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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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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终月未歇。
凤仪宫内烧着地龙,掐丝珐琅金炉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碳,暖如春天,与殿外隔绝开来,仿若两方世界。
盛长宁从浅梦中被人叫醒,拖下床榻,双耳上覆上了一双冰冷的手。她骨瘦如柴的身子被人抱住,不甚清醒的眼中流露出些许迷茫。
盛长宁问:“桃娘,怎么了?”
桃娘忍着心中颤栗,稍稍提高了音量解释道:“娘娘,炀王进宫了。”
永熙四年,二月廿一,这是炀王李濯阳趁大褚皇帝移驾汤山行宫后,率领肃州一万军兵打入京城的第三日。
盛长宁彻底清醒过来,细柳双眉一蹙,轻声道:“不对。”
桃娘不解:“娘娘?”
盛长宁:“殿前司指挥使严明仲不是无能之辈,实力非同小可。自京城之外直至禁宫深处,关卡重重。纵使李濯阳拥众甚广,但也必遭削弱。哪怕‘猛虎’入林,爪牙犹要渐失其利,更何况李濯阳他……”
言及此处,盛长宁话语一顿,随后斩钉截铁地有了定论:“这件事不对劲。”
桃娘愣愣地看着眼前沉思的盛长宁,忍了忍才没把心底的话诉诸于口。
她想说:娘娘,严明仲早就已经死了啊……
就在去岁,在您又一次重病的九月里,他为了救驾被刺客一剑穿胸,死在了皇上、朝臣甚至天下人的眼中。
桃娘慌乱地垂下双眸,凤仪宫大而空旷,她和盛长宁孤单地坐在一个小小的角落中,蜷缩在一起,问:“那娘娘,我们现在怎么办?”
盛长宁双唇一启,一个人名在嘴边呼之欲出,但最后还是没能开口。她默了默,小声道:“他……不可能没有安排。”
桃娘怔怔地看着盛长宁,犹疑道:“是……陛下吗?”
盛长宁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用表情安慰桃娘,可无奈眼中难以倾泻出丝毫笑意。她道:“汤山行宫一行来得匆促而又浩荡,不像是他以往的作风。如今看来,李濯阳率军入京一事,恐怕他早有预料。”
听到盛长宁的话,桃娘的心这才稳稳地落回到原位,她庆幸道:“这就好,太好了……”
陛下他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娘娘出事的。
不知桃娘心中所想,盛长宁揽住桃娘的双臂,安抚下她身体的颤抖,柔声道:“所以桃娘,别怕。”
桃娘回抱住盛长宁:“只要能和娘娘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凤仪宫内只有她们二人,窗外寒风裹挟着霜雪拍打着木沿。
殿外喧嚣连天,惨叫声、呼叫声、告饶声、求救声,声声入耳,就能盛长宁就能将其听得一清二楚,她不敢想象此刻的皇城是一幅怎样的血涂地狱。
而凤仪宫却像是一方被隔绝的世外桃源,不见刀剑和血腥,只余下一片空旷和平静,以及角落里两个单薄的女子。
一天一夜。
盛长宁和桃娘在凤仪殿内等了一天一夜后,紧闭的大门忽然被一脚踹开。
盛长宁下意识回身护在了桃娘面前,下一秒,她脑后的长发被一双大手用力抓起。
桃娘疾呼道:“娘娘!”
盛长宁几乎可以说是被人提了起来,她的眉眼因为疼痛缩在一起,血腥热气扑面而来。勉强睁眼间,故人的脸便直直地闯入了眼中。
李濯阳一脚踢开扑上来的桃娘,冲着盛长宁狰狞一笑,一字一顿阴恻恻道:“盛长宁,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盛长宁看着李濯阳一启一合的双唇,反应了半天才回:“好久不见,炀王殿下。”
一听到“炀”字,李濯阳脸色一变,眸中恨意更深。他狠狠地把盛长宁丢到地上,四处打量了一番凤仪宫,讥笑道:“这恐怕是大褚开国以来,凤仪宫最冷清落寞的一代了吧。盛大小姐,你怎么活成了这个样子?”
