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夜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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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予自幼就不喜琴棋书画，也不善诗词歌赋，偏偏对沈秉昌的茶叶生意兴趣盎然。
每次见有铺子里的掌柜来，她总想方设法在静思堂多待一会儿，为能多听几句生意经，一口茶都得要滴滴入口慢慢品。
但大靖律法不许女子独立经商。
女子经商也遵循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规矩。兰予若未婚嫁，自然可替沈秉昌暂管商铺，但出嫁后这些铺子要么交还给沈秉昌，要么带走归丈夫所有。
女子只有代管权，没有所属权。
因而，尽管她自小就对经商表现出浓烈兴趣，沈秉昌依旧不许她插手铺子大小事宜。
“养女不中用”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也是伤兰予至深的话。
既然不许从商，那便要学点女儿家之长，陆氏便督促着她弹琴、作画、刺绣......
兰予总是对什么都兴致缺缺，但为少听母亲几句唠叨，不得不硬着头皮苦学一二。
在诸多花里胡哨的技艺里，她最喜欢看书。倒也不是想走诗情才女的道儿，只是觉得相较之下，捧着本书看最为轻松，一来便于发呆，二来利于助眠。
“书到用时方恨少，我今儿算是真真明白了。”兰予一手捧着厚厚的《大靖律例》，一手无奈地轻揉眉心。
为了节省时间，她已经尽量只挑要点来看，可还是被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折磨得头晕目眩。
心烦意乱之际，夜风将窗户吹得吱呀作响。
白日时，屋里这扇小窗半敞乃是解闷趣景。可入夜后，这扇总关不严实的窗便成了令人苦恼的麻烦事。
夜风好似一个明目张胆的入室匪徒，先是掀落一地纸张，再是撺掇烛火作祟，后又与窗户打闹得吱吱作响，叫人心烦意乱。
兰予本就是强压着烦躁看书，见此更是一肚子憋屈，她赌气般地将书一扔，倒头便扑到床榻上发泄般叫嚷：“真是天都不助我，我到底要如何是好啊！”
“你要做什么？”一道沉闷的男声突然传来，兰予惊得手忙脚乱尖叫着从榻上坐起。
江允珂换下玄色常服，身着一件蓝色长衫，本该是玉面书生的装束，但他没有佩戴钗冠，只用一根与衣袍同色的发带将黑发束起。
他虽依旧神情冷淡，但褪去一身戾气肃然后，瞧上去温和许多，不再给人一种生人勿进的疏离感，倒是有种清冷公子的贵气。
“你......你怎么进来的！”
兰予又羞又气，自己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闺阁女子，这人再怎么耍威风，也不能这样无礼擅自闯进来吧。
江允珂瞥了眼旁边半开的窗户，理所应当道：“大晚上，你替谁留窗？”
兰予被这话问得涨红了脸，她连出房门都得被人时时刻刻盯着，这人明知自己一举一动皆在他掌控中，偏要故意捉弄她。
白日里的闷气还未散尽，他这会儿竟还敢上门来讨骂！
越想越来不悦，兰予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尊卑，只想痛快宣泄一番情绪。
“我还想问呢，堂堂清鉴司竟连扇好窗户都用不起，寒碜倒就罢了，也不怕贼人夜袭掳走人质。”兰予嘴上说得振振有词，脸颊却迅速泛起红润，衬得她的质问多了几许嗔怪。
