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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番外)逆 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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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些山峦最先头只能瞧出一点影子,渐渐连出了痕,终于连绵不绝的漫进眼帘。
旅人们默默舒了口气。
终于入了西北道的地界。
他们都是久历沉浮的朝廷官员,神色依旧平静自若,仿佛这些天的风餐露宿与惊遇的盗声匪影都不值一提,只有与这西北的山峦遥遥相望时,眉梢稍稍挑扬。
西北的风有些泛腥,裹胁了沙尘,蛮荒味道扑面而来。
兰梓明不喜欢这样的气息,他掸尽袍角灰尘,同僚们细微的神情变幻没有逃过他的眼底。
他笑了笑。
杨季昭派来的使者早已在驿站等候。
使者还是个青年,身量修挺,一双桃花眼仿佛随时随地在笑。他先拜见了此行正使兵部尚书葛行怀,又向各位大人一一见礼。
兰梓明不着声色的打量使者,心下略加揣摩。这很英俊很爱笑,也很会奉承会聊天的年轻人,应该就是唐霄玉了。听说这位唐将军身世上有些蹊跷,出身倒算得上高门,可惜母族一系却带有胡人的血统,就像阳春白雪溅上了黑泥。
一枚家族的弃子而已。这杨季昭也当真什么人都敢用,也对,他连彻头彻尾的胡人都收下了,也不差这个掺了水的。
兰梓明不无嘲讽的想,很快这种嘲讽又变为些微的失落:他又有什么不敢?普天之下怕也只有他敢这样大胆用人。也不怕别人说他通敌。
门地高贵,阖家死难,年少征虏,功勋彪炳,还有比这更配录入史书的么?
年轻的唐霄玉着实是个人精。不过几天功夫,京城来的诸位使者大多都和他交情深厚起来,兰梓明当然不在其中,然而他只是个地位不高的舍人,想来也不会有谁留意到,就算偶尔与笑眯眯的唐霄玉目光相撞,也只有谦卑的低下头去。
这处得好了,就有人打听起西北近况来,或者说,在打听杨季昭,这位新任的西北道元帅。葛尚书倒是见过他人,不仅见过,当年沈虞便是托了他的人情,才为杨季昭找到了武业恩师,然而其他人多是新晋,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或仰慕或好奇或忧心或思虑过甚,这种种问题未免就多了些。
唐霄玉倒是有问必答,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模样。他这个人不笑不说话,说句话总要插科打诨笑上半天。大人们和他聊得很开心,就是过后稍微一琢磨,发现原来也没问出什么。
不过除了兰梓明,好像也没谁真的在乎。
你看看这些山,看这天空,看这广袤无垠的田野,都曾经丢失过,如今重又血征归来。
所以你说,又有什么务须穷究?
到了第四天,京中钦差终于抵达天炉城。杨季昭率领麾下将领出城十里相迎。
兰梓明初逢其人,本以为会好好见识一番京中盛传不堕的不世风华,不料一眼暸过去,马背上端坐的却是个面色蜡黄的病汉,皮干眼凹的哪有半分英姿,盔甲倒是鲜亮,可惜松松垮垮宽大异常,宛如一个骷髅架子套了层铁皮。
葛行怀刚出京就听说杨季昭遇刺重伤险些不治的消息,此时亲眼看到他形销骨立的模样不免唏嘘,待宣了旨意赶紧请他起身。
杨季昭干哑着嗓子谢过旨,又与各位上使第次见礼。到了兰梓明这里,他一面恭敬回礼,一面不动声色的端详着面前人,他略通医术,瞧得出这人双颊些许潮红,眼睑下透出青白色,额前鬓发也有些星星点点的汗珠,恐怕还是尚未痊愈,如今仍旧高热不退。
果然还病着,真是可惜……
真是可惜。
这句话后面能够接缀无数的短语,或凶或吉,全凭心意。
(2)
“替朕去看看,他的伤到底怎么样了。”
批阅奏折的间歇,皇帝忽然甩出这样一句。
兰梓明微讶抬头,天子已再度埋首奏本。
他飞快低下头,反复回味刚才那一句,试图从中间辨出一分半点的真意。
是暗喜?是担忧?是怀疑?是惶恐?
或是兼而有之?
