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火》薄裘

143、 涟漪

　　数日后游桢离京。姜思齐其时正在朝中，待下了晚朝走出殿外，遥见一排秋雁斜过，目光追逐而去，默默想到：不知道这行大雁可追得上游桢脚程么？想到昔年每每发他出征，亦曾这般些些的踌躇与动摇，由来怅然，脚步也渐渐放缓，忽闻旁边有人笑道：“姜大人想什么如此入神？”其声清越，其人如玉，却是殷浮筠。
　　姜思齐被罚府内自省多日，这还是这段日子初次见到殷尚书，向他颔首，又见他面孔比平时更雪白几分，不禁又多看了一眼。
　　殷浮筠似是看破他疑窦，道：“这些日子多雨，倒是有些不爽利。”
　　姜思齐嗯了一声，见他盯着自己似笑非笑，脑筋略转，醒得当日自己为他割肉疗毒，下刀极深，节气变化之时恐是难挨，这种小病小灾对他自是无关痛痒，随口应付道：“大人保重，不如请太医诊治看看？”殷浮筠蹙眉摇头道：“早请过了，也不当事。姜大人神通广大，可有什么独门秘方？”姜思齐暗道区区小伤何须什么秘方？他犹自心神不属，信口道：“下官没有什什么秘方，这点小事睡一觉就好了……”见殷浮筠面现不悦才觉出自己失言，顿了顿道：“那……不如多喝点热水？”
　　殷浮筠无语，暗怪自己居然期盼此人能口吐象牙，默默与他走出半晌，方才长叹一声，“罢了，倒也不算坏事。”这回姜思齐倒是听懂他言下之意，扯过朝中几件无关痛痒的小事遮掩过去。
　　这日乃是大朝，散朝已是傍晚，二人出了殿门外各自随从已在等候。汪自强乍见殷浮筠，面色微变，手搭剑柄。
　　殷浮筠横他一眼，向姜思齐冷冷道：“大人倒是有福气。”说罢拂袖而去。
　　姜思齐暗自摇头，从汪自强手里接过缰绳，斥道：“以后切莫对殷尚书如此无礼。”汪自强低头称是，心里兀自警惕，暗下决心回头要向自家主将请教一番。

　　一行人打马回府，姜思齐先看过学生功课，见何子安大字颇有进境，虽然身上还是肉嘟嘟，胳膊腿倒有力不少，颇为欣慰，不自主想起女儿，数年未见，也不知道如今高了没有，胖了没有，还记得爹娘与否，想到此处蓦的心头黯然，给何子安布置了功课便自己进了书房，斜在案后看天边斜阳，直至暮色深重屋内一片灰暗才轻叹一声，起身掌灯。
　　灯火跃动数下，照亮案几。一沓请帖名谏之中有封棕色信封颇为扎眼，落款乃是周有成。他也不等坐下直接拿来抽出信笺细看。信中周有成十分客气有礼，先大赞他国之干才实乃读书人楷模大宁府之光云云，又谢过他几年来对李一照拂，最后才隐约问道得知李一归乡，不胜喜悦，不知姜大人可知如今李一在途中何处，周府家仆已在附近城郭守候数日，迄今仍无影踪。
　　姜思齐将信笺向桌上重重一拍，唤邢斌入内，直接道：“你可知如今李一人在哪里？”
　　邢斌愣了愣，“李爷不是早回了大宁府？”
　　姜思齐面色肃冷，“周家没有接到他。”
　　邢斌也吃了一惊，“这如何能够？李爷都走了一个月了。”姜思齐沉声道：“镖师可有回信？”原来姜思齐担心路途不平，特意叮嘱邢斌请尽京中镖局好手，护送李一以及他一干小妾婢女归乡。
　　邢斌道：“半个月前送过口信，说是过了西翠岭，再有三四日便至大宁府……”说到此处醒悟过来，十分惭愧，“小的只当他们到了大宁尚要盘桓几日，如今正在回京途中。”他想到自己疏忽，不免十分惭愧，便要俯身谢罪。
　　姜思齐情知自己官位日重，府中诸事芜杂，邢斌料理内外事宜实在不易，拉起他道：“莫要如此，此事错不在你。”
　　邢斌见他浓眉深皱，显是颇为焦心，虽不明就里，但他与心里也是咯噔一声，急忙道：“小的这就叫人去镖局打听。”
　　姜思齐挥手道：“速去。”待邢斌退出又忍不住拿出周有成来信看了一遍，越看心头越发焦灼，抓着信在书房走来走去。过了一会何子安来叫老师用晚膳，他哪里有心思吃饭，摆手相拒，何子安见他脸色不虞，心里打鼓，总担心他肚子饿，硬起头皮去拉他衣袖。姜思齐皱眉道：“莫闹莫闹，你自去吃就好。”何子安见他眉心川字极深，不敢再缠，小声道：“那我给你多留点饭。”说着小步快快溜走。
　　姜思齐见他两条胖萝卜腿噔噔十分有力，虽在烦郁之中亦不由失笑。邢斌这时正好转回，急急禀告道：“大人，镖局全无回应。”
　　姜思齐嘿了一声，一拳砸入掌心，“你叫张弦，不，叫汪自强过来。”邢斌听命而去，不多时汪自强入内，尚未开口姜思齐便道：“你从营中挑些精干好手这就去大宁府，沿路且仔细打听李一动向，但有所得务要速传消息回来。”
　　汪自强奉令保护姜大人安危，此时闻言便有些迟疑，姜思齐见他不答，浓眉纵起，冷声道：“可有不妥？”汪自强再艺高胆大，被他一喝亦不禁胆边生寒，低头抱拳道：“末将得令。”直接下去挑人连夜出发。
　　姜思齐目送他出门，又叫过张弦，令他遣公英暗哨盯紧了宁弼衡，有动静马上回报。张弦凛然领命而去。
　　他好一通布置，心中不安之情稍减，却依旧是胃口全无，更毫无倦意，只静坐椅中盯着微微颤动的灯芯，也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去抽案头书册，这才发现手里还握着那封早就皱皱巴巴的信。他展平信笺方诸一旁，将书籍拿到手中翻看，直到屋外梆子响起，手中却还是那一页。他叹了口气，将书卷丢开，想起当年抄家灭门在即，犹自手不释卷，如今反倒越活越回去了。
　　尽管有如此明晰的自悟，他书房内的灯火终究燃烧彻夜，且一连数夜皆是如此。

