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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孽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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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清一直觉王老爹就是在应付自己,他不信自己说的每个字,却觉得“有缘”。
和什么有缘?和跳河有缘吗?
那不叫有缘,那是孽缘。
“石柱墩子能捞到你,那就叫有缘。”王老爹弹走一点烟灰,问:“你叫什么?你对村里的祭祀仪式感不感兴趣,要不要来村里坐坐?顺便让郎中再给你瞧上两眼……你想回去你来的地方的话,村里也有车可以送你一程。”
旱烟的味道刺鼻而醒神,清苦异常。叶清一在最初的恶心反胃后竟然能渐渐接受这样的味道,深吸两口,便觉得自己也清醒了。
叶清一:“……您可以叫我,清一,我跟您走,如果不麻烦的话。”
王老爹似乎很想让自己进村子,很想和自己搭上点什么关系,叶清一不能不好奇。
对随便救上来的人抱有不该有的热情,这足够引起他的警惕,他觉得自己或许能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收获——即使没有,逃掉一条命总还是能做到的。
“清一啊……”王老爹拉长了声调悠悠感叹,石柱与墩子同时抖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硬生生在声音即将出口的那一瞬间控制住自己的本能。
他们对这个称呼……有非同一般的感情。
王老爹含着一点儿让叶清一有些迷惑的笑容,掐了烟道:“总之,是个好名字,石柱,墩子,好好学着点,别见着什么就大惊小怪的,知道吗?你们以后是要接老爹我的班的!”
两个年轻人同时低下头,脸上的情绪似乎是羞愧的。
似乎。
人类的情绪对叶清一而言并不难解读,只在他想不想知道,而现在这种能力似乎失效了,对外有了一层厚厚隔膜,不论是王老爹还是石柱墩子,叶清一并不难明确察觉到他们的情绪。
他确定自己的灵气回路没有任何问题,那只能是他们身上有什么阻挡了自己的探测。他想。
这时王老爹停了下来,向路过的佝偻老头打个招呼:“二叔,今天石柱墩子两个崽子下手没个轻重,将网也磨破了,要劳烦您补一补。”
二叔眯起眼睛,慢慢顺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以叶清一的眼光看,他的视力恶化得厉害,三米以外不听声音,说不定都分辨不出王老爹和石柱,根本做不了修补渔网这样的精细活。
“不懂事的崽子……拿来吧。”二叔拄着拐摸索一阵,站直了,“小鱼儿啊,真是为难你二叔,这点破口,你自己不能补上吗?二叔的眼睛不好用咯。”
王老爹对二叔恭恭敬敬道:“今天有贵客要招待,实在顾不上这些小事了,只好劳烦二叔。晚上家里开大宴,二叔可一定要来,就算是我心意到了。”
“贵客……”眼睛不好的二叔转了转头,最后锁定叶清一的方向,扯着渔网的手微微抖动,轻声道,“确实是贵客,小鱼儿,好好招待贵客,补好了,二叔就给你送过来,啊?”
他浑浊的目光让叶清一有些轻微不适,他与王老爹的交谈更是让叶清一迷惑,“小鱼儿”并不像是一个该出现在长年男性,尤其是声望地位颇高的年长男性身上的诨名,而王老爹显然对被这么称呼接受良好,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送走二叔,王老爹微微偏头,给叶清一解释:“我们村子里的每一任村长,不论以前叫什么,在成为村长后,都是‘小鱼儿’。对面村子那个阿婆,则是‘玉弓’。呵呵,看你也像是读书人的样子,这几个字会写吧?”
叶清一虽然好奇“小鱼儿”的含义,却不明白王老爹为什么特意给自己说明这个,还将隔壁村的一并解释了……莫非自己还真是什么“贵客”?这对待贵客的方式可足够值得玩味。
“叶先生,不要急。”王老爹看一眼叶清一,“我家就在前面,你先在我家坐一坐,我去将郎中请来。石柱啊,去烧水,让你娘来招待客人!墩子……你就去通知一下吧,知道吗?”
被支使的石柱有点不高兴的样子,立刻收敛了,点头飞跑而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按叶清一这段时间与人类相处的经验来判断,石柱的奔跑速度实在有点异于常人了,而且他的姿态似乎有点像……鱼?