他分辨不出。
他恭谨拜倒,“臣遵旨。”
(3)
要是他在这里就好了。
兰梓明大逆不道的想,不仅是他,还有那些罗衣云鬓的仕女与道貌岸然的显贵,最好都在这里,就眼下,就这一刻。他们会象围观劫后重伤的野兽那样,带着惊魂甫定的失落与居高临下的怜悯,一面打量这个垂危的病人,一面算计忖度,默默估量着他几时死亡,自己到时又该流下几滴眼泪。
真是可惜……
他正这样思索,忽然感受到有视线停留在自己脸上,略略抬头环顾四周。唐霄玉正紧跟在杨季昭身边,含笑的眼睛淡淡低垂,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而更远的地方,一位玄衣将领投来的目光却肆无忌惮,在与兰梓明四目相对时,唇角甚至一翘。
那是位风仪极佳的年轻人,在众多虎步生风的武将中异常醒目,犹如精铁间的玉石隐隐流光。
玉石的光芒扎痛了兰梓明的眼,他的咽喉忽然间灌满苦药。
魏平雨。
状元。
魏氏嫡枝。
这刻他想到的甚至不仅仅是魏平雨。
云与泥,清与污,高华与卑贱。
那些有的没的东西苦得让他心肺抽搐。
然而他已不复初出茅庐的书生,很快便收拢心神,再度悄然垂头,象从前千百次那样,摆出谦逊而温顺的姿态。
这幕无声交锋杨季昭全然不曾留意,实际上除了葛尚书之外,对旁人他不过是囫囵吞枣的打过招呼,连模样官职都没有记清。这次他不顾苦劝出城相迎,撑到眼下已是强弩之末。若非侍卫相扶,恐怕已经不支摔倒。
若兰梓明再能专注些,他会发觉杨季昭身体几乎不为人知在发抖——这场高热反反复复,才稳住几日,因为这场折腾又去而复返——如果被他发觉,他也许会松口气,也或许会更加疑虑:这样惺惺作态,所图者必大。
然而他并没有。
此刻他满脑子转的都是魏平雨。
他曾见过这位状元郎,在殿试中,然后就听说这人弃官不做,策马去了西北道。
他暗自嗤笑这份书生无知无畏的意气,又有些倨傲的想所谓上品名门亦不过如此,全看不懂日月将易的道理。
可他心里,到底有几分瞒不过去自己的羡慕。
羡慕这种无所畏惧的豪勇,视前程于无物的洒脱,什么功名利禄,远大前程,半分不在此辈眼中。
可寒门子弟却不能如此。
要三更灯火五更鸡,要发奋读书,为了前程甘为佞幸,更要……
他闭了闭眼,将更多不堪往事压回心田。
不过仗着出身好罢了。
魏平雨的目光从主帅身上缓缓收回,与唐霄玉互视一瞬,不动声色的错过眼去。
(4)
北境今年热得格外早,才六月初便已热风滚滚。兰梓明很想脱下厚重的官服,单着轻衫,若是屋内置有冰盆驱热那是最好不过,然而此时室内非但没有冰,反倒起了火炭。
因为杨元帅也在冒汗,冷得冒虚汗。
兰梓明最耐不得热,汗水几乎沓透了衣裳,可他不能露出痕迹,更不能抱怨。他对面一干武将人人轻甲黑袍,比他穿得只多不少,那个身高体壮的沐将军更是满头大汗,偶尔还会卷起袖子偷偷蹭额头。每当这时候,挨着坐的那位留着髭须的将军就会狠踹他一脚。
沐将军被踹得多了,有点着恼,豹眼立起斜睨回去,髭须将军毫不相让,横瞪回来。两人眼刀在半空中嘁擦咔嚓杀来杀去,脚下也没闲着,你蹬我一脚,我踢你一下,椅子跟着咯吱咯吱开始作响。这声响渐渐变大,引得一干文官纷纷瞩目,两人却还不肯停脚,直到上首的赵副将清咳数声,凤目扫过,两位大将这才赶快正襟危坐,摆出一副绝对与此无关的模样。
兰梓明就坐在对案,见状只觉好笑,又觉得武人果然粗鲁,不过鹰犬罢了,上不台面。
这么想着,他又忍不住望向帅案。
杨季昭正与葛尚书说话,似乎没留意下方这番动静。他喉咙不畅快,说几句就要停下喝口水。葛尚书交代过公事,就把话头接过来,为他讲起京中之事,还说到沈虞新稿如何洛阳纸贵。杨季昭听得面泛微笑。
褪了色的夕光中,他的病态不再纤毫毕现,眉目间缓缓露出昔日的影子。
