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5、挖坑与跳坑 ...
-
玉弓和王老爹同时被叶清一吓到了,不知道是被叶清一的举止……还是阴阳面上的血。
叶清一痛得要死,明明恨不得扭曲色爬行,偏偏鲜血淋漓的脸上还要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高度灵质化的血肉在灵气作用下从阴阳面上剥离,重新回到叶清一脸上,然后长好,又是端方漂亮的少年。
旁边两人仍是傻了眼回不过神的样子,像是被血骇破了胆。
“……两位,你们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巫的胆子,应该不会这么小吧?”叶清一拿着阴阳面在两人面前晃了晃,觉得还是有些不妥,于是将面具放回去,顺便扯下身上那层彩衣,终于迟钝地发现不妥。
好像……它不愿意被自己脱下来?阴阳面也是同样,扯下面具时用的力量简直强到离谱,如果不是自己忽然清醒,坚持要摘面具,说不定吃了痛,心里一动摇,手再一松……这面具就和自己长到一起了?
想想还有点叫他不寒而栗。
他扯衣角,薄软似乎不堪一击的彩衣坚韧程度远超想象,在王老爹与玉弓悚然的目光下,他竟然没扯开,甚至纹丝不动。
“清一大人……”王老爹犹豫着想说什么。
“请您,不要如此自伤。”玉弓对比之下就坚定了许多,“您不抗拒,自然就能轻松脱下。巫不会拒绝他侍奉的神,神也不会放弃祂的巫。”
“我不是,不要将我和……混为一谈。”
叶清一继续扯,心里似乎有个感觉,如果他坚持拒绝羽衣,他会失去什么,或许是很重要的东西。但他这次不打算让感觉牵着他走。
没有人可以替代他自己做出决定。
于是他继续扯衣袖,玉弓和王老爹明显想上前阻止,却被某种莫名的力量压制,除了说话,动弹不得。
疼痛钻心。
羽毛般修长的彩色鳞片被他硬是拽下一根,像是活生生从自己身上扒皮剥鳞,叶清一深吸口气,彩衣下属于他自己的雪白衣袖染上一层艳丽的红。
从一个衣角开始,轻薄的羽衣被剥下,被他硬拔下来的鳞片又自动长回去,光洁如新。叶清一的刻意变化出的白衬衫不堪重负,恢复成曳地长袍,衣袂下慢慢涌出惨淡的血色。
他看一眼被自己无意识散发出的气势压倒的两人,看到他们既惊恐又同情的双眼,也从他们瞳孔的倒影中看到正在被同情的自己,笑了笑。
他往前走一步,羽衣在灵气作用下叠好,自动飞入他掌中,整整齐齐,不染半点鲜血。
“拿去。”
阴阳面压在羽衣上,被他一起递出去,然后两人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叶清一看不清他们的情绪,歪头问:“你们……不要了吗?”
他又往前走一步,两人便继续往后退,一时间两方僵持,场面颇为滑稽。
叶清一勾了勾嘴角,阴阳面与羽衣便飞入神龛中。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个巫与灵武山中介于真实与虚幻的村人不同,他们不是自我意识消散的傀儡,他们只是……被困于祖祖辈辈传承的可怜人,甚至连被骗、连信仰的神明指向错误都不知道。
这是神隐时代的必然,然而或许还有无数与他们一样的人在这种必然中挣扎而不自知。
他们同情自己,可自己同样同情他们。
当然,这传承是怎么来的,就很值得玩味了。叶清一没有为难普通人的爱好,慢悠悠收敛血迹,皮肉长好,白色长袍变成普普通通的白衬衫,然后随便拉了张椅子靠上:“你们坐下说吧。”
玉弓拄着拐,叶清一已经收敛了一身灵气与威压,她还是动也不动。王老爹同样木愣愣站着,半晌后眼角滑落两行水渍。
叶清一理解信仰崩塌的感觉,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坐着,时不时扫一眼墙上的面具,体会在摘下面具抛弃羽衣的过程中失去了什么。
空茫感挥之不去,仿佛……真的丢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但他的灵气走完一遍又一遍的周天,仍一无所得。
无处安放的空茫然悬停在半空,让叶清一窒息。
“柱子他爹,你好没好啊?别怠慢了贵客呦!我这里里外外都要收拾好啦!特意喊了张家婶子过来帮忙啊!”
带着浓重口音的、富有烟火气的土话将他拉回现实,食物的香气似乎已经蔓延开去,微微带着辛辣,刺激人的感官。
“都是刚收上来的菜,新鲜的嘞……”“婶子,看好你家崽儿,油锅还烫着!”“这手艺,鲜掉舌头!”……
仿佛眨眼从飘渺的天上落入人间,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女人半推开门,眉眼在水雾中模糊不清:“好了就来吃饭吧!哎!婆婆怎么也来啦!您都不说一声,怠慢了您,我再去烧几个菜……柱子他爹?”
她声音小下来,有些不安地捏着围裙,只敢偏着头打量几眼不说话的两人,却不敢哪怕只落一秒的目光在叶清一身上。
“吃饭,什么事都吃完饭再说。”叶清一拂袖起身,脚边血迹不着痕迹地消失,“还愣着吗?”
王老爹活动僵硬的手脚,五官也生动起来:“对,对,吃饭!玉弓老……也一起去!今年可是个大年!”
