫贼影响了呢?
他明明只是一把刀而已。
忽然,一块毛绒绒的毡毯盖在了她身上,瞬间阻隔了秋夜的寒凉。旁边响起卫贼的低语:“盖好。”
营帐里安静下来。
顾雁忽然想起来,到此时为止,其实她还没有谢过卫贼。不管怎样,他确实亲自来救她了。若不是他,她说不定就被那伙人掳走了,还不知会被怎样对待。
“多谢殿下。”她的轻言细语打破了安静。
听起来像在谢这块毡毯,于是她又补充道:“其实,我那时真的很害怕。”
半晌,黑夜里没有任何回应。
好吧,这厮本就不信任她,也不见得想听这声谢谢。一股莫名其妙的沮丧袭上心头,她抱紧毡毯,闭上眼睛。
睡觉!
忽然,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是卫贼的手!
顾雁猛地睁开眼。许是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看到旁边的卫贼,从一团黑黢黢的模糊影子,变成了一个人。他侧躺着望来,伸手轻抚自己的脸。
他的手还是那样,粗糙而温热的皮肤,摸得她脸颊痒痒的。可鬼使神差般的,她没有动,也没有避开他的手。
然后听他温和说道:“在我身边,什么都不用怕。”
顾雁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她眨了眨眼:“殿下为何时而称孤,有时说我?”
半晌,他道:“孤是颖王,我是自己。”
“我好像听出来了。”顾雁悄声道。
在她脸上的手指一顿,夹起她腮上的一块肉轻轻捏了捏,然后退了回去。
“睡吧。”卫柏的声音很温柔。
黑暗就像一块包容的幕布,在它无所不在的笼盖下,她突然觉得,卫贼的面孔似乎……突然变得没那么可恶了?
她闭上了眼睛。
几乎是一刹那,她便坠入了梦乡。
——
其实顾雁不知道,这个梦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只意识到自己突然身处在江州的乡野,轻快走在野花盛开的河边小道上。忽然,前方站着一个丰神俊朗的高大男子,正弯眼笑着瞧她,似在专门等她。
“请问郎君贵姓?”她走到他面前,昂头问道。
“我姓卫。”他淡淡一笑。
一股难以言说的闷堵袭上心头,她摇头道:“郎君怎么偏偏姓卫。”
“我为何不能姓卫?”那人挑眉。
“君若他姓,妾必同行。可惜……”她低下眼睫,脑中闪过临江侯府的画面。接到军报的兄长拍案而起,对众将厉声道,江州永世不与国贼为伍!
忽然,她身后响起一声高呼。
“阿雁!”
是娘亲的声音!
她欣喜若狂地转身,见娘亲和兄长正站在远处,正笑吟吟地朝她招手。
太好了!!!
顾雁匆匆朝身旁郎君行了一礼:“告辞。”便提裙疾步朝娘亲和兄长跑去。
她跑得越来越快,甩下身后人,留他孤单站在原地,目送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前方,母兄的身影愈发模糊。她只觉怎么跑,怎么跑,都无法去到他们身边。她气喘吁吁地停下,回头看,却发现那人身影也变得无比模糊,然后如云烟般消散一空。
刹那间,她的心脏紧紧绞作一团,眼角一热,忍不住滚落一滴泪珠。
而她不知道的是,沉沉入睡的自己,眼角亦滑落下了一滴泪。
在她旁边的卫柏,正侧着身子,手撑额角,凝神注视着她,然后抬手为她轻轻拭去眼泪。
“你到底在怕什么?”卫柏低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