兰梓明的心向下沉了沉,那葛行怀还在兴致勃勃的讲着京中逸事,似对周遭热浪全无所觉,其余同僚纵然是汗透脊背,依然姿正容谨,全无不耐。
兰梓明感到格外燥郁。
果然是名门高弟,天之骄子。
他暗自冷笑,人人关怀,识得的不识得的,应该的不应该的,全部如此。
(5)
钦差一行在西北道驻了大半月,除了最初两天主帅宴请,其他时候大多是赵副将相随,挺温文柔和一个人,办事却滴水不漏。兰梓明不敢与他多加攀扯,一来官位上有些差别,主要却怕被看出端倪来。一个魏平雨已如芒在背,这赵副将看来沉静随和,可随口一句吩咐,其余将领皆凛然遵命,恐怕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不过即使他这样的小心翼翼,这趟出行却也大有斩获。到底杨季昭是人不是神,麾下也不是铁板一块。长城长万里,时日久了总会被蚀出楔口。
而他偏偏总能够轻易就嗅出黑暗的味道。
那些连系甲片的铁线并非坚不可摧,锈蚀已隐约可辨,只需再耗些心力,挑出那些脆弱的线段,用力一扯,看似刀枪难入的铁甲瞬间便会崩裂。
其时其景必定很美。
兰梓明眯着眼睛,心中荡漾。
一定要选在驱尽胡虏的那个晚上,发作在元帅帐内庆功宴上。杨季昭可定要尽复旧观,可千万别是这幅病怏怏的模样才好。
他完好时候是什么模样?想不出,然而总会银甲历历欺雪,弓剑倒映雪光。如云猛将分列两案,美酒流水样呈递而上,不多时便酒意氤氲,火光猎猎。
他会不会击剑而歌,唱着的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一人唱来万人和。
偏偏要在他人生最极乐最繁盛的时刻,将他的一切撕成碎片。
兰梓明畅想着那夜场景。
刀光起落,鲜血迸飞如激,满地人头四处乱滚,凌乱的鬓发都纠结在一起,再被无数杆白杆枪高高的挑起,面目都模糊不堪,又哪里能分得清谁或谁生前的高贵不俗。
杨季昭的头颅也在其中,或者死不瞑目,或者目眦尽裂。
这些鲜血就泼溅在眼前,真切切的,全无虚假。
这一幕,迟早会来。
受你提拔的座上客,来日会亲手斩下你的人头;你为之鞠躬尽瘁的君主,会将你无情摒弃;你注定会走上命运中注定的绝境,就连你享有的荣光,我们也有几十年时光抹净。
……我们……
这种隐秘的念头令他的身体燥热又兴奋,他吞下口水,苦苦压制着注定难以纾解的兴奋,忍不住低笑起来。
(6)
“兰大人在笑什么?”
兰梓明回过神,看到不远处唐霄玉笑望而来。
这位唐将军从头到尾陪伴诸京中来客,早与各人混得熟了。他温文又洒脱,周身全不见武将的粗鲁,又总是笑语盈盈的模样,便是如兰舍人也难起恶感,不过此人到底隶属西北将群,小心戒备自是不免,此时听他动问,满腔杂念即刻消失泰半,从容回道:““兰某眼见王土尽复,心中畅快难言,故此发笑,倒让将军见笑了。”
唐霄玉笑弯眉眼,“原来如此。可惜如今还没有尽复。”他走到兰梓明身旁站住,伸手指点远方,“那方,还有贺兰部,土丘可部,唔,太远了看不见。那边则是游动的咨谷人,冬袭夏扰,最是让人厌烦,还有那边……那边……”
晚风徐过,将他黑色战袍掀开一角,扑棱棱的扫入兰梓明膝前。
兰梓明抬起眼,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他的姿势如此铿锵有力,令人耳畔似有战鼓响起,而他言语间全是毫无保留的随性肆意,直如对着亲密袍泽那般推心置腹。
到底还是个武人。
兰梓明如是想,出乎意料的不觉得厌烦,也没有意识到身体里那喧嚣的,注定无法熄灭的火光,不知何时消散了。
武人也不是尽然讨厌。他又想。
唐霄玉收住话头的方式与他的直抒胸臆一般突如其来。他拍拍右腿,笑道:“看我说起话就停不下,这天怕是要下雨,大人还是早些回转吧。”
兰梓明讶然蹙眉,“哦?”
