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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昨夜 ...

  •   李一手捧朱色木匣几步窜入,不意撞见宣将军亦在此处,见他面色不善瞪向自己,声调登时灭了八寸,缩着脖子离他远远的绕到姜思齐身旁,将匣子递上去,“小姜,这个有古怪!”
      姜思齐抽开匣盖,见里面是孤零零数页纸,拆开看去,只见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某见证双虎巷某座宅院归属李氏所有云云,却是双虎巷李宅地契。
      这宅院还是当年他亲手择出,怎会不识?他不由轻咦一声,李一比比划划道:“下面有夹层,夹层!”姜思齐心念略动,手指触到匣底,果然手感有异,并非寻常木质,乃是薄薄娟底。这本也寻常,可他得了李一提醒,手指微捻将那层同色娟底撕脱,露出底下一片灰绸,定睛望去,只见绸子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小字。
      他抬眼望向李一,李衙内不愧他多年知交狗腿,不用他开口便急忙忙开口解释,“这个地契你知道,这个盒子原本可人用来装首饰,她说原来可没这个夹层。”姜思齐知道他后宅中素来是那叫可人的妾室打理细软,她既说没有,那必然是原来没有的,复又沉吟。
      李一继续道:“那时候我是真想好好过日子,什么重要物事都交于无端……曲无端收着,”说着不禁叹了口气,道:“后来知道他诳我,心里好不生气,就想收拾好东西回大宁去,没成想派人去了东四里,结果什么都没找到。都没啦,就剩下个空荡荡的屋子……东四里就是我和他住的那个小院,想来他都卷走了。哎,罢了罢了,本来就是我犯蠢,他拿走东西傍身也没啥。不过别的东西也就算了,只是这里宅子是你送我的,可舍不得,不过地契当初交给他收着,就这样被拿走了,心里难受,就跟可人商量,寻思要不要再补一张还是要花钱再盘,可人说明明我早就遣小厮送回来,怎地又说丢了。可我明明就是当初带到了东四里啊,结果她就拿出这个匣子。当时我看到地契果然在里面,就光顾着高兴,也当自己记岔了就没想着多查查。今儿你一问,我回去翻半天什么也没翻出来,突然就想起来这个匣子来,这才看出点不对劲。”说到此处心有余悸,“这还多亏可人知道这个匣子丢不得,客栈着火那阵子她就只抱着这个逃出来,要不然今天可是啥也找不着了……”
      他絮絮叨叨东扯西扯,姜思齐却无半点不耐烦,点头道:“难为你能想到。”他心知东四里细软绝非曲无端所卷,不过此刻也不便说明,当下指尖用力,将那层细绸从匣底完整无缺的揭了下来,借着灯火行行列列看下去,越看越是茫然。

      原来这些小字上所记录的皆是药方,每行均以不同年份起首。
      长兴十二年,当归一钱白芍一钱半桃仁两钱……
      长兴十三年,当归一钱半桂圆两钱党参一钱……
      长兴十四年,茯苓半钱黄芪二钱阿胶一钱……
      如此纪录岁岁而递,直到长兴三十年方才休止。
      种种配伍皆是历历分明,比起寻常医嘱来所欠缺不过是熬煮之法。

      姜思齐对医药之术一窍不通,看了半天浑不知所以然。宣瑚生鉴貌辨色,上前道:“请大人容末将一观。”说着接过绸缎,飞快的从头扫到尾,秀眉微皱,道:“这些药方虽然轻重有差,却都是补人气血之用,不过末将对此道亦只是略通而已,到底所为何症,恐怕只有杏林中人才能推断出来。”
      姜思齐目光徐徐转动,将曲西陵生平复想了一回,缓缓道:“曲太医素有神医之名,可谓内家圣手,尤擅补气活血,想来这些单方当是出自他手。”
      宣瑚生思忖片刻,手指细稠道:“这些单方始长兴十二年,终于长兴三十年。而曲西陵身为太医,必定常常出入皇宫后院……敢问大人,这两个年份宫闱之间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姜思齐指节扣响桌案,边忆边道:“长兴十二年?我不记得有甚么特出;至于长兴三十年,嗯,三十年,那年太子初立,不久宁昭仪便病死,那时诊治的太医正是曲西陵……咦?”说到此处悚然而惊,射向那素绸的目光宛如利箭。
      终于长兴三十年!

