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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侍奴(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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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说的是什么故事?”面前摊开着的书简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字,阿葵看得头昏。她不识燮国文字,只会用北疆的简笔画写自己的名姓。
“我还没有看完,不过前面说的是旧朝公主的故事。公主亡了国,想为父母报仇,就躲到新皇帝后宫,等着刺杀他。”
“我不要听这个故事!”阿葵飞快地合上书,捂住耳朵,还紧紧闭上了眼。
宋娇萝扑哧一笑:“阿葵,你不要听,捂住耳朵便好,为何还要合上书,闭上眼呀?”
阿葵愣了愣,也笑了,她跑去书架前,挑了另一本封面古雅的书册,递给宋娇萝:“我们看这本。”
宋娇萝懒懒地瞟了一眼,丢到一旁,小声道:“阿葵,前些日子我教糖霜儿悄悄去书馆买了一册新书,说是天启城里的贵族小姐都在看的,我们看那本好不好?你过来些,我们悄悄地看。”
阿葵走近,看她从衣箱夹层抽出一本薄薄的小书。翻开书册,虽则仍是阿葵看不懂的蝇头小字,却另有图画散布于书页间,画中小人以素笔勾勒,神态形貌栩栩如生。宋娇萝凑近书页慢慢看字,阿葵便在一旁看画。
轩窗下,竹帘半卷,两个小小的女孩儿凑在书案前,同看一本坊间流传甚广的艳情书册,一个表情凝重,脸带羞色,似已领会那书中美意,另一人年岁稍大些,却微微睁大了眼睛,对着那书页间的丹青画惊异不已。
看了一时,阿葵仍是半懂不懂,指着一页问宋娇萝道:“这本说的什么故事?怎么有两个小人在一处抵着头?他们在做什么呀?”
那书页上画着两个小人,是一对少年男女,两人立于轩窗旁,两手交握,头颈相依。书页旁一旁竖排小字:正是两情浓时,月也羞,花亦眠。
宋娇萝红着脸悄声道:“这是两个人在赏月。”
“赏月?”阿葵又去看那画里的月影,云雾缭绕,月影朦胧,竟一点儿也看不清楚。她左看右看,越发看不懂。
宋娇萝入迷地读了数页,忽的一把合上书,急急藏于袖中。
阿葵正疑惑间,就见糖霜儿捧着小食盒走近了。
“小姐,这是你叫小厨房做的银丝雪糯米。”
宋娇萝道:“你进门如何不禀告?倒平白这样无礼?”
糖霜儿一脸莫名其妙。宋娇萝板着脸,发了一会儿脾气,才放糖霜儿出去,又唤阿葵来与她同吃。
吃了一块,她便拿帕子擦净手,再不吃了。她支着下颌,百无聊赖地看阿葵吃点心,因她这般举止,袖中所藏书册掉了一角出来,书页间的浓情蜜意也点滴流淌在少女心田。她忽然问:“阿葵,你喜欢不喜欢我二哥哥?”
阿葵吓了一跳,手中的点心掉到地上,摔碎了。
宋娇萝笑道:“阿葵,你多大啦?姨母总说我毛手毛脚的,是个毛丫头,没成想你比我还要笨手笨脚,比我还爱吃。”
阿葵咬了咬唇,没去捡那块点心:“阿爷说,到了开春,我就满十五了。”
宋娇萝掰着指头数了数:“今年立春早,那么再过十五日,你便十五岁了,姨母说,十五岁就是女孩及笄的年纪,到了十五岁,女孩就该预备嫁人了!我还有两年才到十五岁。姨母说,到我十五岁,就教我做二哥哥的正妻。”
她忽然扁了扁嘴,委屈道:“我二哥哥总不喜欢同我玩,姨母说等我长大了,他就会喜欢我。阿葵,你说是不是?要是我长到你这么大,二哥哥还不喜欢我,我可要哭死了!”
阿葵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来安慰这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儿,因为她其实也是个很小的孩子,很多事都不懂得。
心里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点儿感觉,像那个少年的笑,淡淡的,忽的很冷,忽的又让人觉得温暖。想起来,便无端的教人恼怒。
“阿葵。”宋娇萝抓住她的手臂摇了摇,“你不会也喜欢我二哥哥吧?”
阿葵不答。
宋娇萝慢慢松开她,神情渐渐变得古怪,还透着点儿困惑:“你是他带回来的叫花子啊,你不明白么?”她蹙着秀气的眉毛,认真地对阿葵道,“在帝都里,叫花子只能喜欢叫花子,你记住了。我同你玩,只是觉得你好玩,你不是帝都里的人,你是蛮子,你不能喜欢我二哥哥的。”:
阿葵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站起身,避开宋娇萝的视线,轻声道:“我不喜欢他。”
她的声音很低,宋娇萝没有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喜欢他。”
宋娇萝蹙着的眉头松开了,她孩子气地笑起来:“真好,阿葵,你会求姨母把你留下来的,你同糖霜儿一道,做我的侍女好不好?那么,我们便能长长久久地在一处玩。”
阿葵不答话,宋娇萝又道:“我的侍女就是齐府的家奴,你做了齐府的家奴,每月有银钱,再不必到外面去讨饭吃啦。你不要到二哥哥院里去,姨母说,等过了节,二哥哥要到太学去读书,他院里的丫头婆子都要请出府。”
她话音未落,窗外,响起一声不屑的轻哼。
阿葵移目去看,十七抱着手臂斜倚在窗畔,脸上是全然不以为意的嘲弄。
“你做什么偷听我们说话?”宋娇萝气呼呼的。
“谁偷听了?我只是经过。”
“你还说没有?你——”
十七截断她,冲阿葵道:“小叫花子,出来,公子请你回去,你是听风苑的丫头,跑这儿来一待就是半日,连小狼也不理不睬,回去领公子的罚吧!怎么?你还想赖在这儿偷懒?”
