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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奴隶(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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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请老师亲自察看一番。”
男人拉开袍袖,露出同样苍白如雪的手臂。蜿蜒的脉络中,似乎有什么在鼓动着。忽的,一只米粒大小的虫子自那青幽脉络中爬出,接着又是一只,眨眼间,密密麻麻的血色小虫便爬满了他整条手臂。
老人细看一眼,皱眉道:“一年了,如何不见这虫蛊生长?那几个血奴竟如此不堪用?”
男人捻弄着爬到指尖的蛊虫,道:“学生听闻大燮有血尾白狼存世,可医百病,若是有血尾白狼之血相助,想必会对这虫蛊大有效用。”
老人摇首:“这种野史,你也听得?当年燮凌得位不正,便令史官假造了以血尾白狼医治太祖皇帝的传闻。这等祥瑞神兽果真会现世吗?若有,只怕也是假的,是白狼与豺狼的混种,拿来骗小孩子的把戏。”
“把戏么?”男人望着杯中残酒,眼眸中慢慢升起了一丝缥缈云雾。
水阁外的雪下得越发密了。
老人咳了咳:“今日便教到这里罢,今后你有更多的事务要学。”说罢,他拾起矮几上的铜铃摇了摇。
一尾乌木小舟幽幽行来,停靠在水阁畔,船舱里走出一个年轻女子,她同花曼青的装束一般无二,一色的白衣,一色的白纱幕篱,就连眼角眉梢的艳丽也有几分神似。
花曼青对女子侧目而视。那是同她一起长大的妹妹花曼罗,虽说是名分上的妹妹,可她们都是孤儿出身,又都在这星罗宫长大,彼此间情谊平淡如水。
“圣主大人,宫主大人。”
花曼罗也不看她,对着水阁内的两人行了礼,取出一只长方隔板和木轮椅,将老人搀扶到木轮椅上,又慢慢推入船舱。
长竿破开碎冰和寒水,小舟无声地驶远了。
男人依旧坐在水阁内,对着面前的矮几出神。矮几上放着一页桦皮书纸,朱色大字淋漓不尽,似是以鲜血写就。
这是老人留下的新任务,一份新的刺杀名帖。以血写下的名字,便要以血来终结。
“阿青。”
花曼青上前,接过那页书纸,看过之后,小心地折好放入怀中。
“主上,属下这就去办。”她是星罗宫最顶级的刺客之一,行事干净利落,当下便待出发去杀人。
身后,男人忽然开口了。
“阿青,你说杀人是为了什么?”
花曼青一怔。在这星罗宫,宫主为尊,而圣主是宫主的老师,圣主的命令就是宫主的命令。圣主下令,她们这些刺客应声而动,从来不需询问缘故。
花曼青转过身,单膝而跪。
“愿闻主上教诲。”
“我又不是老师,我有什么可教你的。”男人笑,“老师那样的人心怀天下,而天下又不肯归顺为奴,为此他要杀很多人。可你呢?你为什么要杀人?”
花曼青道:“属下自小在星罗长大,只学会了杀人,旁的……不会。”
“只学会了杀人?这么说,你和我都是一样的人,都是老师的学生?”
这话看似平常,却暗藏机锋。花曼青心里微微一惊,抬眼看向男人。
“主上,那日出宫的事,不是属下泄密——”
男人默然,半晌,突然笑道:“阿青,你还是这般惧怕我啊。我只是问你为何杀人,你却谈起泄密的事。我们在老师面前,有什么可隐瞒的,又有什么秘密,不在老师的预料之中?”
“ 主上,属下誓死效忠——”
男人抬手,打断了她。
“何必总是誓死效忠?你的话,我总是信的。老师命你随我左右,想来也是信你的忠心。”
花曼青怔忪。星罗宫是圣主一手创办的,而她是圣主收养的孤女,虽则圣主极少出面教导她,但效忠圣主,是钉在她们这些刺客心底的铁律。
直到一年前,圣主命她前来侍奉宫主。
时至今日,她效忠的究竟是宫主还是圣主,她自己也不知,甚至从来不敢深想。
“你说你只会杀人,那么今日再学一样如何?过来,为我斟酒。”男人下令道,他脸上依然弥漫着淡淡的笑意,就像这星罗宫经年不化的大雪,外人初入也许会觉得冷,可若你从出生起就活在这里,反而会觉得如此才合意。
花曼青依言而行,跪坐到花梨木小几旁,像侍女般学着为男人斟酒,而男人也如世家大族中的闲雅公子般,半拥她在怀,轻握住她的手,教她如何执壶,如何斟酒。
她的手指细长,是惯于使用暗器的手,纤薄如纸的刃刀,细如毫毛的银针,静止的时候在她手中都一丝不动,而一旦发动又妙入毫颠,一丝不乱。这双手杀人的技艺登峰造极,可被男人握在手心时,却微微地轻颤起来。
青玉制的酒壶柄凉浸浸的,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身后是男人的怀抱,男人身上同样寒意弥漫,他的手掌也只有一点儿微温而已,可花曼青还是觉得热。
仿佛有火苗在燎动。
手心发了汗,黏腻的,温热的。
耳畔传来男人的声音:“你总说誓死效忠于我,可若你死了,我大抵会很难过。”声音低低的,似只是在不经意地说着什么。说到最末,甚至还轻轻笑了笑。
酒液满溢而出,微醉的气息弥散在水阁内,又被风雪吹得轻颤,坠落。
“看过我身上那些虫子后,也只有阿青,还会走过来为我斟酒吧。”
花曼青微微睁开眼眸,去看男人的手,色如新血的小虫伸着长长的触角,窸窸窣窣地爬来爬去,有几只甚至爬到了她指尖。
男人是星罗宫的宫主,也是蛊虫的蛊主。刺客们畏惧蛊虫,因为她们身体里都种着至少一只蛊,只要蛊主动一动手指,便能轻易撕裂她们的心。
可即便如此,星罗宫中还是有大把的女人想要侍奉宫主。她能被圣主选中跟随宫主左右,其实很幸运。
男人说这样的话,是在自伤,还是一种试探?