盛长宁重重摔落在地,浑身上下的骨头缝里冒出了针扎似的细密疼痛。她眼前阵阵泛黑,下意识抬手抚上了胸口,随后感受到了自己微弱的心跳。
还活着。
半天没得到回应,李濯阳垂头打量着地上的人,轻呼道:“盛长宁?”
无人应答。
李濯阳皱了皱眉头,抬脚靠近一步,犹疑道:“盛长宁?”
盛长宁艰难地呼吸着。
刹那间,一个猜测浮上了李濯阳的心头,他瞪大双眸重新把盛长宁从地上揪起来,不可置信道:“盛长宁,你……?”
盛长宁平静地看着他。
李濯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癫狂且放肆的大笑在凤仪宫内回荡起来,李濯阳笑红了双眼,笑出了眼泪。他用手指着盛长宁,挖苦道:“当年我不过就是想娶你为妃,连言语上的轻薄都没有,李濯陵就忍不下去了,像条疯狗似得咬着我不放,在朝堂上几乎快要扒掉我的‘一层皮’。我还当他有多情深不悔,哈哈哈哈哈!可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可笑!可笑!!!”
言及此处,李濯阳“啧”了两声,故作惋惜地摇头,感叹道:“皇后娘娘,遥想那时的你,多尊贵啊。盛家独女,又由中宫皇后亲自抚养长大,皇子们的青梅竹马,我大褚独一无二的青禾郡主!哦对了……”
李濯阳恶劣一笑,补充道:“你还是名动京城的顾世子,放在心尖尖上的……”
“李濯阳,”原本毫无反应的盛长宁突然出声,打断了李濯阳接下来的话,用古井无波的声音冷冷质问“你想好自己的死法了吗?”
李濯阳:“……”
李濯阳的脸阴沉下来:“你说什么?”
盛长宁浅浅一笑:“你这么急切地冲入凤仪宫,恐怕不只只是为了和我叙旧吧。你带来的那一万精兵悍将,如今还剩多少?”
李濯阳:“……”
盛长宁言语间轻描淡写,可李濯阳却被他质问得哑口无言。
半晌后,李濯阳嗤笑一声,重新伸手揪住盛长宁的头发,道:“皇后娘娘说笑了,现在你在我手上,我又怎么会死呢?”
盛长宁闻言也笑了:“我吗?”
李濯阳:“我的命或许在李濯陵眼中不值一文,但你的命,那可是千金不换啊。”
盛长宁淡声道:“我的命如此金贵,李濯陵他知道吗?”
李濯阳“哈哈”一笑:“盛长宁,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语罢,李濯阳松开钳制着盛长宁的手,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朝手下吩咐道:“把人带上,我的好皇兄……怕是已经等急了。”
一旁桃娘闻言冲过来抓住了盛长宁的衣角,双眸沾泪道:“娘娘!”
李濯阳瞥了她一眼,随口道:“至于其他人,杀了吧。”
盛长宁脸色一变,急切道:“且慢!”
李濯阳:“你还有话说?”
盛长宁直视着李濯阳,不卑不亢道:“放了桃娘。”
李濯阳不屑道:“盛长宁,别说她了,就连你的命都在我手里,现在的你又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盛长宁:“你错了,我的命不在任何人手里,而在我自己身上。”
李濯阳眼神一厉,扬声道:“你敢!”