　　他几个晚上都无法成眠，白日里不免神倦思乏，虽然神色如常，到底眼底血丝和精神气儿难以瞒人，枢密西院一干官员各个人精，跟右卿大人说话都带了小心，等闲也不拿琐事相烦。
　　这日下午他正一面手摁太阳穴遏制渐渐弥漫的头痛，一面翻阅公文，只觉得眼前的字一个一个跟蝴蝶长了翅膀一般飞来飞去，正自烦闷门外传来通通通脚步声，却是张弦气喘吁吁跑入，口中喊道：“大人，大人！”他遽然而起，开口便道：“怎样？”全顾不上此处乃是枢密重地，只觉得喉头都勒得发紧。
　　张弦见室内再无他人，凑到他身边小声道：“回大人，汪自强在半路遇到了李爷一行，将他们都带了回来，如今人正在府中相候。”
　　姜思齐五脏六腑瞬间归位，见他满面喜色，心中更加落底，道：“一切可好？”
　　张弦挠挠后脑勺，微露尴尬，“这个这个，小的急着给大人报信，却没来及细问，不过看样子并没什么大碍。”
　　姜思齐吁了口气，吩咐他道：“宁府那边人手莫要撤了。”张弦躬身称是，见他大步流星向外就走，连案上摊开的公文也不顾及，急忙跟上。

　　姜思齐一路疾行回到府中，刚入西厢就听到何子安咯咯笑声。汪自强早听得动静，疾步迎上前，抱拳拱手，“大人!”姜思齐重重拍上他肩头，“干得好！”汪自强得他称赞，异常开怀，胸膛也挺高三分，暗想自家将军在姜大人这里只有挨揍的份，比自家那是远远不如。
　　此时室内人也觉出动静，不一会就见何子安蹑手蹑脚的钻出屋来，离他远远的见礼，“老师好。”也不等回应便缩着脖子溜走。
　　姜思齐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来在门口重重咳嗽两声，举步走入屋中。
　　李一正在屋中坐立不安，听到咳嗽声尾巴尖如同针扎，嗖的窜起来，来不及看清姜思齐的脸早上去一把将他抱住，哇啦哇啦的道：“小姜我可差点就见不到你啦!你不知道这路上多危险，有一伙子人……”
　　姜思齐看见袍襟上蹭得一行鼻涕眼泪，不免十分嫌弃，皱眉截断他，“可有受伤？”李一抽泣道：“比受伤厉害的多！我魂快吓没了！你不知道那伙人……呃——”却是姜思齐拽住他后领将他远远拎开。
　　李一挣脱他铁臂，拽了拽领口，满心委屈，“差点被你勒死。”却见姜思齐转身就走，不由吃惊，“咦？你干嘛去？我还没说完。”
　　姜思齐头也不回，冷冷道:“老子先去补一觉。”