阿葵咬了咬唇,不等他说完,便推开门,快步走出。
宋娇萝在她身后喊道:“阿葵,你回来。”
十七道:“小叫花,别睬她。”又嬉笑着对宋娇萝道,“你刚说公子来年要遣散听风苑的人,到那时再叫这叫花子来伺候你也不迟。”
……
阿葵回到听风苑,并未见到齐远,也不曾领受责罚。十七将她领到下人居住的偏院,嘱她好好照看血尾白狼,便离去了。
她的睡房在院子西侧,未时的日光落在房内,照着一只竹篮,竹篮里睡着小狼崽,短短的四肢大大摊开,露出柔软的肚腹,雪白的绒毛随着它的呼吸轻飘飘地拂动。
在随宋娇萝去看话本前,她先抱小狼回房,待它睡熟了才离去。刚出生的小崽常常酣睡,一睡便是两三个时辰,阿葵在北疆时便知晓这一点。
阿葵盯着它瞧了半晌,心里忽的生出了怜爱,她小心地将手覆在它肚皮上,轻轻摸了摸。小狼似是察觉到了,前爪晃动,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阿葵忙收回手,手肘碰到了一旁的矮几,一声轻响,某样物什掉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到她脚边。她拾起来,原来是一只瓷瓶,只有手指长短,顶部塞着木塞。阿葵瞧着它,觉得很眼熟。蓦地,想起来前些日子在马场。那时少年便是拿这么一只瓷瓶丢她,还命她捡起来。
这瓷瓶究竟是什么物什?
她正要放回原处,却瞧见了另一样物什,端端正正的一页书笺,置于矮几正中,画着一只手,一只生着冻疮的手,一旁还写着一行小字,阿葵看不懂,却已明了,这瓷瓶内封着的,是药,医治她冻疮的药。
外间院子里传来一阵笑闹声,阿葵扭头望去,见是婆子们端着各样物什回来了。
一个婆子边走边道:“听说了吧,咱们小公子要入宫进学。”
另一个赶上来,问:“这消息是真的假的?这可是喜事啊,小公子要入了宫里的太学,咱们可轻快多了。”
又一个叹口气,道:“到那时轻快不轻快不知,眼下可有得忙嘞。”
先前说话的那个婆子抹了把额角,道:“是啊,年节近了,府里各处都得张罗,都快去忙吧,少扯这些闲篇了。”
婆子们各处归置去了,阿葵呆呆望着窗外,树影在日光下缓缓西移,日子飞快,她和阿爷分别,已有七日了。
……
齐远望着轩窗外的日影,这处书苑地处幽僻,一近酉时,便似入了夜,日影惶惶,照不进室内。
室内点上了灯,灯影影影绰绰,落在面前的矮几上,矮几对面,坐着位老人,面白而瘦,目光锐利,形貌甚伟。
他的目光落在齐远那张尚显少年气的脸上,少年唇角紧紧抿着,侧身而坐,向着窗外,固执得就像个孩子。
他悠悠叹了口气:“远儿,你的雄心,齐伯伯并非不明白。只是其中利害甚大,你年纪尚小,不能体会我的用心。”
“齐伯伯,我不是小孩子。我只是想同大哥一样,做大将军,领兵到战场上去,这又有什么利害了?同为齐氏子弟,大哥做得将军,我便非要到那宫里陪什么公主皇子读书么?”
老人道:“齐氏祖宗百年家业,如何一朝被毁,你幼时,父亲可同你提起过?”
少年不答。
老人道:“天子忌惮的,从不是你这齐伯伯这般的臣子,而是拥兵自重,大权独握的武将。齐氏出名将,小儿从中坐。这首童谣,在帝都街巷里流传了多久?齐氏先祖为表赤城忠心,自毁了多少旁系子弟。当年,他们也如你一般,怀着成为天下名将的抱负,他们的天资,也绝非庸才可比。”老人直视少年的眼睛,眼底幽光深沉,“可他们的名讳,连齐氏族谱也不敢留存,他们被抹杀殆尽,便似不曾生下来过。”
“这样的下场,你还是想一意孤行么?”
齐远默默地垂下眼睫,父亲在世时,总说他眼瞳幽黑,底下有如燃着的炭火,父亲说他这样的男孩子生来就是要建功立业的。他六岁那年生辰,父亲送他一只黄金□□,□□做工精巧,不似孩童的玩具,可以扣弦,可以发动真正的弩箭。父亲拍着他稚嫩的肩膀说,儿子,随为父打猎去,真正的男儿都是在猎场上学会如何战斗的。
后来父亲死了,不是死在他征战半生的沙场上,而是死在病榻之上。他把陪伴自己多年的精良武士留给了齐远,却不曾留下只言片语的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