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拔刀》竹之禾

35、灯会（三）

　　“不知两位贵客想挑点儿什么宝贝啊？”

　　花梨木货柜上，摆着各式精巧的玉石珍玩，流光四溢，让人觉得眼前清亮亮的。这是家玉器铺子，不大不小的店面，装饰得极为古雅。

　　店主甚是殷勤，他见进店的两位衣饰不俗，尤其那小公子，面白如玉，品貌俊朗，年纪不大却自有几分尊贵气度，举手投足间尽是骄矜傲气，显是个富家公子，想必会乐意出手买回些高价玩意儿。

　　他胖乎乎的脸上堆满笑意：“小店不大，胜在东西货真价实，也有些南蛮进来的稀奇珍宝，不便陈列在货柜上，两位若是有心品鉴，尽管吩咐。”

　　齐远扫了一眼那货架上摆着的珠玉，问：“可有上好的青玉？要雪国产的。”

　　店内的小童欲上前回答，却被店主一个眼神制止了，这等年岁不大又豪横的贵客，他想亲自招待。

　　“青玉自然是有的，可雪国同我朝交恶，连年不通商贸，便是有，也是那神通广大的马帮打通关节，高价收来的。”

　　“既有，便拿出来，价高价低，不必细论。”

　　店主连连称是，又示意小童去后面取货。小童会意，掀帘去了。回来时，捧着一只上了铜锁的柏木匣子。

　　店主取出钥匙，正欲打开匣子，忽的顿了顿，凝神看向齐远和阿葵，道：“这位小公子，可是要买玉赠给这位……这位姑娘？”他见阿葵年岁不大，行止做派也不似闺阁小姐，到有几分生疑。

　　齐远还未回话，阿葵抢着道：“我不要——”忽的对上少年的视线，那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来，眸光冷冷的，竟教她有些畏怯。那是在警告她，不可多言么？阿葵想，其实她用不着向店主解释的，少年何曾说过，这玉是要买给她。

　　“你管我买给谁？”齐远冷冷地道。见店主仍是迟疑拖延，他不耐地解下腰间佩玉，一把掷在那匣子之上：“当小爷出不起价么？”

　　木石相击，竟发出了“叮”的一声响，声调清越。

　　店主眼前一亮，他经营玉石生意多年，见过的宝玉不计其数，齐远刚踏入铺子，远远的，他便看出了那佩玉是雪国产的坑尾玉，世间怕是只余这一块了，世人爱珍奇，爱的就是这一样独一无二的稀有，物以稀为贵，这种绝世宝玉，便是金铢百万，都未必能买到。不想这小公子竟会以此作为出价。

　　“不敢不敢，小店惨淡经营，这匣中美玉乃是天价收来，不说青怡坊，便是放眼帝都，怕是也少有此珍奇。青怡坊鱼龙混杂，我这珍奇也轻易不敢示人，若不是看公子气派不俗，也绝不会轻易拿出来。公子若是诚心买卖，我便启开……”

　　齐远愈加不耐，一把收回佩玉，道：“快些打开，何必多嘴饶舌。若是不好，我还懒得看。”

　　店主连连颔首，目光只贪恋那块佩玉，不曾留神到，这当口儿，又有几个汉子进了店，更不曾留意到，小童正向他焦急地使着眼色。

　　齐远倒是向那几人瞟了一眼，见是几个装束平常的百姓，也懒得理会。

　　匣子慢慢打开，几个汉子眼前大亮。店主果真没有打诳语，这匣中美玉较之货柜上的珍宝，可谓云泥之别。碧青色的玉石未经雕琢，色泽浓淡合宜，质地清透，好似天长日久地浸在雪水中，又有日光照耀着，光泽温润细腻，让人想起少女领口下的肌肤，带着淡淡的幽香。

　　看过这等美玉，再看那店内的奇珍异宝，只觉那些珠玉便如一颗颗鱼目珠子般，廉价而俗丽。

　　齐远却只看了一眼，道：“倒也是上品，却不是雪国产的坑玉。不要了。”

　　店主面上一僵，正待出言辩解，忽觉腰间一凛，身后多了个高大的黑影。

　　是那几个进店的汉子中的一位，他们竟是来打劫的。

　　“啊哟不好，左右护店！”紧要关头，店主临危不乱，高喊护卫。呲啦一声，几个人影自那道幕帘中抢出，黑影却比他们更快。一把夺过那匣子，飞也似地逃出了店门。余下的几个汉子却被挡在门口，与店家的护卫对峙片刻，过了一时，才四散而逃。

　　齐远瞧着他们去远了，才回头慢慢道：“他们走了，我们出去。”

　　阿葵醒过神来，松开了攥着他衣襟的手，面颊微微发热。方才变故忽起，不知怎的，她竟情不自禁地躲到他身后，攥紧了他的衣襟。

　　她垂着眼，一颗心跳来跳去，慌慌张张的，像做了什么坏事。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只顾思量，便也没能看到，少年那微微扬起的唇角，和眼底抑制不住的笑意。

　　笑意一瞬即敛，阿葵再抬头时，见他又是冷冷的模样，心下忽的明了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咬了咬唇，道：“不会弄脏的。”

　　“什么？”

　　“不会弄脏你的衣裳的。”