以人类的视角看,相当别扭。然而一旦将空气视作水,奇怪的姿态便立刻正常了。
叶清一觉得这人不人鱼不鱼的样子实在有点伤眼,皱了皱眉,转而去看村里别的建筑。他来时只为找月连水脉,径自沿东海而上,没对周围村落城镇分布进行过了解,全凭感觉,眼下和云浥川断了联系,顿时有种抓瞎的感觉。
这样不好。
他习惯了依赖云浥川,一旦脱离,就如习惯了光明的人落入黑暗之中找不着方向。可他本来就无需这外来的光明,他要试着习惯自己发光。
没什么不能做到的,所以……不要想获取现成的材料,凭借自己的五感去感受,去认知。
小小的村落与灵武山上不知真假的幻境截然不同,它新,且真实。村里全是一栋栋拔地而起的小楼,装修风格统一,从气息判断,才装修了没几年。如果忽视村里的某些实际情况,几乎与云浥川的别墅不相上下。
王老爹作为村长,住宅尤为豪华,占地面积快是普通人家翻倍。唯一还能看出点农村气息的就是门廊下挂着风干的咸鱼腊肉。咸鱼表面泛着一层白霜,银光闪亮,身体薄而修长,是海鱼。
“叶先生喜欢吃鱼吗?”注意到叶清一的目光,王老爹问。
叶清一缓缓摇头。他喜欢吃海产,但他不喜欢在情况不明时吃别人刻意奉上的“美食”。他是察觉不出王老爹的想法,但王老爹试图献殷勤表现得太明显。
他找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献殷勤的,唯一能说的是……王老爹口中的“祥瑞”。
叶清一曾在人类世界停留过很多年,白鹿白兔白狐是祥瑞,可浑身雪白的人多半要被当妖怪,不管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样,总之与祥瑞搭不上边。
即使现在人类用另一套非灵气的理论解释白色生物,白化人类依旧在大多数场合被人厌弃……甚至被他们的家人抛弃。
“叶先生,您是我的客人,不用这么拘谨。您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直说就可以了。”王老爹的表情很凝重,皱巴巴的脸仿佛一瓣又一瓣风干的橘子皮,又像是缠满海藻的鱼鳞,视觉上就令他不适,完全没了祭祀那天的神圣感。
“……好吧,如果您实在不想说的话,我们也不会让客人为难,晚宴还需要一些时间,不如您听我讲个故事,怎么样?”
“不是要请医生吗?”叶清一有些坐立难安。
“我已经到了。”大夫披着不知道多久没洗的白色外套,满面风霜,更像是居无定所的游医。“王老爹,这是你的客人?”
“贵客。石柱墩子从河里捞上来的,老爹我怕有什么问题,你来看看吧。在水里泡过,哪怕只是受了寒,到底也不好。看完了,晚上就在我们家吃饭,齐大夫,怎么样啊?”
齐大夫随意点了头,连脉都没摸一下,笑起来:“贵客,有缘。你家石柱都多少年不打鱼了。我看没什么问题,是真正的贵客,老爹你要是还担心有个三长两短,那你们家自己种的百辣云给贵客吃点,也就结了。”
“得,齐大夫,您要什么就找柱子他娘拿吧。柱子他娘在厨房。”
叶清一更坐立难安,他们的“贵客”一定指代了什么,不然无须反反复复刻意提及。
“叶先生,您……”王老爹有一点儿困惑的神色流露,又道, “还是先给您说一个故事吧,您是有缘之人,说一遍,您一定会懂。”
叶清一不假思索:“那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进村时不说,偏偏现在说?”