混沌惶惑中寻不出头绪,半晌,她张口欲答,男人却忽的松开了手。
大袖落下,掩住了他的手臂,密密麻麻的蛊虫倏而消失不见。
他慢慢饮尽那杯满溢的酒,再开口时,是全然漠然的语气。
“去望一望那老人,看他如何了。”
花曼青握拳,攥紧了手心残存的那一点儿温热。
“是。”她低首道。
*
沿着水阁一路行来,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尽头是一座落满雪的山崖。高低错落的木阁嵌在山崖峭壁间,木阁前挑着灯笼,闪烁着幽幽的青光,仰头望去,便如漫天星辰。
星辰不可摘,因为崖高无路。山崖下只有凌乱的灯阵。
男人随手摘下一盏灯,伴随着轰隆隆的声响,原本无路可行的崖边忽的裂开两条小道,一条向上攀援而去,另一条向下蜿蜒而行。
他侧目向花曼青,花曼青会意,接过灯笼,向山崖下走去。
幽暗的走道没有一丝光亮,潮湿的泥土腥气萦绕不散,这条小道通往山腹,尽头是血狱。
血狱在星罗宫的地底,蓄养着血奴和即将成为血奴的奴隶。
两座高大的石雕人偶静静站在血狱门口,像待客的侍女。浓黑的水液一滴一滴从人偶低垂的头颅正中流下,在脚边汇成一道小溪,顺着地下的水槽流向石门内。
门内寂静无声。
花曼青上前,扳动木偶的手指,格格几声轻响,石门向两侧洞开,露出一间宽敞的山洞,山洞巍峨,穹顶高悬,穹顶之下,矗立着数十座巨大的石棺,石棺直立宛如一排排石柜,沿着洞壁呈半圆形排列。
其中一间石棺门敞开着,石棺旁围拢着十数具人偶般的女体,有的衣不蔽体,闭眼酣睡,有的在喝水槽内的水,有的侧身而坐,脸现媚态,眼瞳却空荡荡的。
望见走进来的两人,她们一齐睁开眼,跪下来仰头看着男人,像是在朝拜神灵。
瞬息之后,她们向着男人爬去。
“嘘。”男人以指抵唇,止住了她们的爬动。
男人越过她们,走过一座座紧闭的石棺,在其中一座石棺前停下脚步,伸手按向石棺侧壁,像拉开一扇木门般,打开了石棺。
棺内静静地立着一位少女。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漆黑如墨的长发柔顺地垂下来,裹住了她赤.裸洁白的身体。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双目微阖,白皙如玉的小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仿佛正陷在甜蜜的迷梦里。
或是某个无法醒来的梦魇中。
男人默默地望着少女。
花曼青望着男人的背影,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是觉得,宫主停在那少女面前,似是太久了。
那身影就像在等待着什么。
等待着什么呢?石棺中单独封存的,都是炼制好的血奴,宫主随时都可以将她们唤醒,让她们木偶般来来去去。
不,她们就是木偶,是宫主手中的牵线木偶,徘徊在生与死之间。
而那个木偶又有什么特别之处?莫非她是他选中的血奴?是下一个侍奉他的奴隶?
可这样的奴隶是很多的,宫主的目光也鲜少落在她们身上。
亦或是,他在意的人?
可又有什么人,值得宫主这般在意?
花曼青不着边际地想着,冒出的头绪却错乱如麻。
“那老人如何了?”男人忽然回身,问花曼青。
花曼青微微一惊,男人的目光很冷,是在警告她的僭越么?
“一切无恙。”她垂首回道。
敞开的石棺里,老人静静站着,他胸口的血迹已被清洗干净,就连染血的羊皮袍子也焕然一新。
一只蛊虫沿着男人的手臂爬向老人的胸口,钻入袍内,倏而消失不见。
“老人家,要好好活着啊,我可是答应了那孩子,让你活下去。”男人低声道。
洞内幽暗,洞壁上嵌着的夜明珠幽幽地散射着微光,落在老人灰白黯淡的面颊上。
倏忽间,仿佛烛火骤然亮起,老人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