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易水溯流

20、倒霉又幸运

　　老妪出身的门派是个大派，产业遍布天下，门人弟子分布在各行各业，可谓是兴盛一时。

　　可这么一个兴盛的大门派，总部却十分偏远，从深山老林里搭乘城乡巴士下山，换上高铁赶往省城，再坐飞机飞到安南市，不提前订好票的话需要一天绝对不是夸张。

　　等待的时间十分焦灼，三顿饭吃完，有些老人家即使修持多年，毕竟上了岁数精神不济，熬不了太久，眼皮子都快被倦意粘在了一起。叶清一嘴上骂得凶，到底不是刻薄之鲵，很有原则，拒绝了老人家们躺安乐椅小憩一会儿的建议，各自散了回家休息。

　　只有提出自家门派曾传承了上古契约的老妪祝研死也不肯走，非得和云叶一起，等着徒孙送东西过来，困得很了就冷水泼脸，分明眼皮都要睁不开了也不走，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您别这样我害怕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很悭啬的鲵，非要抓着老人家不放……”

　　叶清一表示才不想背上这样的名声。

　　祝研笑道：“和您比我算什么老人家，不就是熬夜么，我当年熬几个通宵都不成问题，现在就……好汉不提当年勇啦。”

　　叶清一：“……”

　　您损我呢？本鲵在赤鱬一族里还是很年轻的鲵好不好！

　　云浥川一听他哼哼唧唧就知道他心里不高兴，安慰道：【人族毕竟不是长生种，你与他们生这样的气，岂不自降身份？再怎么样，你就是他们的前辈，话说硬气些也无妨。】

　　叶清一还在哼哼唧唧，总觉得哪里不对……

　　好在还没等他回过味来，祝妍的徒孙紧赶慢赶总算将门中宝贝得紧的古契书送了过来，途中还颇有些波折，只是幸运在总算没出什么意外。

　　祝妍本以为叶清一要古契书是出于不信任，急着立契好让开出的种种待遇落袋为安，没想到叶清一直接从她徒孙包里翻出一张泛黄的古纸，却根本没有要立约的意思！

　　“叶、叶前辈，您这是……”余渺渺初一见这只灵智极高十分人性化的赤鱬还被吓了一大跳，见古契书被叼走更是紧张。再一回头，自家祖师爷也没淡定到哪去，只有另一个年轻男子微蹙着眉问道：“清一，你要和祝前辈立契，不需见证？”

　　“谁说我现在就要立下契约？”叶清一满脸莫名其妙，“急个什么，我是想看看这个古契书是谁传下的，哪一系的，这不可能从天而降啊。”

　　“这是何意……”

　　叶清一翻了翻古契书，似乎有些失望：“只是灵契，品级还是低了些，怎么会失传呢？还有合契配方么？”

　　契书并非普通纸张所制，每个品级每种特殊用途的契书都有独立配方，不仅包括了纸张原料与制作手法，还有“铭刻”契约使之生效的方法，即“合契”。想完成一份契约，每一步都缺一不可。

　　祝妍擦了把不存在的汗，心道灵契的品级已经不低了！一边答道：“合契配方其实一直都在门中保存，未曾失传，失传的是原料。制作契书的原料已经灭绝了，或者干脆生长地域彻底消失，所以每一份能保留到今天的古契书都十分珍贵。”

　　灵契在上古也不算是人手一份的大路货，原料并不易得，对制作者的要求也很高。合契配方传到现在，即使配方本身依旧完好，原料欠缺的情况下也没人能再复制当年的合契手法了。

　　“原料灭绝？”叶清一几乎不可置信，“你们人类这么本事，连神珍仙草也能搞灭绝了？还有那什么生长地区彻底消失，真的不是在拿我消遣？还有，你们的配方是谁传下的？”

　　祝妍这下冷汗是真冒出来了，抽出一张白纸就开始默写合契配方：“……真的失传了，根据门中典籍记载，就是在某段时间忽然全部消失，再也寻找不到，至今原因不明……门中也只有这一份灵契传承，祖师曾与秦震山龙脉立下誓约，镇守千年，契约就是秦震山传下。”

　　天下有五大龙脉，三山二水，分别为昆仑、玉珍、秦震三山脉，清漪、月连二水脉。龙脉既是龙，也是山水之魂，镇压九州大地，守护一切生灵。秦震山脉与人类立契，叶清一虽然没听说过这事，倒也不至于特别惊讶，只是有些失望。

　　“……合契配方就是如此。”祝研写完了配方给叶清一看，“如今能找的只有云砂、杜衡、丹木、桂草这四味，祝余、嘉果、沙棠果之类，都生长于上古神山之上，如今神山已杳然无迹，这配方就毫无用处。”