“因为泛泛而谈……没有说服力呀,给贵客留下空口白话的印象就不好了。”王老爹站起来,手掌在光洁雪白、显然粉刷过没多久的墙壁上摸索。只听得“咔哒”一声,墙壁正中裂开一条窄窄缝隙,并且越分越开。
墙后是一座神龛,围绕着神龛,无数面具挂满了整面灰墙。神龛下方则叠放了一套色彩艳丽又薄如蝉翼的羽衣,被一张半黑半白的木面具压住。
面具随着墙面被推开略微滑出,最后完全掉出来,“吧嗒”一下,正好落在叶清一脚尖前。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轻薄的羽衣随着面具的滑落同样委顿在地,每一丝每一缕似乎都闪着细微的流光。
叶清一低头,木面具做得很厚,边角因为干燥而微微翘起却并不开裂,可见主人对其养护用心。面具眼睛的位置正对叶清一的眼睛,黑洞洞,一眼看不见底。
“叶先生,这是每年祭祀时都会用到的羽衣与阴阳面,自那位先生将他们带来,已经传承了……”
叶清一鬼使神差拾起面具,与阴阳面深不见底的双瞳对视。
王老爹轻轻擦拂过神龛,扫去一层薄灰,低声道,“您与它,有缘。”
将面具覆盖在自己的脸上,羽衣无风自动,仿佛有一双手为他披上行装。轻薄的羽衣穿不过半点光线,便不能透露半点穿着者藏在羽衣下的信息。
羽衣烈烈,衣袂飘飘,每一根纤维都如鸟羽,但当它们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便令穿着者更像一尾鳞片五彩的鲤鱼。
身披五彩,劫雷烧尾,登天化龙。
彩鲤是最接近龙族的生物,它们也常常以龙族使者的身份出现。巫为神之使,为神祭祀,以舞降神,勾连天地。那天主祭的玉弓穿着与眼前五彩鳞衣几乎毫无差别的彩衣,那他们的祭祀对象……是龙族?
是龙族,而不是龙脉。叶清一丢了神魂丢了记忆,刚苏醒时曾把龙脉与龙族混为一谈,可现在即使记忆没有回归,他也能精准分出两者的差距。龙族是生灵,充其量是一种比较强大的生灵,有族群,繁衍不息,好居于四海水域。作为有族群的生物,龙族得天独厚,禀赋好的个体从幼年时期就能任意穿梭天人两界,在上古时期的凡人心中是一等一的神兽,至今仍有凡人将龙族作为图腾与崇拜对象。
然而即使是强大至此的龙族,与龙脉也不可相提并论,而叶清一所谓的“龙气”,本质是龙脉气息,与真正龙族散发的气息相近却绝不相同,甚至连这一点相近都可能是层次不同、无法理解而造成的错觉。
叶清一一瞬间想了很多,祭祀对象表面指向桓琼,可实际上又像是针对龙族……代代相承的巫,不该犯下这样的错误。
王老爹并不在意的叶清一握住阴阳面不放,声音缓缓,有些催人欲睡:“……正在此时,有一自称‘青漪’的黑衣羽士飘然而至,分大地,开水道,传五彩衣,琢阴阳面,祝舞愉水神。后……”
叶清一愣愣盯着阴阳面的黑洞双眼,将它拿起,戴在自己脸上。
“就是你了。”
遮天蔽日的巨树挥手间被砍下,黑衣的男子戴着斗笠,笑意看不真切。数目庞大的身躯仿佛是孩童的玩具,被他一手抓起,细细打量:“送给桓琼……祂会喜欢的。”
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迷榖,折其枝,佩之不迷。
迷榖的枝叶被斩去,主材被扔进火中煅烧,参天巨树在火种化为灰烬,最终只留下一副黑白阴阳面。灰烬则被黑衣人收起,用水调和,给病人服下,疫病立刻便有好转。浓郁到肉眼可见的的信仰星星点点从人群中升起,黑衣人化龙入水,留下含糊不清的低语。
岸上百姓虔诚叩首,立祠供奉。
他听到人们喊他,青漪。
不是“清一”,是“青漪”,那是青漪山主。
叶清一没见过青漪山主的人形,至少说,他没有这方面的记忆,所以不能判断正确与否,只是好像直觉已经已经做出了判断,他是正品。
黑衣人入水,敲开了桓琼府邸的大门,开门迎客的是一位金色锦鲤,一张鱼脸上也写着不满:“何事?我家君上本不愿见客。”
拒人千里之外。
黑衣人笑意不变,只说:“青漪携礼而来。”
“让祂进来吧。”懒散的女声道,“浥川,你为何而来?潮落将至,你不在浥川好好待着,寻我做甚。前些日子听闻浥川地动,你的日子可是过得太舒坦了?”