“清鉴司戒备森严，哪儿来的贼人。”
“贼人自是不请自来，翻窗而入之人。”
江允珂闻言眉尾一扬，似要开口回怼，但看着眼前气鼓鼓的兰予，想起白日种种，终又放弃，走到窗边仔细查看。
去年秋雨绵绵，今年春雨连连，这间屋又不常住人，本是为了更好将里边人困住而设计的铁丝反倒因此锈迹斑斑，窗户这才总是关不严实。
“明日我会叫人来修缮。”
江允珂转身便迎上兰予瞪向自己的目光，她直直挺起自己单薄的脊背，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但在江允珂眼里看来却有些像强行弓背吓唬人的小猫。
兰予摆足了架势，不依不饶：“重要的不是这扇窗，是你不许再翻窗进来，否则还不如将我关回监牢里去，至少我不必担心有人夜里偷袭。”
“我何时偷袭你了？”江允珂被她三言两语说得发懵，他常年行走江湖，轻功练得炉火纯青，早就习惯了不走寻常路。
“我是个姑娘，你未经我许可进来便已是无礼，还擅自翻窗而进，我就算去是公堂告你也是有理的。”兰予昂着头振振有词，说着还不忘看了眼桌案上的书卷。
她今日看的《大靖律例》里便有对类似情形的描述和罪罚判定，江允珂反应过来，不自觉地绕过兰予，朝着桌案走去。
兰予立马快步跟上前去，一把将自己散乱的纸张统统揽在怀里，眼里流露出警告的意味：“未经许可，也不许看我的东西！”
兰予将怀里的纸张一一收好，再将厚厚的书本压在上面，确保它们不会被风再吹散。
她本不是张扬生事的性子，先前对江允珂也算毕恭毕敬。
一来是因他是官差大人，自己一介民女，自然理应对其敬而有礼。二来是因自己那夜为私误公，冒失有错在先，她这才格外谦卑退让。
但她沈兰予从不是肯轻易任人拿捏的，若是一丁点性情都没有，她便不会为了逃婚闯祸，赌上自己一生。
兰予扬起下巴，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她倔强的小脸在昏暗烛火中熠熠生辉。
本是努力摆出一副不好惹的姿态，她自以为张牙舞爪地抗议却并没有多大杀伤力，宛如一只蹦跶的小兔，看得人又好气又好笑。
但江允珂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兰予板着脸开始一本正经地说教。
“当官乃是为民做主，官爱民，民自敬官。我既做得了端庄知礼的大家闺秀，亦不怕当据理力争的市井女子。如今，既然没有证据定我罪名，大人至少该视我为普通良民，这般不声不响地深夜翻窗闯入，即便我是男子，大人也有入室盗窃之嫌，何况我是闺阁女子，大人更有轻薄之罪。”
素日里，都是由他江允珂高高在上训诫别人，何时被旁人这般振振有词地说教，一时间竟听得恍惚。
他不曾想，这沈兰予外表是一副弱不禁风的娇柔之姿，内里却是个思维缜密，得理不饶人的倔脾气。
兰予一双杏眼犹如寒月，在与之对视中散放出冰霜般的清冷倔强，应是察觉到她当真生气了，江允珂似是认同般的无奈点点头，拉过一旁的椅子缓缓坐下。
“你说的并非毫无道理，我今后必不深夜前来，更不擅闯。”
夜色幽暗，月光朦胧，昏黄的火烛将江允珂生涩的笑容修饰得柔和，衬得他整个人都温顺得过了头。
兰予将半张小脸埋在一堆书卷之下，掩饰她朱唇轻启，斗嘴获胜后的窃喜。
其实，她心里清楚江允珂对她并无恶意和坏心思，虽说自己如今受困于他，但明里暗里自己也多番得他照顾。
但越是寄人篱下便越要守住自尊。他是个男子，自是不在意闲言碎语，一切皆怎么自在怎么来。自己一个女儿家如若也遇事皆隐忍不发，来日谁又会将她当回事。
见江允珂并没发怒生气，她垂眸小声嘟囔：“并非是我刁蛮任性，实在是......大人两次均是夜里突然造访，让人猝不及防，我......”