其时彩霞漫天,夏风依依,哪来得半点雨意。
唐霄玉敲着右腿,笑道:“我这条腿曾遇伏受伤,每次要下雨都会都又酸又痛,准得很呢。”说起来很有些洋洋自得的意思。
这不稀奇,那些老头子都会有这些毛病。只是这个人还这般年轻。何况他还姓唐,纵然不过一枚弃子,终究属于南隅唐家的那个唐。
兰梓明心里莫名升起些许怜悯,“北地到底冷,不如京城。”他斟酌着开口,默默体会着这久违而稀罕的同情,还有期间夹杂着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喜悦,忽而心驰意况。
于是京城的繁华辗转了几道试探的弯,铺展在了青年面前。
唐霄玉安静聆听,为他所述的那座天上京而目眩神迷,笑容也渐渐加深,仿若无限憧憬。
“京城真好啊,就是不知几时有幸能去。”他笑着说。
“盼望终有那样一天。”兰梓明缓缓回应,语含深意。
暮色降落,天气果然漉湿起来,他转身告辞,并未发觉在他看不见的后方,唐将军笑容忽而冷硬。
(7)
魏平雨正歪在蹋间翻书,门外忽然有些嘈杂,随即房门被踹开,闯进一个人。
他挥挥手令侍卫退下,指着桌上冷透的茶道:“等你一晚,茶早凉了。”
经年不变的笑影从唐霄玉面上剥落,那种冷厉尖锐全无修饰,他冷笑着看向小诸葛:“姓魏的,你什么意思!”
魏平雨坐直身体,一面合拢书本一面随意道:“你见的那个兰梓明乃是天子近臣,潜邸之时便十分亲近。”说着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自己哈哈哈的笑起来。
唐霄玉皱眉,这个人笑得龌龊又开心,他突然就不想问个究竟了。
魏平雨想给他斟茶,可实在笑得太厉害,茶水撒了满手,唐霄玉本来就没有心情陪他聊天,见状眉头更紧,“你笑成这个鬼样多半没好事,这就告辞!”说着当真转身就走。
魏平雨快步上前拦住他,擦擦眼角,直道:“别走,别走,如何,兰舍人对你亲近吧。”说着促狭的夹了夹眼,见到唐霄玉神色一凛,伸手把脸上笑意抹掉,整容正色道:“此人机敏得很,等闲接近不了,这回还亏了小唐你。”
唐霄玉略略蹙眉,将他的话在心里掂量片刻,琢磨出点味道,“是因为我姓唐?”看一眼魏平雨,又道:“还是因为我被家族所弃?”
魏平雨耍起了懒,“这我又哪里知道?”说着又笑着斜倚回去,“总之他不知内里究竟,还以为有机可乘,啧啧。”
唐霄玉好不耐烦,“你让我接近兰舍人何意?”
魏平雨给自己倒了杯茶,闲闲道:“见微知著,其臣如何,其君可知。”他抬头看向同袍,“你意如何?”
室内忽静。
唐霄玉挺直身体,如剑如壁,眼底萧杀一片。
他手抚剑柄,淡然道:“你本不必有这一问,魏平雨。”
魏平雨垂下眼睑,仿佛全不出意料,“亲眼所见也不改?”
唐霄玉肃然道:“如今边疆未靖,你便有这般狼子野心,委实可恨可敬,可惜我唐氏只知忠贞报国,余事恕不敢与闻!”
魏平雨挥了挥手,笑道:“少来少来,你们唐氏这番豪赌,真能瞒得过明眼人?”
仿佛被他的话戳中,唐霄玉不再开口。
他沉默的望向窗外,看到细雨飘飞,丝丝絮絮的,染出檐下一片亮光。
他在想什么呢?
就算是魏平雨也不知道。
他也不怎么想知道,时间一点点被拉长,长到他把整壶凉茶都已饮尽,任寒意一点点侵进心田。
漫长的沉默之后,声音再度响起。
“唐氏是唐氏,唐霄玉是唐霄玉。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8)
回京之时已是盛夏。
绿池斋外又闻蝉鸣。
兰梓明向皇帝奏秉此行林林总总,待说到杨季昭果然重伤在身,启程时已有咳血之症时,他看到皇帝的眉峰动了动。
只是很轻微的一耸,若非他专注,刹那便会错失。
然而毫无用处,一如既往,他无从分辨出其中意味。
“如今西北境况如何?”
