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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攀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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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攀附
我自是有备而来的。
上一世被困在丞相府,我难得清醒时,都是在看医书打发时间。
这一世,药浴的方子便早被我提前写在纸上,放在衣兜里。
但此刻,还未等我拿出来,眼前忽然一花,身体往前倒去。
我做好了被小刀贯穿心脏的准备。
谁知最后一刻,陆华容扶住了我的身体。
我想,我这步棋确实走对了。
即便只泡过一次药浴,心头血果真效果非凡。
四周火光渐起,远远传来马蹄声和脚步声,夹杂着猎犬的吠叫。
但我无需再关心这些。
因为陆华容已把狐裘解下,将我兜头罩住,又虚虚圈进怀里。
我双手按住胸前的伤口,将脸颊靠在他沾血的衣领上,在血腥味中,竟还嗅到一死极淡的檀香。
“王爷!属下......”
“摄政王......”
“皇兄!你怎么样......”
是陆华容的援兵到了。
我乖乖缩在他的怀里,在他准备起身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
他顿了顿。
接着,竟温声拒绝了上前的人,亲自将我抱了起来。
但也因此,抖落了我身上本就松散的狐裘。
我的脸露了出来。
四周一片死寂。
我抬眼望去,右相魏阳夏,小将军汤星澜,御医梁温,少傅秦修雅......还有小皇子陆明衍。
好巧不巧,都是上一世,魏阳夏曾带我见过的那几位大人。
他们也同样看见了我。
惶恐震怒,不敢置信,咬牙切齿,若有所思。
我一一看过他们的脸,目光与他们每个人对视。
除了怒不可遏的魏阳夏,不明所以的陆明衍,其他所有人,都避开了我的目光。
没关系,我也不是很想看到他们。
于是我明目张胆地往后一靠,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头枕上了陆华容的肩膀,鼻尖划过他的侧颈。
他微微一定。
竟也没恼,只是偏过头,低声对我道:“......好了,安分些。”
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锐利地直射而来。
我无所畏惧。
甚至有些想笑。
因为我十分清楚,他们暗中谋划那些腌臜事情,却一个也不敢拿到他们心头明月的面前来说。
便只能频频暗示魏阳夏,毕竟我明面上是丞相府的人,理应也是魏阳夏来开这个口。
魏阳夏无法,只能沉着脸上前,偏偏他刚要开说话,我便装作害怕一般,忙不迭重新将头埋进了狐裘里。
于是,隔着狐裘,我都能听见魏阳夏几乎要压不住怒气的声音:
“......府中小奴顽劣不堪,不知天高地厚偷跑出来,冒犯了王爷,微臣定当带回去严惩,实在不敢脏了王爷的手,恳请——”
谁知,陆华容一反既往。
他竟在众人面前,直接截了魏阳夏的话去,面不改色地道:“既是府中的奴才丢了,那右相赶紧去找才是。”
稍顿,又故作善解人意地道:“本王无事,便不留你了。”
我闻言实在忍不住,偷偷从斗篷的缝隙向外看去,只见魏阳夏神色发苦,那张向来从容不迫的俊脸,此刻也微微扭曲起来。
然而,陆华容当众指鹿为马还不算,又拍了怕我的背,愣是显出一分亲密来。
他继续道:“这次遇袭,多亏了明衍的贴身侍卫,为救本王受伤不轻,本王得先带他回去医治——若是到时不能完璧归还,明衍怕是要怨上本王了。”
被点到名的陆明衍一愣,终于反应过来,也上到跟前,开口道:“皇兄,交给臣弟,让臣弟来吧。”
然而此刻,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王爷,不如先让微臣看看,可好?”