话里话外带着刺,黑衣人仿佛没听见,径自举起那副迷榖树做的阴阳面,丢给桓琼:“正是因为潮落将至……月连水脉上的人族死活,你竟连眼都不眨一下,便放任他们去死?桓琼,你这山主做得未免失职。”
“我不需你来管教,天行有常,周行不殆,寂兮寥兮,独立不改。人族与万灵众生并无不同,自然无须插手其中。浥川,你越界了,若你只为此事而来,现在就可以出去了。”
桓琼的声音冰冷无情,叶清一感到有一道冷冷的视线从自己身上扫过,高远如广寒之月,即便是龙脉,在祂眼中与众生毫无分别。
阴阳面没有落在桓琼手中,被一只草龟叼着送出:“迷榖树,布阵之材,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桓琼,现在是人族大世。”
“与你何干,与我何干?”
“你亘古如此,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你想过自己将来会如何吗?”
“不如何。草木有枯荣,万物有生死,我随天地同生,自然随天地同归。”
桓琼的声音很平和,没那么冷硬了,虽然在叶清一耳中两人完全是在鸡同鸭讲。
“这副阴阳面,既然你不收,我就交给人族了。”
“随你。”
“你便当真无动于衷?”
黑衣人被草龟“请”了出去,隔着淤泥与石门,桓琼的声音遥遥传出:“我不会回应。”
黑衣人叹息,叶清一却听不懂他为何叹息。他回到岸上,教人类祭祀之法,并留下预言:月连水脉名曰桓琼,会庇佑依水脉而生的人类。而终有一天,在危难之时,会有另一位“清一”出现,并如他一般,带人们走出新的生路。
那位“清一”,显然说的是自己。
叶清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摘下了面具,从幻觉中清醒的。
王老爹的眼神充满虔诚,低声道:“清一大人,您果然如预言一般出现了,您会再次带领我们吗?不……不,应该先去通知玉弓,不……玉弓老太婆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
叶清一觉得脑子转不过来。
这是山主大人留给自己的任务吗?那自己是不是应该……
“你们……遇到了什么危难?我觉得现在很难有什么危难可言,我……”
“东极岛上,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村子还在向桓娘娘祭祀了,人们已经忘了神明的荣光,也忘了人们庇托于神明光辉下生存的日子。”苍老而悠久的叹息在叶清一背后响起,叶清一甚至不知道玉弓是什么时候来的。
总之,有点惊悚,让叶清一感到不适。
“这就是我们与桓娘娘的缘分,也是与您的缘分,清一大人。背弃了信仰的人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玉弓敲敲拐杖,愤怒难以言表,“他们都忘了青漪大人带来恩典之前,我们是如何在夹缝中求生!数典忘祖的人!”
叶清一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闭嘴装鹌鹑。
玉弓心气稍平,指着墙上那排面具,自豪道:“不过不要紧,他们忘记了过去,但我们,与我们之前的每一代巫,都时刻铭记于心。”
她捡起阴阳面,轻轻抚摸,声音低缓:“阴阳面很适合您,这是缘分,您会成为……最伟大的巫。”
……不,成为大巫不是他的鲵生理想。
“戴上吧。”
五彩羽衣紧紧束住,难以脱下。
戴上吧……为山主之巫,为山主祭,乃无上荣光。
某个声音低语。
这是山主大人留下的预言,山主大人希望他做的事,他有什么理由不遵从?
……呸!
阴阳面好像长在了叶清一脸上,他将面具用力撕下,面具背面带出一片淋漓鲜血,隐约可见血肉下迷榖树的黑色纹理与阵法纹路,比刻在龙骨上的清晰很多。
缘什么缘,孽缘还差不多!
叶清一从没觉得哪一刻能比现在更清醒,迷榖木散出的幽幽寒香被他隔绝在外,来龙去脉如被穿起的珠串,清晰无比。
这哪里是山主大人会做的事,是那个天杀的青衫人,别以为换了身黑衣装出山主大人的样子他就认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