兰梓明小心翼翼的回奏,“禀陛下,虽然杨帅身染沉疴,然而其令旗所到之处,军民欢呼涕零,胡虏望风而倒,想来西北王土尽复,也只在这数年间。”
皇帝眺望窗外,意义不明的笑了笑。
“知道了。”
(9)
离那个雨夜过去了有些年。
兰梓明也忘记了曾有过那么个似是而非的约定,直到在绿池斋外邂逅新任枢密。
他狠狠惊怔了一下,后知后觉的想到原来这就是杨季昭。
果然这就该是杨季昭。
他微默一瞬,上前见礼。
杨季昭听闻他就是当今陛下腹心,文名蜚盛的兰大学士,并不敢托大,做足礼数。
兰梓明见他待己直如初次相见,不由哂然:“枢密大人别来无恙?下官当年去过西北,曾见过大人。”杨季昭明显怔忡一瞬,听他提起葛尚书方才醒悟,直道惭愧。
兰梓明知那时他整日里在鬼门关前打转,而自己彼时尚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舍人,他记不住也是情有可原,只笑了一笑,道:“那时下官有些水土不服,多承赵明非与唐霄玉两位将军关照,不知二位如今可好?”
杨季昭眼眸微低,道:“赵将军镇守西北,一切安好。至于唐将军,”他声音微沉,“他已在起良关一役身陨。”
兰梓明闻言面现惊痛,摇头叹息:“竟然如此,我竟不知,我竟不知,唉。”又喟叹惋惜数语,这才与杨枢密依依作别。
皇帝召见本不容耽误,可澄心桥上的兰梓明却走得不紧不慢。
这回他离杨季昭,比之前要近得多。
这才该是杨季昭。
秋月江声,萧萧山静。
他有些好笑的想,从前那个骷髅架子哪里沾边了?
可是,还是哪里不对。
他放缓脚步,哪里不对。
从前那个病汉,面色蜡黄,眼底有光,像是满身裂痕的剑,偶有锋芒骤闪;今日所见这个,精美绝伦,不可直视,可细品起来,却是死气沉沉,宛如内里空无一物的剑鞘。
不过,也许这才是他本来模样。
高高在上,目下无尘。
达官贵人的模样。
故意提起战陨的唐霄玉时,这位杨枢密只是眼皮微垂,这个逝去的名字不过只落得他声音低落一分。
的确如此,不过是他人青云之路的阶梯,唐氏的一枚弃子,死后甚至尸骨都不曾归乡。若非旁人不提,怕早就丢到九霄云外去。
又值得什么。
那么。
兰梓明停下脚步。
今日是不是有些急切了。
是否会让杨季昭心生戒备?
那又如何。
我已是名满天下的兰大学士。
他细细品味这甘美滋味,重又端正衣冠,悠然迈向前方。
(10)
杨季昭仰头望向天空,乌云正蒸腾酝酿,似是一池墨汁随时将倾。
若唐霄玉在这里,定又要嚷嚷着腿疼腿疼。
如今倒是再也不用疼了。
他从阿武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鞍,小心夹动马腹,控制着坐骑缓步向前。
来自西北的骏马烦闷的喷着响鼻。这里是什么地界,这么逼仄,全不能尽兴弛行。
它记得自己曾纵蹄狂奔,只因主人赴一场生死之约。
那时天也是这般阴沉,杨季昭连换数马,直奔起良关。
起良关是西北战场最后一场大战,关隘轮番易手,数次失落又复夺回,每寸城墙都浸满了鲜血。
可就连他,也没有料到会把唐霄玉折在这里。
他撕掉大凶的战报,星夜疾弛七百里。
可是上苍毕竟不曾眷顾到他到底,赶到时唐霄玉身体已冷,脸上一片淤青,再无半点活泼泼的笑影。
他避着人捂紧双眼,一万遍告诫自己不准哭,不准哭。
最后到底怎么样,他也记不太真,就记得几名活到最后的将士泣诉,唐将军的遗言是要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看护边疆。
他想,我没有见到你最后一面,这个心愿总要为你完成。
可连这个心愿也很艰难。
唐氏族中遣人来欲扶棺回乡,被他一力阻止,最后险些闹上庙堂。
霄玉啊,最难的时候他也不免想,你双亲犹在,祖母为你哭花了眼,你怎么就铁了心要留在异乡呢?
到后来他也离开的时候,忽然就懂了。
乌云被牵下一角,雨水沛然摔落,溅得他浑身精湿。
雨滴哗啦啦拍上地面,将长街楼阁间的言语隔得断断续续。
若要强行分辨,那是激动的欢喝,是喜悦的哽语,是迫不及待的倾诉。
当中一个童声最最清脆,“看啊看啊!那就是收复西北的大英雄!”
英雄。
他感受着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湿润,闭上了眼。
时隔多年,到底溃败于热泪。
他们已深埋于冻土之下。
不是我。
大雨滂沱,天地白茫茫。
他纵起缰绳,向前方那深不可知的命运一头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