说话的,正是御医梁温。
上一世,他在九皇子陆明衍登基后,以极快的速度坐上了太医令的位置。
他与陆华容的气质有几分相像,却少了那份与生俱来的矜贵,而显得更加平易近人。
但就是这样一位医术精湛,温文尔雅的太医,却是“药人”的主谋之一,那让我痛不欲生的药方也是他亲自调配,力求不浪费每一滴药汁。
虽然,我已不再排斥药浴。
我甚至不恨将我困住的丞相府,也不恨魏阳夏,更不恨其他人。
但唯独这位温和有礼的御医大人,他亲手扎在我心口上的每一根针,午夜梦回时,仍痛苦难忍。
我无法自控地,紧紧揪住了陆华容的衣领。
就听见,头顶传来了他淡淡的声音,“不必。”
我倏地松了口气。
但或许是被勾起了痛苦的回忆,心绪大起大落,亦或许是心口流血过多。
还未能再多听几句,我便在陆华容怀中失去了意识。
——
这一昏倒,我就发起了高烧。
中途醒来过一次,我神志不清地爬起来,就要去找陆华容,婢女侍卫都拦不住,最后惊动了半个王府。
深更半夜,陆华容披着个斗篷就来了,直到把衣角塞到我手里,被我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撑不住晕了过去后,这场闹剧才算结束。
“把这位......小公子,”
陆华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温声唤来门外的侍卫和婢女,“送到本王的院子里去吧。”
于是,等我完全清醒过来,就已经住进了扶华院的耳房里。
我朝窗外望了望,一片漆黑,估摸不出时辰来。
但那婢女面容倦怠,看着我的眼神带着一丝隐蔽的不忿,开口道:“公子终于醒了,奴婢这就去通报王爷一声。”
估计是时辰不早了,我拦住她,开口道:“我和你一起去。”
那婢女犹豫一会儿,“也好。”
我便知道了,她虽是唤我“公子”,但那狩猎场上藏不住秘密,这王府里的人,估计也都清楚了我的出身。
但我无所谓这些,只是想快点见到陆华容。
否则,怕是要来不急了。
果然,我和那婢女刚走到明厅,门外忽然跑来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行色匆匆。
婢女立刻停下脚步,拦住我,“王爷有急事,还请小公子在这里稍等。”
然而,我看着屋外浓重的夜色。
又转回头对着她,认真地道:“若是,我一定要进去呢?”
那婢女,大概是从未见过我这样敢在摄政王府里无理取闹的人,一时间竟没说出话。
但很快,她面色冷了下来,却还是持着王府的气度,耐着性子跟我道:“小公子病了三天,现下定是饿了吧,厨房那边早已备好了粥和小菜。”
可惜我只听见了一个词,“三天”。
我竟然烧了那么久。
这下我话也不说了,直接越过婢女往前,就要去推东次间的门。
那婢女惊呼,立刻惊动了廊下值班的侍卫。
软甲碰撞作响,转眼就来到身后。
那侍卫上前抓住我的手臂,要将我扭送走时,屋内终于传来了动静。
“听竹。”
婢女连忙应声,“奴婢在。”
“让他进来吧。”
——
我进去时,陆华容已穿戴整齐,正坐在软榻上。
而先前进来的侍卫模样的人,正单膝跪地,面容严肃,显然正在禀报事情。
但其实,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于是我对着陆华容,直直跪了下去,开口道:“王爷进宫,请带上奴才。”
此话一出,屋内两人皆是脸色一变。
陆华容倒还好,那侍卫模样的人利剑出鞘,当即就想将我斩杀。
“住手,卢三。”
陆华容出声,面上看不出情绪,“你去安排马车。”
那卢三甚是听令,也没再看我一眼,收剑抱拳,直接出去了。
屋内便只剩我和陆华容。
我一时间没说话。
反而膝行了几步,直到陆华容脚边停下,抬头仔细打量他的脸色。
好一会儿,我放下心来——看来,即使是只泡过一次药浴的心头血,对此时的他来说也是药效非凡,他这几天应该是未再发过病。
而陆华容一时间被我如此放肆的视线和动作镇住,少见地愣了,眼里皆是惊讶。
但最终,他只是无奈一笑。
对我道:“你既对我有救命之恩,以后便不必跪我。”
顿了顿,又温声补充:“......如今,离了丞相府,你也不必再自称奴才。”
我慢了半拍,才听懂了他这话里的意思。
——没想到陆华容动作这样快,竟已将我从丞相府赎了出来。
但我想了想,没起身,反而问道:“这便是王爷的报恩么?”