　　叶清一拿着清单一路看下来，哭笑不得，心里因找不到清漪山的郁结怨气倒是轻了不少。

　　“咳咳，还得是你们人类，找不到地方。”叶清一咳嗽几声掩盖住笑意，道，“如果是在上古，这几座山要找起来也不麻烦，我熟。可现在时移世易，山川地貌变化太大，我也无能为力。”

　　这变化能不大吗，清漪水脉都已经找不到了！这可是镇压天地的龙脉之一啊！

　　祝研带着些期盼的目光又暗淡下去。

　　叶清一逗完了人，正色道：“不过也不必如此悲观，虽然上古灵草已经灭绝，但它们都有替代品。你们人类不是也流行一个词么，平替。平替效果没那么好，也不是不能用。有云浥川和灵契配方在，我姑且信你们，你们自己商量下，谁和我一起去找替代材料？等找齐了材料，我便让云浥川与你们立契。”

　　祝研心下叹息，让云浥川来立契而非本人，终究还是差了一点，面上却不显，笑道：“请叶前辈放心，不知叶前辈需要什么人手？特保局会尽快组织齐全。”

　　叶清一只说了两个能让人两眼一黑的字：“随便。”

　　特保局摇人速度非常快，古契书是上午送到的，队伍是下午拉起来的。一眼望去，上至七八十岁老头老太，下至十七八岁天才少年，都被特保局汇成了一锅大杂烩。

　　然后所有人的表情都在看到叶清一的那一瞬间裂开了，只有早知道叶清一是什么情况的几个在偷笑。

　　“老、老于！”一个看着也不过十来岁的少年尖叫一声，“不是说有大活吗！这就是你说的大活？”

　　“对啊，是大活，你有意见？”于舟嘿嘿一笑，“你有意见可不行，你看长海道长也没说什么呢不是？”

　　少年蔫了。

　　不少年轻人的反应都大同小异，叶清一脸上看不出，心里笑得直打滚，清咳一声道：“任务是什么，你们应该都已经知道了，我……和这位是这次任务的领队，我不希望你们因为各种原因造成行动出现意外情况。”

　　本来应该是严肃的场面，因为话事人是一只粉嫩的“六角恐龙”而变得异常滑稽，年轻人的支吾声连成模模糊糊一片，闹哄哄，又被长辈们压下去。

　　“还有问题就快问，有话就说，现在不说之后找事就别怪我不客气。”叶清一也知道自己现在这样难以服众，更明白人类有轻视弱小的毛病，也不多废话，先手起爪落切掉了房门一角，铁坨子当啷一声。

　　剩下那些琐碎的声音顿时都消失了。

　　叶清一跳到云浥川发顶，满意地环顾四周：“很好，出发！”

　　事情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从直升机上下来，直接被迫跟着一条六角恐龙进了山的柳不言如是想。

　　云浥川他是知道的，没见过面也听过大名，特保局知名妖族保护专家，他们私下里都叫驯妖大师。术业有专攻，让云浥川治疗保护妖族他当然认，可凭什么让他带队？师父不是说这次主要是出来寻找什么稀缺植物的吗，云浥川和这个有半毛钱关系？

　　这样的后勤文职人员，就该安安心心搞后勤，跟着抓妖寻珍斗法简直是自讨苦吃！

　　还有那条六角……据说是上古赤鱬，柳不言从小修行，通读山海经，也知道这个上古种族，但不管哪本典籍，关于赤鱬的评价都是——

　　音如鸳鸯，可食，人间绝迹久矣。

　　换言之，也是没什么战斗力的种族。

　　自小修行天赋甚高的柳不言其实瞧不上他们。即使叶清一表现出非人的物理伤害，在柳不言认知中也不过如此。

　　谁都知道，妖族天生肉身强悍，可开智艰难，修行速度也慢，远不及为万灵之长的人族。身体强悍有什么用，还不是一道镇妖符被镇压的命。

　　“……山上瘴气浓重，注意封闭灵识……找黄色羽状复叶、赤茎……”

　　赤鱬被驯妖大师带着走在队伍最前方，声音穿过重重雾气而来，显得飘渺而不真切，还断断续续的。柳不言听了个大概，觉得有些烦，干脆封住耳识，用灵识代替，与朋友搭话：“老王，你知不知道上面这次要我们过来到底是找什么？我这两天还有台紧急法事，文书一个字也没写，这过来耽误了怎么办，还是两个外行指挥我们，哪怕找个天赋是寻宝的妖族呢？”

