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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奴隶(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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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个不住,阿葵心里也微微的起了惊栗,但她脸上却没有现出畏怯来,仍是直视着小马倌。
糖霜儿道:“你再这般阻拦,我叫人来,给你打死在这儿。”
小马倌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说什么?”他问。
糖霜儿说:“你对我们小姐无礼,你……你会给打死。”
“好,我会给打死。那我就先找你们几个陪葬。”小马倌的脸上忽的现出狰狞的神情,他咬着牙,握着拳,似是要暴起揍人。
宋娇萝“啊”的叫了一声,身子一哆嗦,手上不稳,小狼忽的翻滚下来,跌到泥地里,溅了一身的泥浆。
“小狼!”阿葵低下身,要去抓它,却被它鱼一样从手中溜走了。
这时,小马倌两只拳头在空中一擦,不知怎的,竟爆出一声甩鞭的声响,而后他一手撮唇,打了个长长的唿哨。
马儿宛如受到了他这声唿哨的感召,扬蹄嘶叫起来。
许是被这叫声惊吓到了,小狼顿时变成了只不安的野兔子,四腿不住地左蹬右踢,在马房里四处乱窜。
宋娇萝和糖霜儿均被吓傻了,呆立着,微张着嘴,身子僵立不动。
“小狼!”阿葵叫着,在马房各处追着小狼。
“小狼,你乖乖的不要怕!”
话音未落,小狼一头钻进了食槽里头。食槽里还堆着些马儿未吃完的草料,小狼一钻进去,沾满泥浆的绒毛上便又黏满了灰扑扑的草叶。草料刺得它浑身发痒,它扑腾着,甩着头,猛地一跃,跃进了马厩里。
阿葵也惊得呆住了。
小马倌还在打唿哨,马儿们狂躁地甩头,前蹄刨着地面,蹄铁闪动的冷光之间,小狼崽灰扑扑的身影跳来跳去。
“快教他停下。”阿葵叫道:“快教小马倌停下,不然,不然,它们的铁蹄子会踩死小狼崽的!”
唿哨声短暂地歇了一瞬间,而后,更加高亢嘹亮的唿哨声响彻马厩。
马房里所有的马儿都不安起来,它们齐声嘶叫着,头顶着马厩的木门,嘭嘭嘭的响。
“小姐,我们……”
糖霜儿想要说话,宋娇萝却牢牢地捂着自己的耳朵。
阿葵回头,见无人去阻拦小马倌,禁不住气血上涌,她攥紧拳头,几步走到马房门边,一拳打在小马倌打唿哨的那只手臂上。
小马倌不防她会出拳,“哎呦”一声,捂住手臂。唿哨声停了,马儿的嘶叫也低了下去。阿葵正要跑回去,救小狼崽出来,头皮一疼,却是被那小马倌一手抓住了发髻,用力朝后一扯。
阿葵踉跄着跌坐到地上,头顶上方,是小马倌那张胖胖的圆脸:“你敢打我?”
他恶狠狠地啐道:“你这贼女娃敢打我?”
“你放开我!”阿葵的头皮被揪得痛极了,双手去掰他的手指,他却揪得更紧了。
“小姐,我们……我们快跑出去!”糖霜儿见小马倌和阿葵缠斗在一处,不再挡着门了,便哆哆嗦嗦地拉起宋娇萝的衣袖,想要逃走。
宋娇萝叫了两声阿葵,似是想搭救她,却不敢上前。她又叫一声,见阿葵不看自己,手又被糖霜儿拖拽着,催促着,便提起裙子,和糖霜儿一块儿逃出了马房。
她们前脚刚走,便有一个脚步声走近了,隐约伴着拐杖击打地面的闷响。
小马倌猛地松开攥着阿葵发髻的手。
阿葵得了自由,飞快地跑到马厩旁,背紧紧贴着马厩门,仇恨的目光钉子似的钉在小马倌身上。
“嗷呜……”
阿葵一惊,小狼崽还在马厩里!她急忙去开马厩的门,手忙脚乱间,门闩掉在地上,马厩门大开,一匹马儿发疯般冲了出来。
阿葵仰头,呆住了。
马蹄高扬,蹄铁闪着寒光,似乎下一瞬就要踏上她的头。
马不只是坐骑,更是杀人的凶兽,无论它本性多么温顺,只要被它的铁蹄挨到,人的骨骼便会立时粉碎。
“阿葵!”老人的惊呼声响起的瞬间,阿葵下意识地低下头,伸手去抓马儿的尾巴。
一道灰白的影子一闪而过。毛绒的触感在指尖停留了一息,马的气味铺天盖地的淹没了她。
眼前黑了下来。
*
“阿爷,这马儿好不乖呢,你瞧它的尾巴,总也不肯动一下。”女孩的声音轻灵得好似清泉流水。她立在一匹马身旁,歪着头,稚气地皱着鼻子。
老人坐在一旁,他的脸上皱纹很深,笑纹也很深,“阿葵,你喂熟了这马儿,它才会乖乖的任你骑跨,任你鞭打,对你甩尾巴。”
女孩哦了一声,小脸上有些失望,她坐到老人身边,闷闷的不说话。
老人微笑着说道:“阿葵,阿爷给你说个故事听吧。”
女孩扬起脸,看着老人。
“我像你这般年纪时,也养了一匹马,不是野马,是替人养的马。冬日里我睡在马棚里,那马就偎着我,头顶着我的肚腹。后来入了夏,有一日,马棚里钻进来一条蛇,你猜怎么着了?”
