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侍奴（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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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缓缓呷了一口茶，“齐氏一族，已有你大哥为良将，天子断不会让齐氏再出一位大将，便是调往军中任职，也是大忌。”
齐远忽问：“依伯父所言，我大哥可为将，是因他比我年长么？做弟弟的，便要受哥哥的庇护，便要躲在哥哥的马后，埋首故纸堆里么？当年，可有人问过我大哥，他的抱负是在马上，还是在故纸堆里？”
老人一怔，半晌才道：“兄长在前，你总要敬重他。他是为庇护你，为了燮国一统天下，才远赴朔州，常年不得归家。远儿，过了年节，你便年满十七，也该长大了。身为齐氏子弟，你的抱负，不只是为你自身，还要为齐氏，为大燮王朝效力。”
“齐伯伯，父亲故去后，我便受你的教诲，可你教我的，总不是我心之所向，你这番话，也和我父亲的教导相悖逆——”
老人打断了他，语气严厉：“远儿，我的教诲，我的作为，皆是为你，为齐氏一族长远所计！”
少年不作声，老人和缓了语气：“别家的子弟，像你这般年纪，也有领了官职的。你的资质，门第，皆不比他们差，来年进了太学，挨过一年半载，总有个虚职可领。这太学伴读，是帝都多少世家子弟求都求不来的机遇，你好好思量，莫要令我和你母亲失望。”
言罢，他自坐席间起身，行至窗前，窗外天色微暝，风声萧萧，刮来了今冬的又一场雪，雪中隐隐挟着清幽的花香。
这间竹舍建在香园邻侧，香园内遍植白梅，每逢雪落，便是白梅盛放之时。
有那么一刻，室内静得人心发凉。
齐远盯着那明灭的烛火，墨一般的眼瞳中燃烧着火焰。不知怎的，他忽的很想见那个女孩儿，那个他捡回来的小叫花子。
良久，老人复又开言：“远儿，听闻你在城外雪原上猎到了血尾白狼，此事可当真？”
齐远应道：“是真，白狼便在听风苑内，伯父可要亲看？”
“不必了。血尾白狼的神迹，坊间传言甚多，你不可偏信，也不可张扬此事。入了太学，也应小心行事，不得妄为。你且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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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间尚有暖融融的日头，晚间却刮起了朔风，随朔风飘来的，还有一场寒雪。阿葵坐在房内，看窗外落雪纷纷，心头也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在半空中悠悠地飘荡。
直到拍门声响过两道，她才从醒过神来。
拉开门，外间立着个小厮，说公子要她往书房伺候笔墨。小厮在前引路，将她引至一间雅舍前，道一声：“公子，人到了。”便退下了。
阿葵立在门外，门内静悄悄的，无人应门。她等了一忽儿，便去推门。
门开了，齐远自书案后抬起头，问：“谁叫你进来了？”
阿葵见他神色间冷冷的，也不答话，只立在原地不动。
齐远又道：“既进来了，如何不来侍奉？”
阿葵不情不愿地走近书案。书案上堆着横七竖八的书册和书笺，似是长久没有打理，书页边角都泛了黄。阿葵拾起一本，将书页抹平，又放一本，工工整整地叠置于其上。
这便是她勉为其难的侍奉。
齐远问：“你理这书册做什么？”
阿葵抬眸，杏眼里满是无辜和不解。
“我叫你来侍奉笔墨，不是叫你理这些个破书的。”齐远顿了顿，食指点了点书案，“过来，为我磨墨。”
阿葵绕过书案，行至他身侧。他面前正摆着墨块和砚台，可阿葵从未见过这些文房物什，如何会磨墨呢？
“我不会。”她轻声道。
“我教你。你是我的奴隶，日后我要你扮做书童，每日为我磨墨。”
“我不是奴隶。”
“你说什么？”
少年长身立在她身侧，侧目向她。阿葵仰起脸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不要做你的奴隶，也不要扮做书童。”
她生来便不喜欢做奴隶。阿爷带她从北疆跋山涉水，来到帝都，为的也是让她不做大贵族的奴隶。
齐远对着女孩那双固执的眼睛，那眼睛也是和他一般无二的墨黑色，瞳仁深处似燃着炭火，灼灼逼人。他别过脸，低声道：“可这世间，总有人生来便是奴隶。”
正如有人生来便做不得大将军。
阿葵愣住了，少年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她说出那般的话的时候，已然竖起了尖刺，她想少年也许会打她，会骂她，会赶她出府，却没料到他竟然别过了脸。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落寞，只是觉得少年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像阿爷那般可以亲近的人。
