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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罅隙 ...
夜深人静,西营督领宁弼衡策马漫行,身旁寥寥几名随从。
他身为国戚,又肩任拱卫京畿的要职,原本不该这般寒素才对,但宁氏家风一向谨慎自守,行事缄默,任朝中无数璀璨华影,只静若水底沉沙,惯不为人所觉。
然而这些日子,这种恍若无声的姿态却被击得粉碎,宁氏被推上了峰尖浪口。
“你自己来看。”
绿池斋内,皇帝丢来一本奏章。
宁弼衡跪伏于地,打开奏本一目十行,果然便是枢密右卿参他大逆不道,竟然勾结山匪劫杀朝廷官员,实乃是大逆不道形同谋反,请陛下以国法论罪。
他目光触及谋反二字,刻骨冰凉刹那自膝盖窜上心田,一时茫然失措冷汗迭出,薄薄奏本全然承担不堪,啪的一声堕落在地。
他如梦初醒,五体投地跪拜,“臣冤枉……”
皇帝剔他一眼,似笑非笑,“冤枉?派人假扮盗匪追杀周有良外甥的不是西营?你不是西营督领?”
宁弼衡汗出如浆,牙关咬紧:“不瞒陛下,臣与那李一确有龃龉不假,但不过区区小事,臣岂敢胆大包天杀人放火?都是姜思齐因私废公,攀污大臣!”
皇帝眼中笑意更浓,悠悠点头,“原来是那李一冲突了你,可前阵子姜思齐因为私德不休被参,你可并未提及此人之名啊。”
宁弼衡一时语塞,头埋得更深,“臣知罪!那姜思齐依仗自己身份肆意妄为,臣不忿与其纷争,失了体统……”
皇帝冷笑一声,“他依仗身份?他甚么身份?数年前不过一介平民罢了。倒是你,皇亲国戚,执掌西营,连区区小事都争不过毫无背景寒门之人,被挤兑得只敢在朕这里哭诉!”
宁弼衡心胆俱颤,全不敢辩解,只趴伏更低诺诺不敢言。
皇帝冷眼见他这般战战兢兢,索然之意油然而生,拂袖道:“罢了,下去吧,朕无意再闻得这种有伤风化之事。”目光漫漫投向远方,再未向他一顾。
出得宫门很远,宁弼衡骨髓里的惧意仍旧挥之不去。
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宫墙。
姜思齐的奏本固然惊心,然而天子莫测的语意更令人悚然。
他也曾替皇帝做过些机密之事,于是旁人眼中,他是陛下血亲,天子腹心。
但宁弼衡心里明白,从来不是这样。
他之于天子,从来便是可有可无。那些事情,西营不为,东营也能行之。
他对天子,莫说爪牙,相处甚至不如寻常君臣投契。
或许也同他生性淡泊有关。别人觉得他是因着外戚的身份愈发恭谨敬顺,其实他自己心知肚明,对宦海仕途他从没有热络过,遇事大多随遇而安。就是这阵子与枢密右卿旗鼓相争,其实他这边的急切烦忧八成倒是做戏。
他其实,并没有那般忧惧。
或者许多年来,深不见底的忧惧便盘桓心田,便是人生最得意之时阴影也未曾稍远。与其相较,其他诸事着实不算甚么。
那个令他战栗的问题又一次重回心间。
——陛下他……他究竟知不知道?
很快就出了西井街,向左行数里便是宁府。
宁弼衡勒马向右,转过几个弯,来到座两进别院。
这里没有满心敬畏的家人,没有目光热切的族人,也没有一堆堆经年烟火缭绕的祖宗牌位。
他在后院独酌,夜风渐凉,他却浑然不觉。
——陛下他,到底知不知道?
这个问题如附骨之蛆,他早就问了自己无数遍。
不止自己,还有父祖。
却无人能解答。
“太子的心思,并没有人看得透。”
他还记得祖父黯淡的回应。
那时陛下还是太子,他不过是个尚未加冠的少年,尚有勇气抛出那个危险的问题。
“难道太子不曾发过病症?”
“不许讲!不许讲!”祖父提起手杖重重击打着他的背,然后颓然软倒,“这是殃及九族的祸事!你这样口无遮拦,若要陛下和娘娘知道……”
他在祖父的老泪纵横中垂下头去。
——明知是这样的祸事,为什么当初还要那样做!
只因存了一点侥幸的心,同为开国勋贵,却不曾位列八公,无法世袭罔替;眼看门庭渐渐式微,却无出色子弟支撑。
血脉里已不知何时掺入了这种诅咒之血——或者一直都在,只是从未被引发,然后它突然就来了——他们那时并不全然知情,便将毫无所知的嫡女送入宫门,看她诞下皇子阖族大喜。
于最绚烂之时,诅咒之血开始涌动;嫡脉尽为枯枝,就连尊贵的皇子之母,也只能任她在绝望中死去。
最终,居然是他这等的庶枝偏房去偷天换日,支撑宁氏门楣。
他和天家在血脉上的羁绊,其实稀薄得近乎虚无。
在他心里,只有日夜盘桓的恐惧和天子的无情,是以他行事愈发如履薄冰,喜怒未尝稍得自由。
宁昭仪病去之时,他名义上的父母已然仙逝,垂垂老矣的祖父将他送入宫中守灵,行前低声嘱咐他要不离太子左右,多多体恤他丧母之情。
然后他便明白了,那个问题,原来祖父也不知道答案。
亲外祖都不能提起的事,他一介外人哪又敢刺探?
