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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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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见过李濯陵后,盛长宁恍惚地被随行女官带离了议政殿。
殿外北风裹挟着冰凉的雪渍呼啸到脸上,这才终于让盛长宁感受到了几分存活着的实感。
她缓缓伸手,轻轻地触摸上自己的胸膛。
稚嫩的小手感受到了这副年轻□□下坚实的心跳。
自己眼下活着,那白珺宁呢?
她的灵魂在这句皮囊当中栖息,白昶将军的孙女又去哪里了呢?
盛长宁沉思地跟上女官的脚步,毫不设防地被人引进内宫,来到了另一处宫殿。
锦绣宫的主位上,坐着风华不减的美貌女子。
盛长宁抬眸,见到了阔别许久的人——林蔓锦。
女官矮身行礼道:“奴婢参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
盛长宁呆立在原地没有动作。
女官微微蹙眉,小声轻唤道:“公主……”
“无妨,”盛长宁不行礼,林蔓锦见状却无任何不满的神色,只是淡笑着摆了摆手。
她身着华服坐在高位上,衣袍上的牡丹团团锦簇,浑身上下是被人娇宠出来的尊贵感,与盛长宁记忆中常常流泪的模样大相径庭。
甚至已经可以从中窥探出几分中宫的雍容华贵。
时过境迁。
盛长宁垂下眼帘,矮身道:“臣女参见……贵妃娘娘。”
见盛长宁开口,林蔓锦反而愣住了。
她抬了抬手,柔声道:“好姑娘,走近些,让本宫瞧瞧。”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姿态,甚至连面容都带着几分熟悉。
盛长宁眼前浮现出另一张秀美的面容,口中不禁喃喃自语道:“皇后娘娘……”
林蔓锦:“……”
偌大的锦绣宫内,慌慌张张跪倒了一大片侍从。
就连林蔓锦的表情都变了,说不清是遗憾更多还是恐惧过多,她张皇地拉过盛长宁的手,悄声道:“珺宁,你叫错人了。”
盛长宁这才从回忆中抽身,低眉道:“臣女妄言,还望娘娘恕罪。”
林蔓锦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盛长宁的脸颊,温声道:“白将军虽已离世,但你既已受封入京,从今往后便是本宫与陛下的孩子了,不必如此小心。”
盛长宁:“……”
林蔓锦与李濯陵的孩子?
天意弄人,这世间千万件事,居然能扯出一笔这样的糊涂账。
盛长宁在心底苦笑,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蔓锦丝毫未觉,自顾自道:“本宫听闻你在入京前大病了一场,隐隐有失魂之症,眼下见你并无大碍,总算是能放下心来了。珺宁你今年已有十岁,再和本宫一起同居锦绣宫略有不妥,内宫的碧杳殿空着,不如……”
立在林蔓锦身侧侍女突然出声,为难道:“娘娘不妥,您忘了吗,眼下在碧杳殿当差的可是……”
“本宫不曾忘,”林蔓锦叹了口气“她一个人守着空殿过了那么多年,总不能继续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闻言,侍女脸上的为难却不曾消减半分:“可碧杳殿……陛下那边……”
林蔓锦:“陛下那边,自有本宫游说。”
盛长宁眉头稍蹙。
碧杳殿,那不是……
从锦绣宫离开,盛长宁径直去了自己过去乃至日后的居所。
她逝世那会儿正是寒雪,如今的大褚都城也尽是银装素裹。
还未等盛长宁正式踏入碧杳殿正门,便远远望见了一道青色的瘦削人影。
许是因为收到了林蔓锦的传信,她早早便守在殿门口等候,一见到盛长宁她们的身影后立刻迎了上来。她先是躬下身子把挂在手臂上的大氅为盛长宁披上,之后才按着礼数行礼,敛眉轻声道:“奴婢拜见常安公主。”
听到熟悉的声音,盛长宁急迫地抬眸,正望见了故人熟悉的眼眸。
是桃娘。
面对着孤苦无依的公主殿下,桃娘朝她安慰一笑。
与桃娘直视间,盛长宁不可避免地红了眼眶。
桃娘不做多想,只以为盛长宁难过是因为年幼失亲、入宫惶恐。她如记忆中那般温和地牵过盛长宁的手,拉着她小心翼翼地踏入碧杳殿,道:
“公主,别哭,别怕。”
可是桃娘,我好怕。
盛长宁在心底默默想着。
被利箭穿心的痛苦仿佛还停留在心口上,盛长宁咬着牙才没让自己把压在心底的话吐露出来。
在城墙上被一箭射死的人是李濯陵的贤贞皇后,而非白府孤女白珺宁。
她如今已经不是盛长宁了,又怎么能把盛长宁心底的苦楚向旁人宣泄?
桃娘不懂盛长宁心中所想,照顾完她洗漱后细心服侍着她安寝。
就在桃娘吹灭烛火,即将离开时,早已躺到床上盛长宁忽然伸出手,轻轻地拉住了她的衣袖。
桃娘不明所以,疑惑道:“公主?”
盛长宁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是啊,她要说什么呢,她又能说什么呢?