女孩摇着老人的手臂,央求道:“后来怎么样了?快说给我听吧!”
“后来啊,那蛇就教马给踩死了,不过马儿也教蛇给咬了,发起疯病来……”老人不再说下去,女孩也沉默了。
半晌,她咕哝道:“我不要听这个故事。”说着便站起来,远远跑开。
老人在后面叫道:“阿葵,你记着,要是马儿发了疯,你就去抓它的尾巴,马一旦被抓住尾巴,就不会踢人。”
女孩仍是不理。
老人忽然低声道:“阿葵,阿爷要走啦。”
闻言,女孩扭过头,奇怪地问:“阿爷,你要走去哪里呀?”
老人不答,两行眼泪从他眼中流下,他的身影慢慢的远去,越来越远。
“阿爷!阿爷!”女孩大叫着去追,可老人的身影渐渐缥缈如雾。
天上下起了雪。
“我抓住了那马的尾巴……不,差一点儿,我没有抓住它……阿爷去了哪里?阿爷要回大荒了吗?”
几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海里飘荡着,她觉得自己身子像羽毛一样,随着那马尾巴一起,在空中幽幽地飘来荡去,但是头却很重很重,眼皮似乎被什么黏住了,总也睁不开。
好黑啊。
阿爷,快点灯吧,这儿好黑好黑。
*
濯缨水阁。
一盏风灯悬在阁顶,被朔风吹着噗噗的响。花曼青抱臂在怀,倚着廊柱,仰头去望那风灯。
密密的雪粒绕着灯飞旋,仿若一群扑火的飞蛾,为着那一点缥缈的微光奋不顾身,仿佛不知晓那是灭亡,也不知晓自己会给火烧死。
真是愚蠢的蛾子啊。
可这冬日里哪来的蛾子,若有,也早该给冻死了罢。
花曼青收起不着边际的思绪,望向水阁中央,望向男人清幽的背影。
不着纹饰的月白宽袍穿在他身上,一丝也不见寒素,独有一番孤绝的高洁之气。
只是那背影映着水阁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无端的教人觉得寂寞萧索。
其实男人并不寂寞,此时水阁中便有一位老人和他相对而坐,一面饮酒,一面论道,相谈甚欢,宛如忘年之交。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老师为这水阁取名时,可料到过这沧浪水也会结冰?”男人摩挲着酒杯,薄胎白瓷的酒杯莹然如玉,男人的手指苍白如雪,泛着冷冷的惨白,仿佛那皮肤下的血都被抽走了。
老人摇首,“除却东南蛮国,这天下可有不结冰的沧浪水?”
那是个鹰隼般凌厉的老人。他身材枯瘦,头发半白,一身黑袍,脸容尚不显衰老,年轻时的英俊依稀可辨,若是回到二十年前,他也是个身姿英伟的男子。
而与他对坐的男人不过弱冠之年,面容俊美,行止散逸,宽袍大袖,似有谪仙之姿。
“学生不曾踏足,也不曾听闻。”顿了顿,男人道,“想来那蛮国也在老师的志向之内,待老师大业得成,学生或可一开眼界。”
老人笑而不语,饮下一杯残酒,忽而问道:“前日你出宫去了帝都城外的雪原,做了什么?”
说话的时候,他盯着男人的眼睛,目光温和,像在看一个逃学的学童。
男人正待为老人添酒,闻言,执壶的手微停了停,道:“料理了几个不干净的奴隶。”
“奴隶?他们是流民。”老人温和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凌厉的刀光,语气中也带着冷意,“你无故处置他们做什么?”
男人斟满了酒杯,放下酒壶,抬眸道:“老师说过,要驾驭这天下,便是以众生为奴,这几个流民,自然也在奴隶之列。”
老人的目光咬住男人不放,那是双洞穿世事的鹰眸,锋锐得直要将人心刺穿。
水阁里的风似乎凝滞不动了,花曼青忽然紧张起来,怀中的袖剑先于主人发出了一声轻响。
“咔嚓。”
老人移目看向她,她正要单膝跪下,那目光却游走了。
“你的蛊虫炼制的如何了?”老人问。
他忽然又变回了那个温和的老师,他问男人的语气像在问询学生的课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