　　老王没回答，默默递去一个面具，埋头往前走。

　　柳不言拿了面具也不戴，一个劲追问：“戴上面具不是更不方便行动吗，这到底要找什么，植物学家不是更专业吗，哪怕是我都来过这座山好几回，根本没什么特殊的啊！”

　　【能不能少说两句！】老王被烦得受不了，在便签上写了字回道。

　　“……老王你竟然！”

　　柳不言大为震撼，柳不言大受打击，随手从一边的植物上揪下两片树叶蹂躏泄愤，还被藏在叶下的树蛙吓了一跳：“我靠我靠我靠这地方为什么有树蛙还长得这么丑……咦，这是不是那个谁要我们找的？这么容易？”

　　被临时喊来出任务的不满之情顿时攀升到顶峰：“明明也不是很麻烦的任务，喊我们出来是要干什么！浪费时间吗？姓云的知道我一个小时出场费是多少吗？老于也不和我解释，特保局又不会因为这种任务给特殊补贴，有没有搞错啊……老王？你说话呀老王！”

　　老王不说话，闷头往前走，甚至脚步连暂缓一下都没有过。

　　“老王……”柳不言伸胳膊拍他，手下一挥，“老王”荡然无存。

　　“我靠，老王？老王？！我靠人呢！”

　　混沌的雾气中，影影绰绰的身影徘徊不去，可柳不言揉了揉眼，更看不清了！不仅看不清人影，连方向感一并迷失，他从包里翻出罗盘，罗盘一阵乱转。

　　眩晕感突然袭来，被蹂躏碾碎的黄色羽状复叶悄然抽出一枝细茎，缠上他的手腕，伤口出现得无声无息，血液不曾流出皮肤就已消失不见。

　　“老王，老……”

　　神志变得混乱，灵识佚失，往失控的悬崖滑去。

　　啪！

　　一个十分响亮的大巴掌响彻山林！

　　赤鱬的两只爪子对着脸就是一顿左右开弓，没戴面具竟让扇巴掌变得无比方便，不消多时柳不言左右脸颊就已飘起两坨鲜红的浮肿。

　　“小子，醒了没？”

　　柳不言眼皮子一睁一闭，翻了个白眼，叶清一自顾自道：“看来还没醒，还得再来几下。”

　　于是又是一顿左右开弓！

　　“这次应该醒了吧？云浥川，你们人类怎么说话不听呢？我刚刚说那么多岂不是白费口舌。”

　　云浥川道：“毕竟还只是个孩子，我记得他好像今年……十八岁？”

　　赤鱬十分遗憾：“那确实是个孩子，你们特保局还让小崽子打工干活，人类可真是不厚道。”

　　柳不言脸上一片因为抽打疼痛而产生的火辣，迷迷糊糊中想到：我不是孩子，我十四岁……就能……一个人主法……斗姆炼了……

　　叶清一凑过去，听了好一会，抽着眼无语：“他到底在说什么？王、王……那个姓王的，你刚才和这小子走在一起，知道他怎么就这样了么？”

　　王子贺哽了一下，思索道：“他刚才和我说了几句话，我只记得他好像摘了什么叶子，之后就开始说胡话了，整个人原地转圈，我怕他出事才来找……”

　　叶清一上下端详了一番柳不言，眼睛一亮：“在哪？现在就带我去！”

　　王子贺又哽了一下：“小柳他……”

　　“打他一顿，打清醒就行了，我觉得你就挺适合干这活的。”

　　王子贺：“……”

　　开口变得分外艰难：“您这边请……”

　　柳不言还半昏不醒，被几个年纪相仿的朋友架着走，这一圈转悠下来，算是丢脸丢到了极致。

　　叶清一这下也算立了威，颇有些得意的指挥王子贺与云浥川。王子贺依照回忆倒回去一段路，在水雾中瞪着双眼寻找坑了柳不言的植物，好一会才道：“应该就是那个，小柳还昏着，我还是不碰了吧。”

　　他手指隔空点点一株枝叶并不繁盛的未知植物，手套面具全副武装，还心有余悸。

　　未知植物的茎叶细弱，可怜兮兮地挂着两片蔫黄的叶片，十分稀疏，能被柳不言随手就揪下好几枝也是稀奇。叶清一本来心里已经有了想法，可当他见到实物时又开始不解，问道：“能确定么，按道理说不该这样啊，不对啊！”

　　不对什么不对？不是您要看的么！

　　可王子贺不敢说出来，只是挠了挠头回答：“应该没错吧，我记得小柳在昏之前好像还说过什么……树蛙，我们要找的之类话，您瞧这，这不是和您要找的植物特征一样么，我看没问题呀。”

　　“怎么会是这样呢！”叶清一简直要气得跳脚，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直接轻巧一跃，跳上那几无茎叶的枝干，狠狠咬下一口嫩黄色的叶片，云浥川只觉得眼前一晃，根本来不及阻止！