我心中清楚,若是其他贵人,我频频如此以下犯上,早就要把我扔出去打板子。
但陆华容依旧神色淡淡,甚至还被十分好脾气地问:“你还想要什么?”
“我要您活着,王爷。”
我已经答应了阿生,又答应了陆明衍。
于是,我昂着头,无比认真地看着陆华容,坦言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
“这一世,我本就是为救您而来。”
屋内骤然一静。
我终于能从衣兜里,拿出那张药浴方子,递给他,“王爷可以找信得过的医师看看。”
——但我和他都知道,不需要在找人来看过这张药方。
不仅是因为,我已用心头血救了他一次。
更因为,他若是不信“药人”之说,便根本不会费心思,将我从魏阳夏手里赎出来,放我自由。
陆明衍说得对。
他的这位皇兄,当真是光风霁月,是真正的君子。
十年前,陆华容随手救了路边濒死的阿生。
阿生因为这一点善念,在那年寒冬救下了在死胡同里昏迷的我。
十年后,我成了能救陆华容一命的药人。
——我已经,偷来十年的时光了。
接下来的路,我却也还想继续和阿生一起走。
“你十年前曾于一人有恩,而我迟早因你而死。”
我看着眼前皎皎如天上明月的摄政王,平静解释道:“我命抵你命,也算是我替他报了恩情。”
——
我这么说,并不是自怨自艾。
且不说阿生还在等我。
若我要逃,谈何容易?
这些皇都的大人们只手遮天,我一个小小的乞丐,单是要伪造腰牌身证出逃便是难上加难,若无人相助,又能逃到哪里去?
即便是陆华容愿意伸出援手,那一年后他离世,又如何不能保证,那些大人们不会对我心生怨恨,将我重新捉来?
更别提,若是药人成,我的心头血,可不是仅仅能救陆华容的病而已了。
......这天下之大,早已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处。
但若要让陆华容相信我说的话,定然也需要些时日。
好在我生来这些年都过得十分简单,想必在我昏迷的这三日里,他早就让人把我查了个干净。
所以,我等着他来问我那些“未来之事”。
若我能说出有用的消息,那么就算他依旧心怀疑虑,也必定会将我这个摸不清底细的人,留下来好生看管和利用。
而且是,留在身边。
毕竟魏阳夏说过,摄政王向来不吝于以身做饵,不是么?
那倘若我便是个迷局,岂不是能在他身边有一席之地?
然而,陆华容接过了我手里的药浴方子。
却是看也没看,只放到了一边。
就在我疑惑之际,他将我略略打量了一遍,稍稍抬高声音道:“听竹。”
次间的门被推开,之前的那位婢女恭敬地走了进来,“王爷。”
“拿套衣服过来,再准备几个手炉,送到马车上去。”
这位婢女听竹,应是陆华容身边的掌事婢女,素养极佳。
她只在推门进来的瞬间,对跪得离陆华容极近的我露出了一丝惊讶,随后便始终垂眸,领了命令退了出去,仿佛之前在明厅里的争执都从未发生一般。
但我已来不及多想她的事。
我看着陆华容,半晌只说出一句话,“我,奴才不会宫中礼仪。”
陆华容失笑。
他一边伸手扶了扶我的手臂,示意我起来,一边道:“无事。我若跪,你便跪即可。”
这时,听竹拿了一套厚实的小厮服来,本想着带我下去换了。
陆华容见了,道:“不必。”
于是我在他面前褪去外裳,轻薄的里衣遮不住胸前的布条,此刻竟又沁出了点点血色。
听竹为我穿衣的手极轻地颤了颤,我却没在意。
摄政王府给我上的药已是极好,而且伤口本也不算多深。
况且,这点痛比起药浴,实在不算什么。
倒是陆华容忽然又开口:“我便唤你阿雾,如何?”