他缩得远远的,遥遥望着棺椁前跪坐无声的太子殿下。
太子还那般年轻,俊逸容色间却已染上秋霜萎色。
——殿下他,他到底知不知道?
——殿下他,是不是亲眼看着自己生母无数次高热惊悸,最终衰败而亡?
太子在棺椁前不食不语,仿佛木雕泥塑,日夜滴水不沾。
他情知事情不好,却没有那个胆子相劝,恐怕张口就会有腥风血雨。
殿内众人就这样默默跪坐,直到夜色深染,殿外脚步声起。
有人蹑足而入,轻轻呼唤一声,“池霖!”
太子的魂魄被这一声喊了回来,他踉跄抱住来人,埋入那人怀中嚎啕大哭,“阿昭,阿昭!”
他在旁屏息而观,真切触得到这份悲痛和遗恨,也因此心怀畏惧,每日里犹如千钧负重。
这份重压与畏惧更在多年后杨氏诛族达到顶峰。
——这个世间,实在没有甚么天子割舍不得的。
宁弼衡低头看向自己双手,想起多年前曲氏覆灭的那个夜晚。
他回到府中回报祖父,见他如释重负,含笑告辞而出,然后回到自己房中,把这双手洗了又洗。
对倒在他刀剑下的曲氏族人,愧疚有之,不忍有之,更多的却是欣羡,羡慕他们可以就此长眠,不必再背负这样重的负担。
从宁昭仪死去时,他就已觉得疲倦难言。
人生苦旅,却还要负担着深渊一般的重担,着实令人疲倦。
宁弼衡捏着酒杯,扬首灌进烈酒。
为求一劳永逸,是以铤而走险。
成了,很好。
败了……很好。
总比被黑暗的秘密压弯了腰,在时光里孤单而行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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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轮夜月下,姜思齐亦与人饮醉。
李一在他对面手握酒盅,眼睛通红瞪他道:“无端……他是那夜里就去的?”
姜思齐颔首,沉声道:“节哀。”
李一早已哭了两通,听他这句节哀眼泪又扑簌簌落下,“那天你不是,不是把他关起来了?”
此乃恨事,姜思齐此时提起依旧面露歉意,“是,然而夜里有人进来行刺,一时不备以致于此,实在是我的不慎。”
李一听得此事,虽在悲凄之中亦不由打个寒噤,左右环顾一圈,颤声道:“什么人敢进来这里来?”他曾久居姜府,早知这座府邸虽然简朴无华,其实卧虎藏龙,家丁各个身手矫健,邢斌张弦等人身手不凡,后来更有汪自强这等高手搬入随行,更别提姜思齐本人便有万夫不挡之勇。
姜思齐摇头道:“当晚确实有刺客进入,那刺客定是身手高强。”顿了一顿,又诚恳正色道:“我虽憎恶此人做局骗你,不过却不想他就此丧命。”依他性情能这般耐心解释实属不易,却是委实怕李一想得歪了。
李一奇怪看向他,“好端端的说这些干什么?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你又不喜欢杀人。”他眼泪再度黯然跌落,“也不知哪个天杀的刺客,都能进这里杀人,哎,那是怎么也挡不住了,都是命。”忍不住念叨曲无端之名一通好哭,又哽咽道:“还好你和小胖子没事。”
姜思齐听他斯言,心里蓦地一动,又听他问:“不过他为什么要杀无端啊?”
姜思齐信口答道:“自是为了杀人灭口。”说着自己微微一怔,那种不妥之感愈发浓重。
李一明白曲无端身世干系巨大,不敢多加打听,只喃喃道:“哎,要是无端没遇到我,也就不会想着报仇来绕弯子见你小王爷,要是没遇见我就好了。”晃了晃头又自否自答,“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他早晚得想起来这仇来,没我也有别人。”讲着讲着不免愈发伤心。
姜思齐不意他居然通透至此,微微一笑,道:“你之前说和无端曾在东四里小住?那里的宅院是你盘下的?”
李一老实点头,“是啊,无端说他想过清静日子,我就买了那个小院儿,可惜就住了两个多月,无端说想起个营生做做,我就来你跟商量酒楼的事。”他如今已明白这是无端想搭上姜府的伎俩,然而想起那段时日依旧不免怅然。
姜思齐眉头扬起,道:“三个多月西营都不曾去东四里抓人?”
李一奇道:“什么西营?啊,对了,你说那日酒楼里抓我们的那群人?呸!什么拐带,他们胡说八道!我哪里见过他们?”