“无妨，我不是贼，自不怕被人防。只是刚处理完公事才得空过来，并非有意夜里叨扰。”经兰予这番发作，江允珂对她也明显客气许多，不再似先前那般话语里格外呛人。
闻此言，兰予不明就里，眼底闪过疑虑，终于似懂非懂地缓缓抬起头来。往日里江允珂最是疾言厉色，今日怎得如此温声细语？
江允珂依旧笑如春风，不过这是他自以为的。此刻，在兰予眼里，他别扭的笑在冷夜火烛下又变得诡异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无事不登三宝殿。
果然，江允珂今夜前来，乃是有求于人。
只是这话还得从先帝在位时说起。
早年先帝下江南微服私访，半路上中了匪徒的伏击，对方提前得知了先帝的路线，设局将大部分守卫引开，再声东击西，导致先帝所在的一队人马腹背受敌。
先帝弃车而逃，孤身钻进一处密林，任凭身后厮杀如何惨烈，他始终没有回头耽误片刻。一路跌跌撞撞，手脚并用，终于在夜幕降临前看到附近有几缕炊烟升起。
一个姓陆的农户好心收留了他，只当这是哪家贵人外出游玩不巧在山野间迷了路，先帝在农户下足足待了七天，直至第八天禁卫军才兜兜转转将他找到。
淳朴的善举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先帝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龙纹玉佩赠与农户，并承诺再另赏豪宅一间和黄金万两。
哪知这农夫只收了玉佩，旁的一律不要。
他说自己世世代代都在这山野间生活，早已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小破屋来得舒坦。
至于黄金万两，农户笑称自己乃是劳碌命，留下横财只怕子孙会因此懒散倦怠，坐吃山空，看似得了便宜，实则贻害后代。
先帝对农户的心态和见解很是欣赏，可是龙纹玉佩虽显尊贵，于农户并无实际意义，倒不如金银珠宝来得实在。
农夫却道：“圣上若有意许草民恩典，恳请圣上将这万两黄金用于此山，开道修路、开垦荒地、开源挖渠，以造福千秋万代！”
先帝被农户的觉悟深深震撼，他不仅将农户的心愿一一兑现，还亲自将他的故事写进自己的江南游记中，这对一个寻常百姓来说，几乎是其被载入史册的莫大荣恩。
临走时，农户的小孙女蹦蹦跳跳地抱住先帝的大腿，撒娇着不放手：“黄叔，你答应要带我去京州最漂亮的寺庙拜佛求雨的。”
那年的旱情虽还称不上灾年，但也近月余不见雨水，小姑娘为来年吃不上粮食闷闷不乐时，先帝曾以此话哄她高兴。
如今即将分别，一别便将不复相见，先帝大手一挥，慷慨下旨。
“执此玉佩者，许进皇庙。”
御赐龙纹玉佩，陆氏视为珍宝，代代相传。
陆宛清，沈兰予的母亲，便是那个童言无忌的小女孩。
听完江允珂的来意，兰予垂眸快速回味着这事儿的各种细节。
他的意图再明了不过，他是想借由兰予母亲那枚龙纹玉佩进入净云寺，但陆氏如今中毒卧榻，显然是不可能由她去的。
“江大人是想让我执玉佩进寺庙？可我如今在外还是戴罪之身。”
“只要你肯借我玉佩，我自有办法。”
又是这一句。
可兰予已然不是那个任他摆布的天真大小姐。
她眼下最要紧的是替陆氏拿到解药，如要她自己从杨梅手里取得，便必须设法保住沈诗琪的性命，余光瞥过那本律令，她暂时还未找到十全的法子。
既是他要向自己借东西，且还是借母亲的东西，为此向他讨还人情总是不过分的吧？
兰予目光闪烁，唇角微动，温声道：“那玉佩是母亲最为重要的东西，从不轻易示人。况且她如今昏迷不醒，未经她首肯不说，还要打着陆家的名号招摇，江大人要如何谢恩才好？”
江允珂瞳孔微缩，继而垂眸思索，其实他对兰予这样的反应早有预料，只是他依旧无法许诺她。
因无法许诺而心有内疚，想来这才是他今夜态度柔和至此的缘故吧，江允珂轻叹口气，终是无奈回应：“这份恩情江某必定铭记于心，除去要我向杨梅拿得解药之外，一切都好说。”
果然，他竟无论如何都不答应。
兰予大失所望，眼里的光芒瞬间暗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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