      他二人相议旁若无人,李一越听越怕,待听到“太子”“昭仪”云云,脑子再慢也醒得这里牵涉乃是皇家密辛,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跌倒在地,颤悠悠的道:“你们,你们在说什么啊?”
      宣瑚生老大不耐烦,秀眉轩起,便要将这个碍眼之人架出去,却听姜思齐温言向他解释,“这里面关乎乃是抄家灭族之事,你还是莫要与闻为好。”
      李一脑筋沉滞,许久也无法转动。他咽了口吐沫,小心试探道:“那,那路上那帮坏蛋,难道不是山贼?”
      姜思齐冷然道:“岂有山贼敢入城杀人放火的道理?”心头暗自侥幸,若非李一专挑来往不息的官路上磨蹭令这伙人难以寻得机会,怕是镖师护院再多也难以护得周全。想到此节,愈发愧悔。
      李一口中啊啊有声,手指绸书,“难道他们就是为了找这个东西?”
      姜思齐点头复摇头,“或许,然而我也不知道。”
      李一木然良久,只觉难以置信,喃喃道:“就为了这个东西就要杀人,无端拿的这个想去找世子要报仇……”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大声道:“小姜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姜思齐听得这句熟稔质问,忽觉涩然,抿唇不答。
      李一见他这般模样,浑身上下血流不知怎么就活络开了。他一骨溜爬起来,盯着姜思齐眼睛发亮道:“这帮人从京里追来……对了,你找了这么多镖师,你早知道了!你赶我走不是真心的,你知道京里危险是不是!”
      姜思齐轻咳一声,依旧缄默不语。
      李一越想越对,林林种种都串了起来,一颗心又热又酸又闷,忍不住气愤道:“你说说你这个人,为啥什么事都自己兜着,啥也不说都给别人安排好了!哼,我要是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不对,是气死的!”
      此言正戳靶心,姜思齐委实无可辩驳。
      他轻叹一声,从桌后站起来到他面前,双手抱拳深深施礼,恳切道:“此事却是我做错了,积习难改,抱歉得很,还望李兄海涵。”
      李一几曾见到他这般郑重致歉,一时瞪圆了眼睛,惊愕难言。
      宣瑚生忍无可忍,朝天翻了个白眼。

      一时室内寂寂无声。李一卡巴卡巴眼缓过神来,见面前人还在欠身拱手,蓦地之间一股酸气冲入鼻梁,只觉自家无限委屈,上前抱住他肩膀抽泣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不知道我多伤心……哎,旁人骗我,你也骗我,我还以为你嫌我麻烦把我赶走了……呜呜,呜呜,呜呜……我就知道你待我最好……呜呜,呜呜。”
      他肆情大哭,旁边宣瑚生鸡皮疙瘩滚满身,看到他鼻涕眼泪擦上峰满肩,更是头皮发痒,手在剑柄上蹭来蹭去,待有动作却被姜思齐瞪了回去。
      姜思齐拍了拍李一肩膀道:“好啦,好啦。”安慰半晌见兀自他哭个不休,无奈道:“我们还有要事相商,你可还要接着听?”
      李一这会脑筋格外灵光,脑袋摇的拨浪鼓也似,“不听不听,呜呜,我可知道自己,最是怕疼怕死,要是被人捉了去拷打,非得卖了你不可,那还不如不听……呜呜。”
      他如此有自知之明,倒叫宣瑚生唇舌失去用武之地,见他还哭唧唧个没完没了实在心烦,冷笑道:“那还不赶紧回去哭!”
      他说话可比姜思齐管用得多。李一打个寒颤停下泣声,缩头缩脑的道:“好。”说着向外便走,才走开两步又退回来,抱起装了地契的木匣子搂入怀中,这才抹着眼睛去了。