姜思齐沉思不语,听他又叹气道:“无端葬在哪里?我能不能去拜拜他上点香火?”便温言道:“这几日不成,你等等再说。”
李一有些不甘心,道:“那多久才行?”姜思齐在心中估算稍息,道:“月底也差不多了。”李一见他神色肃然,知道并没有诳自己,又听他道:“不过那时还要请你帮个忙。”
李一哪里听过这种话,不由瞠目结舌,“你要我帮我?我能帮你忙?”
姜思齐笑道:“正是。”便低声将自己所请讲出。
李一闻言不由愕然,狠狠哆嗦两下,待要拒绝,却见他目视自己,眼中颇有期待之意,一个不字在舌底打个弯,也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个“好”字,追问道:“这就能抓住那个刺客?”
姜思齐沉默半晌叹息一声,道:“虽为此故,只怕不易。”
李一不太明白他叹息之意,不免有些失望,又又觉得能为无端做点事也不枉相识一场,拍胸脯道:“干了!”连灌两盅酒,末了到底胆寒,道:“不过这帮人这么厉害……我可不敢住自家了,还是你这里好,我要住这!”
姜思齐正中下怀,哈哈一笑,“求之不得。”
李一见他如此干脆,又记起他板正严肃训诫自己的模样,突然有点后悔自投罗网,脑中灵光一闪,期期艾艾的道:“不过我这一大家子人,小翠可人她们……”
姜思齐摆手道:“不妨事,挤一挤也行。”
李一连连摆头,“不挤不挤,不过委屈了你,如今你这么大官委屈可不好,我倒有个主意。”说着偷眼去瞧他。
姜思齐必是个馊主意,淡淡道:“说罢。”
李一手指遥遥指向隔壁,道:“宣美……宣将军府上和我那里也不差多少,反正他也不常回来,不如两家宅子换一换,我住你旁边,他搬到巷子里头。到时候咱们把墙一拆,两家并一家不是正好”
姜思齐梭他一眼,“的确正好。你若能说通他,我自不管。”
李一缩了缩脖子,悻然道:“我哪有那本事?不如小姜你去说,说不准他就通了。”
姜思齐抿了杯酒,道:“我也没那本事。”
李一晓得这倒也是实情,只好作罢,遗憾叹道:“其实都在一条巷子里,离得也不算远,他不会不乐意吧?哎,我傻了,他定会不乐意,这不是耽误他翻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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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太子已废,储位虽然未定,然而人人均知池世子乃是大热灶,姜右卿乃是他肱骨,一举一动不免格外引人瞩目。不知是不是因着这个缘故,宁督领也自甘退让,不日上书只道自己门风不谨,引来物议纷纷,甘愿领罪。皇帝下旨罚俸半年,免其督领正职,以罪身暂领京畿西营,闭门自省三月。
这番责罚不过不失,众人又暗叹一番姜右卿果然是简在帝心。
李一得了信大哭一场,又去城外无端墓前祭奠数场。大抵是人去后万般皆好的缘故,祭拜后他又来到东四里故所盘桓数日,或许旧情难忘,日日流连忘返,后来索性着人去姜府将一些细软搬来,浩浩荡荡好几大车,竟是要在此处长居。
姜思齐劝止无用,只得尽遣高手与他同往。
孰料天意无情,李情郎才堪堪住下三五日,秋日里风高物燥,有火苗自后院中燃开,夜阑人静一时无人查得,竟烧至前院去。若非下人得力,险险连李一都折在里面,待水龙齐发浇灭火焰已到拂晓,这座小院早已烧毁大半。
虽是无人伤亡,不过这座宅院意义非凡,怨不得灰头土脸的李一只着了中衣,对着断瓦折柱跳脚不止,此时姜府得讯,大管事邢斌亲自率人来探,见状耐心相劝,李一又是伤心又是愤愤,到底放不下,令人在残垣断壁索寻旧物,便只余下一针一线也要悉数拾起以全心意。邢斌自是遵循,又觉得此事费时费力,干脆雇了不少帮佣连日收拾残院,兼且小心搜寻所馀。
李一痴心不改,唯恐有所遗漏,每日里搬了椅子坐在旁边监视。
如此四五日间就拾掇得差不多,虽是并没发现什么珍物,倒是在挖掘之时不意刨出个数丈见方的地窖,因其埋在地下,毁损不大,里面藏了些箱笼。
邢斌亲身探寻半日,将其内箱笼尽皆挖起。李一打开,见其内都是些金银珠宝,有些乃是昔日自家赠给,有些则全然不识,其中有更有两张铺子地契,落款都是曲无端,瞬时明白都是他历年积蓄所得,一面物在人亡不免哀伤,另一面想到他藏匿这许多财物自己一无所知,分明存在防范之心,不由心灰意冷,对邢斌叹气道:“将这些先搬回府里,待过几日我去给他上坟,一起都烧给他。”邢斌点头应是。
李一对着几成白地的院落发呆良久,终于摇摇头,再无留恋,当下与邢斌一道回转姜府。
稍微改了一下。
周末更。
以后尽量每周更两章(尽量)
大概就是三个比较大的情节,大概二三十万字吧(好多呀)
尽量今年写完——哎,此文沉没成本过高,所以得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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