　　闻言，齐远微一怔忪，挑眉道：“我几时说你会弄脏我了？”。

　　阿葵望着他，少年面如冠玉，眉目疏朗，薄唇微微扬起，似是讥诮，似是玩味。

　　心里忽的再度慌乱起来，慌乱到手无足措，却也不知在紧张什么。

　　这时，恶狠狠的店主张开手臂拦在两人身前。

　　“你们不许走，我已派人报了官，你们且等着官府来提。”店主喘着气，凶神恶煞，全没了不久前的和气殷勤。再看那小童，竟也怀抱了一捆麻绳，大有绑匪之势。

　　齐远转首看他，冷笑道：“那几人抢你，和我们有什么干系？你不去提他们，倒想捆我们？你是店主做厌了，想寻个官府衙门当差？”

　　店主道：“就是你们，你们是一伙儿的，他们是强盗，你们是小贼，你们骗我拿出那青玉来，先挑剔说不好，再使眼色教人来抢。你们便要走，也得陪我宝贝！”

　　阿葵道：“伯伯，我们不是贼！我们不认得那些人，更不是一伙的。”

　　店主冷哼道：“不是贼，你们怎么偏在一个时辰进了店？天下哪有这等巧事？”

　　店内的小童也叫喊起来：“谁信啊，你说不是便不是了？”

　　“就是，你们看着就像贼！”

　　“是啊，看你们鬼鬼祟祟的，白瞎了一幅好皮囊，小小年纪不学好，倒进了贼窝！”

　　阿葵生气道：“我们真的不是贼，也没有进过贼窝。你们丢了东西不去追，平白污我们做什么？”她只觉眼前这几人，便和那日在雪原上碰到的青年汉子一般，平白污蔑她和阿爷是贼，说她身上的皮袄子是偷来的。可她明明不是贼啊，为何要给这些人指着鼻子污骂？这些人又如何断她是贼了？

　　愤怒间，耳边一热，飘来少年的低语：“牵紧我的手，随我出去。”

　　话音未落，一只手便给握住了。

　　身子微颤，只觉那少年的话像是钻进她心里的小蛇，少年的手也是条小蛇，小蛇温温热热的，她给咬了一口，心口却暖融融的。

　　齐远将女孩的手拢在掌心，慢慢握紧。他的视线在店内众人脸上缓缓扫过，忽的沉下脸，向那店主道：“你当真不肯放我们走？”

　　店主哼了一声，“把那佩玉留下，我便发善心放你们。”

　　“想要这玉佩么？倒也不是不能给你。”齐远笑，带着少年人的轻狂，“你想要，便来齐府拿吧。”

　　“什么？你说你是齐府——”

　　“拿之前，你最好想清楚，别人凭什么给你！”

　　店主心下惊诧，惊诧于少年口中的齐府，忽觉两胁一痛，竟是给那少年踹了两脚。剧痛未消，他又听身边小童哎呦哎呦几声，接着便不见了少年的影子。

　　“快追，快追啊……哎哟……”他连连拍着大腿，牵连到伤处，禁不住痛叫。

　　小童们飞快地爬起身，追着那少年而去。

　　转眼，店主忽的又记起什么，顾不得疼痛，急急赶出去，一迭声高喊：“追不得追不得，哎哟……千万莫伤了人，那是齐府的小公子啊……”

　　长街上点着花灯，万千灯火齐明，人流如梭，可少年和少女却只看到彼此的脸。他们牵着手跑过长街，人们纷纷扭头去看他们，花灯下，两人披着一身暖黄微光，少年一身玄衣，衣带如风，勾着少女的绯色衣裙，少女一张脸皎洁如月，笑靥明媚如花，仿佛不知这世间有苦痛，不知这天下有灾难，她只是趁着月夜从花园小门溜出来，要和心上人天长地久地相爱和私奔。

　　而少年不时转头看她，目光里尽是恋恋和痴迷。

　　多年以后，年轻的将军时常向属下讲起帝都青怡坊的四时风景，说那是帝都里最繁华的街市，不止百姓们常常往来，便是连世家子弟也爱光顾那处。那里有数不清的乐事，唱不完的软曲，品不完的市井小食。那条长街包罗万象，包容众生，上至天潢贵胄，下至贫民乞儿，人人都能在坊间寻到他们的心之所向。

　　属下们都笑说将军出身何等显赫，何以对一条小街念念不忘，再者一条小街上能有什么欢愉，让皇子和贫民皆心生向往，莫不是遍地妓馆酒肆？将军只摇头，摩挲着臂间护腕，说你们见惯了六朝繁华，在我眼里，没有一处及得上那条小街。

　　这时只有打小便跟从将军的副将会提来酒壶和玉盏，和将军一齐怀恋青怡坊的热闹。

　　有一天副将喝醉了，趁将军出帐处理公务，他对众部下吐露了那条街的秘密。他说那是将军少年时到过的一处街市。说到底不过是条绵延数里的长街，你从街头一路疾奔至巷尾，只需短短的一刻。虽则只有一刻，可若有一个女孩，踢掉穿不惯的软鞋，和你一起牵着手疾奔，她不问你做过什么，也不问你要去哪里，只是牵着你的手，任你带她去往任何所在。

　　她雾色氤氲的眸子始终看着你，眼底的开怀和颊边的笑涡一同落在你眼底，你听到她清凌凌的笑声在街上跳动，仿佛夏日雨水落在荷叶间，而她的裙角曼妙地翻飞着，恰似荷叶间翩跹的蜻蜓。

　　倘若有过这么一个女孩，你就会觉得这一刻漫长得像是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