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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星罗(一) ...

  •   长街尽头,忽的升起一束烟花,烟花高飞,在夜幕下绽开漫天花火,随后缓缓飘落,阿葵仰头看着,目光一瞬也不瞬。

      “真美啊,原来帝都这么美。”她轻声道。

      “是啊,很美。”齐远轻声道。他没有去看烟花,只是望着她眼中的烟火,花火热烈盛放,而后渐渐飘零如灰烬。看到那眼瞳黯淡下来的一刹那,心里像是给一根极小极钝的刀给割了一下,只是不明情由的闷痛。

      “可惜阿爷看不到。”阿葵低低地道。

      “能看到,你阿爷在哪里,我们便去放烟花给他看!”

      不知是不是被少年的热切惊到了,阿葵眨了眨眼。视线向下,她看到了自己的手,少年仍紧紧牵着她的手。

      她微微挣了挣,那手立时松开了。

      那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我是说,今日是上元节,没有不能看烟花的道理。”

      阿葵不语,只是低垂着头。

      齐远顿了顿,道:“你阿爷究竟去了何处?你说出来,我们一同去寻他,如何?”

      阿葵心里微微的动了:“你说的话是真的么?”

      “我何时骗过你?”

      是啊,少年从未骗过她,他给她包子吃,给她置了新衣,还要教她磨墨习字。

      她仰起脸来,心里的秘密好像就要破土而出。

      *

      “大理寺卿出行,无关人等避让,肃静!”武士们握着刀柄,驱赶着长街旁的行人和摊贩,百姓们避让不及,惹来武士们的厉声喝骂,街上一时乱哄哄的,哭喊声被压抑在舌下,喝骂也给那随之而来的靡靡乐声压下去了。乐师们涌向长街,占据了摊贩和行人的位子,而后取出琵琶古琴,轻拢慢捻,在琴弦间奏起太平雅乐。

      行人或给赶到了街旁林立的铺子里,或教撵去了巷尾僻静角落,只余了寥寥几个乐师扮做百姓,匍匐于道前,恭声道:“迎大理寺卿并雪国使节往来青怡坊巡视,与庶民同乐。”

      两辆装饰富丽的马车驶入长街,车内静得出奇,照理来说,大理寺卿该在此时道一声“免”,以示宽厚,如此这些跪拜的人和拥挤在一处的百姓才能起身,继续他们热闹,可马车内却不闻一丝声响。单膝而跪的武士们互相递着眼色,谁也不敢起身去看。

      马车马车帘子掀起了一瞬,很快便落下。

      便是这一瞬,避在巷子里的阿葵浑身一僵,呆住了。

      马车忽的掉头,朝着街边横冲直撞,跪了一地的乐师们给撞翻在地,还来不及发出呼喊,武士们已然飞身上前,一人制住马儿,几人踹开车厢,只听几声细碎的刀剑撞击声,武士们从车厢里飞出,有几个撞到了在道旁躲避的行人,行人哎呦一声,吓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已经死了,飞出来的,是他们的尸首。

      大理寺卿绝不会胡乱混杀自己的护卫,那么马车内藏着什么危险至极的人物。

      刀光闪动,武士们持着长刀,缓缓地围拢上来,绕着马车慢慢踱步,一声简单的呼哨,所有武士一拥而上。

      一声巨响,马车顶轰然裂开,一袭白衣旋身而出,长袖博带,在半空中舞出一曲夭矫。她那身白衣竟似缠缚在身上一般,众人皆看到了她的曼妙风姿,看到了她纤细的腰肢和圆润的胸.脯。那是个女子,戴一顶白纱幕篱,夜风吹起一角,露出了她眼尾的那抹绯红,在花灯的映照下,那抹绯红冷艳如刀。

      这是只有刺客才会有的孤绝之色。

      “她是意图谋害大理寺卿的刺客,上!”黑衣的武士们蜂拥而上。

      女子撕开广袖博带,任它们在身后掉落,这些织工精美的衣料此时成了最好的陷阱,缠住了饿虎般追着她不放的武士,然而老虎也有着锋利的爪牙,更何况是饥饿的老虎。她很快就被逼到了尽头。

      尽头有两条狭窄的小巷,巷子边,靠墙坐着一个头戴毡帽的摊主,他面前摆着几盏黯淡丑怪的花灯,花灯旁还堆着泛黄的书册。夜风吹过书册,吹得书页翻飞。

      在武士们奔到巷口的刹那,一束火苗忽的照亮了那人的脸。

      他脸上刻着青灰的刺印,死囚的刺印。他本该是个死人了,拖到这一刻,正是为了那刚刚被刺杀在马车上的大理寺卿。

      噼里啪啦的爆炸声炸响在武士们脚边,他们惊恐地发现那花灯竟然一个一个爆裂开来,浓浓的灯油流淌到地上,火苗呼啦一声烧着了,火舌飞舞如火龙,舔舐着他们的腿脚。再凶悍的死士也不能任自己被大火吞噬,不能越过火龙而不受伤,有人以手遮面,想要避开那烧灼的火舌,有人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有人不顾一切地冲进火中,没跑几步便惨叫着倒在地上。