　　“清一！”

　　“呸呸呸！”叶清一才咬了一口，茎叶汁水都没下肚就被他全数吐了出来，一脸呸了好几口，才指挥众人道，“追！那刚刚有什么东西跑了，给我追回来！”

　　而吐出来的残破叶片则被他双掌一合，五彩灵气包裹，直接碾成齑粉，荡然无存。

　　只有云浥川眼尖，瞧见一抹浓黑被他收起。

　　【也有污染？】

　　收起针状结晶的叶清一施施然回应：【嗯，纯度很高。】

　　纯度不高哪能几片叶子就提取出一份浓缩结晶，刚才一时不察，险些阴沟翻车。

　　一拨身法好跑得快的去追那东西了，剩下一拨就围在叶清一身边，顺便将那未知植物围了个水泄不通。

　　探讨声唧唧喳喳，叶清一感觉身边这些不是人类，是一群麻雀成了精！

　　“行了，都少说两句，在我同意之前也不要放出灵识。不然喏，他就是下场。”

　　作为“下场”的柳不言还晕着半死不活。

　　有些学识渊博之人仔细端详树上挂着将坠不坠的树叶，也不敢用手去碰，片刻后道：“认不出来，现在信号还好吗，拍照识图一下看看？”

　　叶清一：“……”该说人类胆子大呢还是科技发达呢？

　　“别认了，这倒霉孩子真不知道该说是倒霉还是幸运，我说的话不听，倒是随手一抓就能抓到需求的材料——虽然是变异的，这一下就把自己给放倒了。”介绍也不忘记cue一下正躺板板的柳不言，虽然误打误撞找到了正主，但叶清一表示对这样违反纪律的行为十分不满！

　　云浥川眉眼带笑，说道：“刚上山就已经找到了一味替代材料，看来这次任务很快就能回去了。”

　　“谁说是替代？”叶清一显然非常高兴，“我告诉你们，这次出来算是发了，这就是你们说的已经灭绝了的上古神木！我没看错的话就是嘉果，虽然污染变异程度很深。刚才吃了一口，差点没苦死我。”

　　嘉果生于不周山上，黄华赤栿，味如饴，食者不劳。

　　他说话简直像大喘气，有人忍不住问：“这都污染变异了，还能用吗！”

　　也有通读山海经的老学究思索道：“可嘉果生于不周山……”

　　上古神山不周山，与其他莫名失踪的山川不同，人尽皆知，都数不清倒了多少年了。

　　叶清一翻个白眼：“我说能就能，我能治好那堆被污染的异妖，自然就能让嘉果恢复原样。至于为什么它好好的不周山不长反而出现在这，别问我，我不知道，说不定就是哪只好心神鸟移栽给自己当口粮的。”

　　……真是一言难尽又合情合理的解释。

　　在一群人类带着些期盼的目光中，叶清一翻身上树，灵力探出，刚开始还算淡定，可嘉果树竟像个无底洞一样，不断将灵力吸入！叶清一甚至隐约生出些感觉，这株嘉果想把自己也“吃”掉！

　　【云浥川别看了过来帮忙！】

　　心领神会，无形无相的龙气逸散而出，众人感受不到，暂时被叶清一镇住的嘉果竟如活物一般猛烈挣扎起来！地下窜出数条嫩黄的根茎，密密匝匝，乍一看，隐约有遮天蔽日之相！

　　“这、这些是什么东西！”

　　抓到了“树蛙”折返回来的另一拨人才朦胧看见同伴的身影，就被冲出地面的纸条惊骇得几乎说不出话。可好歹出来的都是特保局精锐，除了手里抓着“树蛙”的那个，剩下之人无一不立刻反应过来，各显神通，十八般兵器飞舞，要去斩落那些古怪的枝蔓。

　　“……破！”事急从权，叶清一眼看着这株变异嘉果已经成了气候，也不心慈手软，直接钻入地下咬掉了大半根须。反正制造契书需要的份量并不多，这嘉果能活着就行。

　　叶清一这一手不可谓不狠，嘉果生机没了大半，在灵气与龙气双重封锁下迅速得到净化，嫩黄的叶片转为金黄，生出淡红的萼片，夹杂着清淡的香味。

　　“……真离谱啊。”叶清一累得不行，即使又有细碎的功德金光落下也不能抚平他的心绪，吐出一口气和云浥川搭话，“挖出来吧，没事了，直接带回特保局，随便找个地方种下就行。你们回来了？东西抓回来了吗？”

　　没想到那拨人收起武器就直接冲上来大喊，架势十分吓人。

　　“叶前辈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