　　梦里浑不知岁月几何，待他睁眼，四下晦黯，唯有秋蝉一声短一声长。
　　他晃了晃头，手撑床沿缓缓起身，隐约见床尾站了一人，也不知守了多久，见他醒转箭步上前，轻声道：“大人。”
　　他听出来者声音，摇摇还泛混沌的头，皱眉道：“你怎的回来了”只觉得嗓子眼干涸。
　　这人手疾眼快已倒水递来，“大人喝水。”
　　姜思齐顿了一下，还是接过水饮尽，就听他低声抱怨：“大人这是多久没有休息好了？何必为了那个赣货费心？”他口中恨恨不已，行动不曾稍停，转身功夫已将灯盏点亮。
　　一捧灯火勃然跃起，照亮他修眉深眸，正是宣瑚生。
　　姜思齐把茶杯递回他，面无表情道：“把那赣货叫来，我有话问他。”宣瑚生应了一声，道：“我这就去绑他，大人您先吃饭。”也不等姜思齐回应，自顾自叫人布置饭菜，自己背着手去寻李衙内。

　　片刻后几道热气腾腾的饭菜便置上几案，姜思齐这几日都食不知味，此时被菜肴香气一勾，胃里叽里咕噜叫起来。他在案后坐下，吃了两口白饭，门口动静响起，宣瑚生已把李一绑了来——果真一条麻绳严严实实五花大绑。
　　姜思齐知他公报私仇，也懒得训斥，吩咐道：“把他放了，你下去休息。”宣瑚生拽开李一身上绳子，笑嘻嘻上前道：“大人，末将也饿了，不如……”姜思齐不等他说完，拨出半碗饭盖在一道清炒羊肉上塞给他，“好，你下去吃吧。”
　　宣瑚生剩下半句话堵在喉咙口，僵直须臾，手捧菜饭点头称是，走过李一身边扫他两眼，微微冷笑。
　　灯下观美人本极旖旎，然而李一被他笑得浑身十万八千个毛孔齐齐张开钻凉气，一时手脚发软，连滚带爬躲到姜思齐身后，等着宣瑚生出得门去心里才踏实些，见姜思齐埋头吃饭，对自己理也不理，不免十分委屈，“小姜……”
　　姜思齐咽下蒸肉，筷子敲敲碗边，“老老实实的讲来。”
　　李一觑着他眼色，不敢造次，小心翼翼的酙杯热茶放在他手边，见他仰头喝了，这才松口气，道：“我离了京城，行李多，就走得慢……”

　　其实他离京当日便即后悔，心里亟盼着姜思齐遣人挽留，因此脚程放得甚慢，偏偏左等右等总不见京中来人，气愤之余行程更是迟缓，天气稍变就要休息半日，选路也要挑车水马龙的大路走，绝不挑那些偏僻捷径，这般拖拖拉拉大半月到得君见湾边。
　　眼瞅着再前行两日便入了大宁府地界，李一犹不死心，死乞白赖找了许多借口留在君见。他是此行做主之人，一干镖师犒劳丰厚，也乐得陪他逍遥，竟在城中流连六七日，且大有久住之意。
　　这日入夜，李大官人正在酒肆内逍遥，谁知突然闯入数名蒙面黑衣人，手持利刃肆意逞凶。多亏同桌对饮的正是京中最出色的几名镖师，双方当下搏命厮杀。李一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眼瞅着一片刀光剑影，吓得大气都不敢喘。黑衣人虽然武功高强，但几位镖师亦是精英好手，双方你来我往僵持不下，却惊动了当地官府，须臾衙役官差齐至，黑衣人见仓促之间难以得手，当即抽身而去。
　　君见城县令得悉今夜遇险之人乃是周大人之甥，当朝姜右卿至交，倒抽冷气之余哪有半点怠慢，遣了许多人手护送他回到落脚之处。谁知李一回到客栈，才发现这里亦是同时遭袭，贼子凶残，更是燃了一把大火，幸得他随行镖师实在不少，当夜半数留在店内休息，见状与贼子奋力相搏，这才不曾遭受许多伤亡，然而客栈客房却烧毁大半，他几名小妾也吓得吓，伤的伤，病倒大半。
　　县令不料这群贼子如此凶残，正自忧心忡忡，恰逢翌日总兵关铮因某事至此。关铮与李一昔日曾因付山城有过一晤，更知他是枢密右卿莫逆，闻得此事当机立断，派遣五百军士层层护卫。李一连番两次受袭，本来不大的胆子更吓得就剩下半丝，但觉全天下就只姜思齐身边最安全，当下再顾不得许多，待小妾丫鬟们伤势稍缓，便启程折返京城，路才走出不到半程，正碰上汪自强等人，一行人快马加鞭终于赶回京中。