      随他们而来的乐师和在此地游玩的百姓望着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吓得动弹不得,不过短短的一瞬,人们纷纷回过神来,惊叫着四散而逃。

      齐远将阿葵揽在怀里,她的面颊贴在他胸前,他的手掌轻轻覆在她颈后,从变故发生的那一刻起,他始终维持着这个姿势。他的胸膛宽厚温热,他站得笔直如松柏,他像个兄长似的不时拍拍她的背,哄她说:“跟着我,不必怕。我们找到马车就回去。”

      阿葵默默的一言不发。

      齐远想她是给吓坏了,和在雪洞下挥刀斩蛇时表现出来的勇敢截然不同,他想她其实只是个倔强的小女孩,一个小女孩不论把头昂的多么高,不论吐出来的话多么骄傲,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她会哭,会怕的缩起来,正如此时这般。

      而他要护着她,他要做她的大英雄,不然的话,往后他怎么做大将军,怎么守护天下百姓?眼前的百姓们只如没头苍蝇般惶惶然地奔逃,他们其实不知道要逃向何处,他们早已迷失了神智,只是随着人流,踩踏着旁人,躲避着增援而来的武士们,躲避着奔马的铁蹄。

      齐远游目四顾,在混乱的人流中搜寻到了十七的身影。他正拖着宋娇萝,推挤开人群,朝这边跑来。

      得得得的马蹄声又至,马上的武士们喝令道:“封禁青怡坊,任何人不准出入!”他的喝令被哭喊声淹没了。

      人潮汹涌而至,齐远忽觉阿葵松开了他的衣襟,离了他身前。他急去牵她的手,却给武士们的骏马生生隔开了。

      他绕过奔马,追赶而去,看到女孩奔跑着的背影,绯色的裙角,绯色的大袖,追过去一看,却只是个和她穿了一样衣衫的女孩儿。

      “阿葵!”他大喊,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声。

      长街拥挤,却再没有一个穿绯衣的女孩。

      女孩就这么消失在逃难的人流里。

      十七奔到了他面前,气喘吁吁地道:“公子!老天有眼,公子没事!娇小姐给吓坏了!咱们的马车也不知去了哪里。”

      “公子,我们得快些回府,公子,你怎么了?公子在找什么?”

      “阿葵不见了。”

      “阿葵?谁是阿葵?那叫花子……么?”十七茫然四顾,四下里皆是匆忙奔走的百姓,看不清面目,更不知名姓。

      齐远木然垂眸,去看自己的手,那手心里还残存着一丝暖意,带着那女孩儿身上的清幽香气。他说她是他的奴隶,要永远随在他左右。她说他是大英雄。他夸口说要带她去寻阿爷。

      可他却把她弄丢了。

      宋娇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十七连忙扶住她,道:“公子,这里人太多了,这娇小姐又受了惊吓,咱们先回府去吧!消息很快就会传到老夫人和齐国公那儿去,他们会忧心公子你的安危……”

      *

      阿葵奔到那条起火的巷子旁,火势依旧不减,她无法越过,可她那么想要越过去,她想追上那个白衣女子,问她阿爷的伤好了没有,问她把阿爷带去了何处。她好想看到阿爷,听听阿爷的声音。方才在那少年身前,被他护在怀中的时候,这些念头就无法抑制地升起来,像火一样烧得她心口灼痛,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为什么他要护着她,仿佛她是个孩子,或是他的妹妹。

      她是阿爷养大的孩子,绝不是他的孩子,更不会是他的妹妹。从小到大,只有阿爷会那么抱着她,受欺负的时候只有阿爷会护着她,害怕的时候只有阿爷会拍着她的背哄她。

      阿爷是她从小便依偎着长大的亲人啊。眼下,她要去找阿爷,找到他,回到他怀里,和他一起回北疆去,做回那个快活的小女孩。

      “阿葵。”

      一个嘶哑难听的嗓音在唤她。和阿爷的声调极像。

      她猛地转头,视线钉在了那个人身上。那个人的毡帽已经落下,火苗在他的夹袄里跳动着,他的裤腿已经变得焦黑一片。

      他已经不可能再发声,他不可能还保留着神智。

      可是他就是开口了,他的手指指着西边那条小巷子。

      “快……逃……逃……火……等……等……”

      阿葵无法辨识他的话音,也无法理解他的意图,她只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奔向那条巷子。

      除了极少的无头巷,北疆的巷道都是彼此连通的,帝都里也是如此么?

      她还未想明白,黑暗里忽的伸来一只手,手帕覆上她的脸,挟着股甜香,教人昏沉沉的想要睡过去。她努力睁眼,只看见一片白纱在夜风里悠悠的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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