      姜思齐目送他离开,微微摇头,待要开口,却见宣瑚生也是掉头就走,奇道:“你去哪里?”宣瑚生头也不回,冷冷道:“去给大人寻件衣服换过。”
      姜思齐恼道:“休要胡闹!”
      宣瑚生暗自磨牙,唯有停下脚步,肃着脸硬生生转过话题,“大人适才提到长兴三十年宁昭仪病死,如今又是宁弼衡纠缠不休,这其中定有情弊。”
      姜思齐却颇觉难解,“宁昭仪素来寒弱,池霖未被立为太子之前,动辄侍疾,是以长兴三十年她病死纵有些突然,也不算出乎意料,然而……”
      他就此失声,未竟之意再也明显不过。

      ——然而若当真是寻常死亡,为何三十年后,还有人兹兹念念,不惜偷梁换柱将这些单方留存下来?
      ——为何这许多年后,又有人杀人放火,只为让这些药方从世上彻底消失?

      ===============================

      既然李一回京之事瞒不过有心人,姜思齐索性反道而行之,干脆大张旗鼓告上刑部,说是道路不靖,竟有贼人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放火,务必请刑部与州府追究到底。
      自然有人打听出遇险之人乃是行李迤逦的李衙内,不免猜出或许和之前沸沸扬扬的小倌之死脱不了干系。此虽极大丑事,然而姜右卿摆出这副明晃晃的护短架势,以他今时今日之势也少有人敢撄其锋芒,一时无人多言,只在背后嘀咕他交友不慎公私不分。
      在这种咄咄逼人的攻击面前,贵如宁弼衡也不得不数度出入刑部自证,曾有一次与姜思齐当面,后者却拂袖而去,丝毫不假辞色。众官员见状,唯有感叹姜大人平步青云,升官之快古今未闻,不免狂态毕现。
      哎,这天下果然没有完人呐。
      皇帝得知此事,却不似之前罚他关门自省,不过一笑而罢。

      不再是完人的姜右卿正聆听宣瑚生回报,“……终于打听出些内情。那识得单方之人当年曾入司药局。”
      姜思齐心头一跳,“曲西陵之女曾为司药。”
      宣瑚生点头,“不错,正是曲有节昔日门生,如今嫁为人妇。”
      姜思齐念头一转,已猜到他是有的放矢寻人,这才能在十数日间便查得端倪,心下甚慰,道:“难为你有心。不知她如何说?”
      宣瑚生早已把那女郎中之言掂量整夜,越想越觉头疼为难,然而被上峰当面详询,只能如实道:“那位司药郎中说是药方精备,十分难得,显然是杏林名宿的手笔。所用药物大多无甚出奇,当归白芍阿胶等物都是补实血气之物,实属寻常,然而从长兴二十三年起,药方里开始渐次有月落英实,秋素果,九年莲华等等珍稀之物,到了后面三年,更有落泉天蝉,弱水丝,七日七夕蝇等价值倾国的药物,大人您请看。”
      姜思齐低头看向案上素绸,果然这些药物名字道后面才逐一出现,他不通药理,推测道:“这是说昭仪到后来身染沉疴病入膏肓?”
      宣瑚生点头,“大人所料不错。不过这几味,”他凑近案边,指尖自弱水丝和七日七夕蝉等滑过,“这几味药药性实在相冲相克,据那女司药所说,若其联用必是为治一种名为‘寒骨症’罕见之病。”
      姜思齐从未听过这病名,奇道:“甚么是寒骨症?”
      宣瑚生陪笑道:“也不怪大人不知,那司药说她只在曲家医书上见过,若非她与曲有节交好,也委实没有机会……”
      姜思齐扫他一眼,“你怎的这般罗里吧嗦?到底甚么是寒骨症?”
      宣瑚生硬起头皮道:“大人,这名字由来乃是因为天气转凉之时,患此症之人往往会高热不退,寒凉入骨,随时都有性命之虞,因此名为寒骨症。不过病人表现虽极似身染时疫,却其实这种病症只在父母子女间相传。”
      姜思齐大出意外,道:“宁昭仪竟有此等绝症?嘿,宁氏果然胆大包天,明知女儿身患绝症,竟然还敢送入宫廷。”他说到此处突然反应过来,惊道:“咦,既然会在父母子女相传,那岂不是池霖也……”
      他心中震撼难言,一时失语,低头回忆往昔种种,只觉池霖身体素来不如其他皇子硬朗,却不记得他有过这等重病之时,略略起疑,抬头见宣瑚生目光灼灼盯着自己欲言又止,便道:“你继续讲。”
      宣瑚生深吸口气,道:“那司药还道,但凡父母之一有此疾,无论生男生女,这等重症皆是不可避免,不过女子发病迟缓,是以能尚能生儿育女;男子则发病甚早,七八岁即表征已现,数场高热耗尽骨血,是以该男子绝难有后……”
      姜思齐遽然而起,“你说什么!”
      宣瑚生低声道:“寒骨症男子绝难留后。”
      姜思齐目瞪口呆,呆立半晌方寻回自己声音,“然则池崇……然则太子……”
      宣瑚生向他缓缓摇头。