想了一会儿，她道：“阿爷说，千百年之后，会有奴隶聚在一处，将奴役他们的大贵族统统杀死，那时候，天下便再不会有人做奴隶。人人都能自由自在地在草原上骑马、打猎，再也不会有人来驱赶他们，再不会有人抢走他们的牛羊。”
“人人都能自由自在……会有那么一日么？”少年低声重复，似是在自问。
“会有的！”阿葵坚定道。
他苦笑一声，转过脸来：“你阿爷说的是王朝更迭，可新的王朝一统天下后，又会有新的人变成奴隶。人人得自在的天下，即便是千万年后，也绝不会有。”
阿葵连连摆头：“不对不对，阿爷总是告诉我，要相信。要是你不相信，那么什么好事都不会有，可要是你相信，在心里相信，那么总有一日，天下会变作你相信的模样。约鞑天神也总是教导我们，要相信。”
齐远默了默，道：“那你要相信，往后，我一定会做大将军。”
阿葵问：“你喜欢做大将军么？”
“你相信么？你相信我会成为大将军么？”
阿葵盯着少年的眼睛，他的眼底似有火焰在跳动，一晃神之间，他又变回了那个挥刀斩向白狼的桀骜少年。
他说，男儿生在世间，不就是为了踏遍名山沟壑，领略这世上的一切？
他骑着烈马在雪原上驰骋，他拉开硬弓，一箭射穿恶狼的头颅，他把她护在身前，一拳击倒了向他们猛扑过来的白狼。
英雄的血在他体内低吟咆哮，她看见了，她听到了。
她笑起来：“我相信，我相信你是大英雄，往后还要做大将军。”
两人四目相对，渐渐地，少年面上的落寞苦涩消散无踪，他扬起唇角，还未扯出一个笑来，便止住了。拿拳抵唇，轻轻咳了声，他道：“阿葵，我来教你写字。你不愿做奴隶，总要先识字才好。”
阿葵问：“我识字了，便能不再做你的奴隶么？”
齐远略一思量，随手拾起一本书册，道：“哪日你会读写这本《孟子》，你便再不是我的奴隶。”
“你会不会骗我？”
“你既说我是大英雄，我若骗你，便算不得英雄。”
阿葵很快活，走到他身前，拿起墨块看了看，为难道：“要用它来写么？我不会。”
“我先教你磨墨。”齐远道。他教阿葵先握着墨块一端，在砚台内打圈儿，又教她如何用手腕使力，磨出来的墨会更细腻。
阿葵被他圈在怀里，认真地听着，记着他说的话，手下也一丝不苟。她专心致志地学着，全没留心身后的少年。
一丝清幽的香气自女孩儿的颈间散发出来，萦绕在少年鼻端，她的毛茸茸的发丝也总调皮地蹭在他下颌，教人无端的烦躁，心里却像饮着蜜汁，甜津津的。可甜过之后，心下又添了另一重滋味。
齐远原本是紧握着她的手，倏地变作了虚拢，耳廓也微微泛起了红晕。
他松开手，道：“今日便教到这里罢，你且去自练。”
阿葵疑惑地回头去看，只见少年白玉似的面颊上，带了薄薄的血色，他拿白帕擦着自己的手，神情中全没了一刻前的温和，却也不似往日那般冰冷。
见她只顾盯着自己看，他出言道：“你如何不听我的话？眼下，你仍是我的奴隶，我命你做什么，你便要做什么，听到了？”语气有点儿冷，有点儿生硬。
仿佛是在嫌恶她了。
阿葵的视线落到他擦拭手心的白帕上，心里像是给银针刺了一下。
方才，他亲手教她磨墨，握住了她的手。而此时，他却在擦拭那双手。
她蜷起手，手心里微微的痛。
侍立在门外的十七见书房门猛地被推开，正疑惑着，就见女孩儿踢踢踏踏地跑远了。她穿不惯帝都小姐的盆底鞋履，脚上那双羊皮靴子又和那身袄裙不相宜，跑起来便总是踢踢踏踏的。
他跨入书房，见自家公子正在擦手，而书案上墨迹斑斑点点，就连书页间也沾染了。他摸了摸下巴，决定还是不开口。
倒是齐远先开口了：“还不过来收拾？”
十七走近，盯着齐远左瞧右瞧，上下打量。
齐远冷冷地问：“你看我做什么？”
“公子，你伸出手来，我瞧瞧。”
“做什么？”
“我刚打听过了，北疆有一种祭神的蛊术，传说只要中了这蛊，人就会变傻，就像卖艺人手里的牵线木偶。”
“说完了？”
“说完了。”
书房门再一次砰的被打开。
真不知那叫花子给公子下了什么蛊！十七嘟囔了一句，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襟上的雪花，又挠了挠头上的雪粒。雪花纷纷而落。
雪落纷纷，年节也匆匆而至。齐府的年节，和别处不同，因齐氏人丁寥落，齐父又去的早，前来拜节的亲友寥寥无几，倒有冲着齐国公的名头来的，却不知齐国公是常年别院而居的。没遇到正主，来客倒也大方，留下几句贺喜，几箱年礼才飘然而去。也有齐母那头的远亲和齐远的朋辈前来作客，忙忙碌碌，转眼便过了年。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侍奴（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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