王老爹布置时就分了内外,外场热热闹闹,吃得热火朝天,内场只有王老爹、玉弓婆婆和叶清一三人,满桌热菜掩盖不住冷清的气氛。
桌上原本不止三副碗筷,被王老爹撤下了,连酒都没上一瓶。王老爹和玉弓婆婆只管埋头苦吃,颇有些没滋没味。
叶清一捡了两片鱼肉下口,滋味尚可,辣味调得正好,却总觉得有些寡淡。他一边吃着一边盘算撤下的那几副碗筷,感觉那不太像是给活人用的。
玉筷玉杯,太奢华,根本不像是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最重要的是没有人气,一丁点儿也没有。
埋头苦吃的王老爹微微抬头,放下碗筷,发出轻轻一声碰撞声,然后立刻又低下头,不敢看叶清一。玉弓婆婆几乎同时间放筷子,接下去的动作和王老爹一模一样。
“你们不敢看我吗?为什么不说话呢?我又不会吃了你们。”
玉弓婆婆略微抬头又立刻垂下,嗫嚅:“……玉弓不敢。”
叶清一不喜欢这种态度,他们好像在失去原来的神后,将自己奉为了新的神明。
谦卑到极点,失去自我,恨不得将自己踩入尘泥。
他忍住那点莫名的火气,又搛一筷子鱼送入口中,声音依旧清晰:“既然这样,我问,你们回答。”
两人不语,只是点头。
“那个自称清漪的人,你们知道多少?”
没人说话,整个内场只有叶清一动筷的声音,安静到可怕。
“你们在为难什么?”叶清一简直受不了这种氛围,敲敲碗沿,“哪怕了解一点也好,说话!还是……你们担心他会要了你们的命?”
玉弓婆婆连连摇头,在王老爹惊恐的眼神中道:“不,不是,只是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每一任巫在接任时就会从阴阳面中知道作为一个巫,他该知道的一切。您……没有看见吗?”
“我看见了。”叶清一冷笑一声,“可那又如何,我要听你们认知中的他,而不是他刻意留在面具中的倒影。”
“不,不,您误会了。”玉弓低声辩解,“那不是那位大人的倒影,而是每一任巫在面具中留下的记忆。我们每一任巫,在记忆中传承过去的一切。”
叶清一执着筷子的手一抖,不着声色道:“那就……说一说第一位巫吧。”
通过外力的记忆传承是非常危险的东西——叶清一残存的记忆是这么告诉他的,而他可以近乎本能地判断出这份记忆的真实。记忆以灵魂为依托,没了灵魂的记忆比纸还脆弱,一碰就散,而传承记忆能在失去依托的情况下存在,能量强度远超寻常。想要获得外来记忆,就得承受记忆所附带的能量的冲击——这种冲击对未经修炼的凡人来说可能是致命的。
要不是王老爹与玉弓婆婆的灵魂与身体高度契合,几乎没有一点空隙,就是原原本本的原装货,叶清一都要以为他们是被夺舍了的老怪物——一代又一代人传承下的记忆太过厚重,如果将一个人一生的记忆比作一粒沙,那代代传承、毫无遗漏的先人记忆就是一座山,沙会被山压垮,却很难对山有半点动摇。
那王老爹和玉弓婆婆还是自己吗?灵魂是,身体是,但谁也说不清楚他们的每个想法每个抉择是不是受到的传承记忆的影响,某种程度上,接受传承记忆的人已经永远失去了自我,成为可以被肆意操纵的傀儡。
而他自己戴上阴阳面时,面具里的倒影试图扭曲自己……与夺取信仰的手法类似,却不相同。
“我们对青漪大人的了解,不多。”玉弓婆婆低头,“他是第一任巫,为我们的祖先带来了食物,健康与神明的庇佑。他教会了祖先如何祭祀,如何供奉神明,也留下了阴阳面与鳞衣……现在仍保存完好的鳞衣只有我们两个村子还有了,而我们并不知道新鳞衣该怎么制作。”
叶清一:“只剩你们两个村子还保存着鳞衣,真不知道该不该说你们对你们供奉的神足够忠诚……是桓琼,对吗?其他鳞衣是怎么损坏的?”
玉弓婆婆不敢反驳,仍低着头:“对,是桓琼大人。青漪大人说,‘小鱼儿’与‘玉弓’都是桓琼大人的侍者,作为祂的巫,拥有这个称呼是巫至高无上的荣光。没有哪个真正的巫会背弃他的神明。当放弃了信仰之时,鳞衣便会逐渐残破……”
她的眼神迷离,蕴满悲哀:“是我们做错了吗?”
叶清一不信玉弓婆婆的话。玉弓婆婆未必有意骗他,可她的每个字必然经过扭曲,因为记忆本身便已扭曲。
龙脉并不需要供奉与信仰,不知道是哪条龙脉伪装的青衫人自然也不需要,他更不会突然大发慈悲救下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族,那么……
是刻印,人类的信仰本身,就是针对桓琼的刻印。叶清一不懂刻印的制作原理,但并不妨碍他做出相应判断。
“糕点,还有吗?”叶清一无意安慰失去了信仰的玉弓婆婆,问道。
“……嗯?”
“你们祭祀的糕点,给我一份。”
王老爹不解,祭祀用品在祭祀结束后便会销毁丢弃,不再留存。好在原材料还在,可以立刻重新制作,王老爹当即退了几步道:“……我现在去做新的。”
叶清一挥了挥手,不再理会,转而透过水镜开始细细打量墙上的每张面具,尤其注意试图将自己带进沟里的羽衣与阴阳面。
他戴上面具后看到的,与巫师们看到的并不相同……简直像是在几百几千年前就预料到他会来,然后特意挖好,就等自己跳进去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