      长久默然之后,他来到窗边,哗然推开菱窗,夜风迎面鼓荡而来,将他衣袂袖襟吹得噗噗作响。
      他直对这包裹宏宇的墨色,只觉这世间委实荒凉又荒唐。
      “他早就知道。”
      “他当初那般恳切,三顾臣宅,为子求师。”
      “我虽然深怀顾虑,却感其诚挚,终于应下。”
      “只因为是他独子,是未来天子。”

      夜色漫来,宣瑚生目视那道背影,只觉孤寂。
      他低下头,迫回眼底一点热,咬牙道:“大人,狗皇帝早就心怀不轨,却不是您的错。”
      姜思齐失笑摇头,怔怔不语,他早知自己人生宛如笑话,却不知竟被践踏得这般彻底。
      还有呢?
      还有甚么是我不知道的?
      还有甚么是我将面对的?

      他轻声叹息,反手合窗,之前宫闱种种不合理之处终于在此时严丝合缝一一对应,心中再无任何疑思。
      为何皇帝明明秉性荒淫,却是后宫稀廖,几无所出。
      为何膝下唯一太子毫无争议,却又挑动储位之争,令番王之子入京。
      为何对太子如此恶意,坐视他自取灭亡。
      甚至,皇帝对男子的喜爱之情,他少年时全然不察……

      他收拢心绪,默默深思,宣瑚生束手而立,不敢出声,半晌听他冷声道:“难为皇帝竟容得下蔺氏。”
      宣瑚生知道池崇生母,当今天子原配皇后乃是开国八公之一蔺氏所出,道:“听说蔺皇后乃是生育次子时气血虚弱,母子皆亡。整殿之人亦为之殉葬。”
      姜思齐淡淡道:“明面上是这般讲。我多年不在京中,到底如何也不清楚。如今想来逃不出杀人灭口四字。”
      宣瑚生迟疑道:“皇后惨死,皇帝待太子算不上好,如此有悖常理,却从无人生疑?”
      姜思齐摇头,“此事惊世骇俗,常人如何能够想象?何况池崇相貌也与他颇为相似,”说到此处心中微动,声音放慢几分,“且与池凤翎也有几分相似,池家人自有种俊美轩昂,实难错认。”
      宣瑚生早已想到此节,道:“那池崇生父……”
      姜思齐叹息道:“其时诸王并立,我征战在外,并不知晓就里。”——其时池霖固然与他交好,但其他皇子与他亦不无情谊,是以他每每思及那些年皇子争储的种种血腥,总是有种避之不及的恻然,怠于听闻知悉,而西北恰好给了他再广阔不过的疆域,令他避开这些纷繁袭扰。
      然而到此时他终于知晓,这些生命里的丑恶烦忧,它们总是避无可避。
      二人都没有提及宁氏,抱养,庶枝,过继,瞒天过海,……一个家族想要繁衍下去,自有其旅。

      宣瑚生默然许久,道:“太子妃乃是皇帝所取,也是出身蔺氏,如今看来他这是恨得狠了。”
      姜思齐点头道:“自古太子有变之事层出不穷,是以天子戒备实乃寻常;不过当今皇帝却是唯恐太子初心不变,竭力逼他生变。”
      宣瑚生想起之前太子妃案,蹙眉道:“我观太子性格温懦孱弱,不似暴戾之辈,到底为何扼杀发妻?可是与他身世有关?”
      姜思齐眼望将将燃尽的灯火,漠然道:“想来很快就能知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4章 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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