　　他讲述已毕，姜思齐这边也茶足饭饱，身体仰入椅中，阖目沉思。
　　李一知机，蹑步上前为他大力揉肩，谄媚道：“你说说，我是不是遭了大罪？劫财还不算，还要杀人防火！也不知哪家强盗这么坏，小姜，你可要派兵把他们铲平为我报仇！”
　　姜思齐心道旁人有枕头风，我这里是肩头风，淡淡道:“你可知道贼子是何来路？”李一气道：“一个个都把脸蒙着，我怎能看到？”见姜思齐眼都不睁，只闭目享受，更是生气，双手更加用力如揉面，“小姜，你给我报不报仇！”
　　姜思齐任他呱噪，只默然沉思。
　　此时窗外星月暗移，清风绦过，诸般枝蔓在他心中暗生暗流，再逐一收束涤清，终于豁然开朗。
　　他开口问道：“曲无端可曾留给你什么东西不曾？”
　　李一不意闻得这个名字，登时怔住，张了嘴说不出话来，但觉无数滋味纠缠肺腑，苦的酸的涩的甜的，最后仅剩一片混沌，闷声道：“没有……我要他东西干嘛？”声音隐带哽咽。
　　姜思齐故做不觉，“你好好找找。”李一没好气道：“你自己问他不就得了？”双手一甩，也不再伺候这位大爷了。
　　姜思齐知他还不知晓无端之死，这个关头亦不愿多生枝节，温言道：“他人并不在这里。你再想想。”
　　李一听他言语郑重，不禁惊讶。他这些日子心里难过，彼时无端那番交代在他心头早颠簸了千八百回，已觉出除了冷漠无情外，还有些隐约牵扯叵测之事，竟是事关废立。他在姜思齐身边多年，动辄与钦差世子相交，早非当日付山城郭小小县令，自也觉察出不妥，只是之前太过伤心气愤，也不愿多思多想，此时被他询问，把伤心抛到一边，低头想了想，挠头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找找。”说着三步并两步跑出屋外。

　　姜思齐好吃好睡了一番，精神极佳，也不觉夜深，拿起本书细读。宣瑚生在门外忍了许久，总算挨到李一离去，叩门而入，道：“大人。”
　　姜思齐嗯了一声，“还不休息？”
　　宣瑚生见他精神奕奕，甚是不快，皮笑肉不笑的道：“夜深了，大人不如早些休息，您这些日子委实乏得很了。”
　　姜思齐不理他皮里阳秋，书本翻过两页，道：“你留意下景国公府上动静。”
　　宣瑚生讶然，正色道：“……是。”
　　姜思齐沉声道：“景国公身有重疾，怕是时日无多。”
　　宣瑚生闻言更惊，“大人？是游桢？”
　　姜思齐缓缓摇头，“国公日前来访亲口告知，游桢还不知道。”
　　宣瑚生压下满心惊讶，低头思索半晌，道：“游桢可会回京？”
　　姜思齐摇头道：“他除族之人，如何能归京？”说到这里难堪郁悒，将书本弃到旁边，涩道：“我委实负他良多。”
　　宣瑚生胸中无数言语翻涌欲辩，却知他心绪难平，只得缄默半晌，才道：“景国公能见到游桢，总算他不白来京城一躺。”
　　姜思齐苦笑道：“唯独这点聊以慰籍罢了。倒是国公言下似有以谢氏相托之意。”
　　宣瑚生惊讶太多反倒愈发镇定，眨了眨眼，“大人是说……”他一语未竟门外忽然传来李一张牙舞爪的大嗓门，“小姜，小姜，我找到了！你看是不是这个！”哗啦一声，门已被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