盛长宁坚定道:“我敢。”
李濯阳:“……”
李濯阳合上双眼,勉强压抑住心底的情绪,抬手示意道:“把人放了。”
桃娘看着盛长宁,哑着嗓子开口,央求道:“娘娘不要……”
盛长宁冲着她微微一笑:“桃娘,别怕。”
这是桃娘此生最后一次见到盛长宁笑,她拼命伸手想要抓住她,可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盛长宁被别人带走。
那日的盛长宁穿了一身白色,她的裙角拂过桃娘的掌心,看着似飞鹤翩跹,触感似眼泪滚烫。
凤仪宫的大门被人重重阖上。
一天一夜过去,暖炉里没有加碳,暖意消散,寒意与殿外别无二致。
桃娘趴在冰凉的地砖上哭泣,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她还没有给盛长宁披大氅呢……
外面那么冷,她的娘娘,不,她的小姐拖着一副病骨,要怎么办啊……
……
盛长宁被人挟持着来到了高耸的城墙上。
眼前大军压阵,雪花拂面。大褚的江山融在一片白茫茫中,大雪下的土地是民,大雪上的铁蹄是军。
李濯阳把盛长宁挡在身前,凑到她耳边问:“你看到了吗?”
盛长宁的视线落在下面,回答:“看到了。”
她看到了立于大军首位的青年帝王,李濯陵。
距离太远,盛长宁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她轻飘飘的三个字刚落下,一柄带着寒意的长刀瞬间抵在脖颈间。感到疼痛的同时,殷红的鲜红从伤口处汩汩流下。
耳边传来李濯陵的厉呼:“李濯陵,退兵!若想要你的皇后性命无虞,让盛家军兵线后退一百里!”
李濯陵身披甲胄骑在高大的马匹上不言不语,脸色阴沉如铁。
见对方并无反应,李濯阳再次高声喊道:“盛家军,你们是大褚的好儿郎,都跟着盛老将军在战场上和南蛮浴血奋战过!如今盛老将军已经离去,你们难道真的忍心看着他留下的唯一骨血,也葬身在此处吗?”
李濯阳撕心裂肺地开口:“我不求其他,只想用她的命为自己换一条后路。李濯陵你快做抉择吧,到底是想留下你发妻的命,还是想玉石俱焚看着我们双死?”
“盛家军”三字一出,盛长宁的表情立刻变了。
不等李濯陵真的做出选择,盛长宁无视锋利的刀刃向前走了一步,扬声道:“将士们,盛家家训——‘终生领皇命,捐躯为国死’。我盛长宁先是大邕的子民,再是盛家的女儿,最后才是天子的皇后。人生在世,终有一死。我今日若当真殒命,也称得上是为义赴死,尔等不必为我踌躇!”
她话音刚落,李濯阳表情一变,咬牙道:“你这贱人……”剩下来肮脏的话还没吐出口,城墙下的李濯陵趁李濯阳一时分心,顺势接过手下递来的弓箭猛地发出一击。
这一箭并未如他所料击中李濯阳,反而被反应过来李濯阳意识到,拉过盛长宁以身做靶挡下了这一箭。
正中心口。
剧痛袭来,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刹,盛长宁的耳边响起了士兵攻城的厮杀声。
……
神志尚未完全清醒,盛长宁的鼻尖首先嗅到了一股浓郁的奇楠香。
奇楠香名贵,宫中会燃此香者,唯有李濯陵。
而也只有在他处理政务的议政殿内,奇楠香香味经久不散。
思及此处,盛长宁懵然睁眼,一抬眸,视线撞上了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中。
龙袍加身,高位上座。
适时,守在身侧的女官轻轻推了一下盛长宁的肩膀,提醒道:“公主,您当尊称皇上一句父皇。”
盛长宁愣愣地看着台上的李濯陵,不言不语。
殿内气氛凝滞,半晌后李濯陵收回了放在盛长宁身上的目光,沉声道:“公主尚小,罢了。”
女官闻言躬下身子谢恩,盛长宁呆滞地跟着行了一礼。
后来她才知道,护国将军白昶以身许国、慷慨赴死,留下了十岁的孙女白珺宁被李濯陵收为义女,受封常安公主,奉诏入京。
这一年,是李濯陵登基的第九年。
这一年,也是大褚贤贞皇后盛长宁逝世的第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