我抬起手配合着听竹,毫不在意地开口道:“王爷想如何唤奴才都行。”
阿生捡到我,只叫过我“小孩儿”。
去到丞相府后,我也不曾有姓。魏阳夏身边的两个小厮,一个叫“在山”一个叫“在水”,便给我也取了个语焉不详的名字,叫做“在雾”。
上一世,我被困在丞相府里,确实如同被困在雾中。
好在这一世,我有了想做的,必须要做的事情。
这当下的第一件,就是跟着陆华容去到皇宫里,替他挡了那杯毒酒。
——
说是要挡毒酒,但我其实也并非清楚,毒到底下在哪一杯酒里。
上一世,这似乎是陆华容唯一一次失利,乃至魏阳夏只在我面前透露过只字片语。
那是在第二次药浴时了,我依旧被痛得神志不清,只朦胧间听见他断断续续的一句,“那些个狼心狗肺的皇子......手段龌龊......没一个好东西......”
但到底是哪位皇子,又是哪场丧宴,我却并不清楚。
我只清楚,这场暗算似乎不算严重,因为我并未被取第二次心头血。
于是,当我被拦在老皇帝的寝宫外时,众目睽睽之下,我拉住了陆华容的衣袖。
我看着他略带惊讶的眼眸,也不管是否坏了什么宫中规矩,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道:“御医大人叮嘱奴才,说王爷身体有恙,切记莫要进食,尤其是酒水。”
四周投来无数意味不明的视线。
我面不改色,只盯着陆华容。
见他亲口答应下来,我才又行了礼,和其他随行的侍从候在殿外。
我这么做,就是想要打草惊蛇,更是做好打算将自己推出去,做那挡箭牌。
反正药浴之后,我便不再怕寻常的毒。
而上一世,既然未曾二次取我的心头血,便说明这毒并不算猛烈。
——但若是如此,却又为何让上一世的魏阳夏那样震怒?
我暂时无从得知。
至于这一夜,各位皇子大臣们进进出出,直到天明。
深冬的皇宫一样冰冷刺骨,让我不至于困倦,也还好来时的马车上,陆华容让我往衣服里藏了好几个小巧的手炉,我才勉强在冰雪中撑了下来。
然而等到晚上,却还有一场祈宴。
参与祈宴的,正是宫里所有皇子公主和朝中重臣,为了病榻之上的老皇帝祈福。
来到皇城,我才知道这里的达官贵人,显赫王侯,皆爱饮酒。
而这祈宴,每个人的桌上自然也有一杯祈酒。
此刻,我正站在陆华容身后,盯着那杯酒出神。
心中思索着,要以何种理由,才能阻止陆华容喝下这杯酒。
但我实在不是头脑活泛之人,等宴席进行到尾声,众人也将饭菜用好,在大皇子的带头之下起身,执起那杯祈酒时,我也没能想到什么好法子。
就当我想强行抢过酒杯时,那上座的大皇子却忽然开口了。
“七弟既是身体不适,这酒便让你那贴身侍卫喝了吧。”
我心念一动。
就听见,身前的陆华容淡笑着道:“多谢大皇兄关心,只是臣弟想要亲自为父皇祈福。”
大皇子摆了摆手,也不执着,像真就随意那么一提而已,“七弟莫要误会,你这贴身侍卫如此忠心耿耿,宫里都传遍了。皇兄担心你若真有不适,喝这祈福酒,可就本末倒置了。”
说着,他又补上一句,“父皇向来疼爱你,必是不愿见你如此的。”
陆华容静了片刻,刚要再开口。
我“嘭”地一声跪下,深深叩首,朗声道:“谢大殿下成全。”
于是,这杯祈酒最终还是被我喝了。
入口极辣,后劲却又醇厚,立刻烧得我耳朵脸颊红起来,心中却一松。
然而,等我跟着陆华容,回到了他在皇宫中的寝殿。
脚踩着明明烧得刚好的地龙,我却越来越觉得口干舌燥,坐立难安。
也是终于到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醒悟了上一世魏阳夏说过的那些话。
“狼心狗肺”“手段龌龊”。
——原来,我喝的那杯酒里,下的竟是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