一片浓重的黑暗中,盛长宁痛苦地闭了闭眼,良久后,轻轻松开了自己的手。
桃娘宛然一笑,把盛长宁露在外面的手轻轻放回到锦被之下,为她小心翼翼地掖好了被角。
……
锦绣宫内,林蔓锦正坐在贵妃榻上对着明亮的烛火刺绣,这时,沉稳的脚步声从远而至。
殿外侍从高声通报,林蔓锦还来不及放下手中针线,明俊威严的帝王已经绕过屏风踏入了殿内。
林蔓锦缓慢跪下:“臣妾参见陛下。”
李濯陵已过而立,登基多年,他身上气势更甚。他的长相不像先皇,倒更像他的母亲,眉目间雅致非常,甚至可以赞一句漂亮。
不过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这么夸过李濯陵。
林蔓锦自下而上仰望着李濯陵面无表情的脸,猜出了对方的来意,暗自苦笑一声。
李濯陵罕见地没有让林蔓锦起身,问:“听说,你让常安搬去了碧杳殿。”
林蔓锦在心底道了一句“果然”,回:“是。”
李濯陵冷冷地看着林蔓锦:“你过去从不会这样自作主张。”
林蔓锦:“或许会,只是陛下您从来都不在意罢了。”
李濯陵没有回话。
林蔓锦继续道:“凤仪宫被锁了这么多年,还不够吗?陛下,难道您还放不下吗?”
李濯陵对林蔓锦的问话充耳不闻,起身道:“明日一早,让常安搬去别处。”
林蔓锦慌张道:“陛下!”
李濯陵警告地看了林蔓锦一眼,随后拂袖离去,徒留林蔓锦一脸颓然地坐在地上。
对李濯陵和林蔓锦的这场交锋一无所知,盛长宁不过在碧杳殿暂居了一日,便又火急火燎地搬去了韶华宫。
不过好在有桃娘一起。
韶华宫离林蔓锦的锦绣宫不近,算不上奢靡豪华,但用来安置一个无依无靠的“公主”已是足够。盛长宁像个物品一样被人放置在韶华宫里,过了半月,照顾李濯陵起居的王德盛王公公传来圣谕,让她跟着其他皇子公主、天潢贵胄一起去上皇室宗学。
第二日,盛长宁穿戴整齐一进入学室,便听到里面稚子带着满满恶意和不屑的声音响起:“今日授课的是谁来着?还是顾家那个跛子太傅吗?”
盛长宁脚步一顿。
她深埋在血肉里的心脏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剧烈跳动,震得她眼前微微发黑。
与此同时,另一道谄媚的声音答:“回大皇子的话,是顾太傅。”
李邰闻言撇了撇嘴,嫌恶道:“真是晦气。”
“晦气”二字一出,盛长宁再也听不下去,大步迈入其中,扬声道:“放肆!”
骤然听到盛长宁出声的李邰被吓了一跳,连忙坐直身子慌张道:“谁?”
盛长宁走到李邰面前冷冷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不过六七岁的孩子,心中尽是痛惜。
林蔓锦难道就是这样教导自己孩子的吗?李濯陵难道就是这样容许自己孩子对大褚有功之臣肆意诋毁的吗?
李邰看到盛长宁的脸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对方是谁,皱眉道:“你是何人?”
身边伴读小声提醒道:“大皇子,这位是常安公主。”
“常安……?”李邰终于回忆起了盛长宁的身份,哼笑一声,不屑一顾道“什么贱种也配称公主?荒唐!你身上流着我李家的血吗?得势嚣张的烂民占了个公主名号就想在我面前充大,就凭你也想管教我?”
盛长宁当然能管教他。
倘若当年她未身死,如今便是李邰的嫡母,他需得每日晨昏定省向盛长宁跪地叩安,规规矩矩地唤她一声“母后”。
而如今她虽已不是盛长宁,但也是堂堂正正入了皇室玉牒的常安公主,是李邰他名义上的皇姐。
李濯陵善待“白珺宁”,不仅仅是为了彰显他的皇恩浩荡,也是为了给受过白昶老将军荫蔽的百姓一个交代。
他不会苛责她。
思及此处,盛长宁高声道:“我为何不能管教你?顾老侯爷满门忠烈,顾将军未及弱冠便披甲上阵杀敌。冲前锋、入敌营,他的血是为大褚流的,他的腿是替百姓断的!你在京都安然处之,着华服食玉餐。没饮过塞北的沙,没听过子民的哀嚎,便可这样侃侃而谈,肆意诋毁朝中功臣吗?我看你才是荒唐!”话至最后,盛长宁抄起桌上教板在李邰的手背上狠狠地打了一下。
学室内瞬间闹开。
李邰的眼眶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痛的,他猛地起身推了盛长宁一下,呵斥道:“当真是反了天了!”
李邰力气不小,猝不及防间,盛长宁的身形向后倒去。可还未触地,便感受到一双温热的手将她轻轻扶住了。
盛长宁回身看去时,朝思暮想的脸近在咫尺之间。
和她的视线对上后,顾辞言的眼神瞬间变了,有怔然和狂喜,但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耳边的喧哗吵闹盛长宁充耳不闻,只呆呆地望着顾辞言,努力压下了喉间酸涩的询问。
她想问他:
“辞言,你鬓边的头发,怎么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