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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向叔谋离去后,脱下僧衣,重新蓄发,恢复了以前的身份和姓名,潜心研习剑道。因为他并不避讳自己再次败在余万里的剑下,江湖人这才知道余万里的剑术修为,已经达到了常人所难及的地步,至于情为剑魂的说法,更是闻所未闻,因此将他这一脉的剑术,称为“情剑”。
      因为余万里的名声再次传开,经常有江湖上的豪客,到峨嵋来向他挑战,希望能凭藉打败他,获得极大的声誉。余万里不胜其扰,最后只好移居到金顶后山的另一处岩洞里,那里崖陡涧深,猿猴和飞鸟都罕有踪迹,果然因此避开了很多的是非。只有向叔谋与余万里自那次比剑后,交往甚笃,一年之中,总有两三次,被余万里接去相见,切蹉剑术上的领悟。
      因为“情剑”难以修炼,讲究的是以心明剑,以性证剑,寻常资质者根本难窥墙基,更不用提领会到情剑的真谛。余万里似乎也并没有广收门徒的打算,只将他自己从江湖上带回来的玄衣少年何山语,作为唯一的弟子。
      何山语,据说是巴郡大户何家的子弟,因为父母亡故,才被余万里带回抚养。他跳脱顽皮,天姿的颖悟却要远胜过一般人。余万里与向叔谋试练剑术时,他只在一旁玩耍,便能记住所有往来的剑式。向叔谋有时向他演练江湖上别派的剑术,他也能一眼就能看出当中的破绽所在,并提出反击的招式,其老到精准,根本不象是一个孩子的见解,甚至要胜过某些名宿剑客。
      只是他有一个怪癖,特别喜欢胭脂花。他曾在洞府前种过一株胭脂,这原是生于江南的花朵,在金顶这样的冷寒之地,因为受到他悉心的照顾,不到两年竟也长得高大婆娑。寻常单株只开一种颜色的花朵,他种的那株却能朱、紫、黄、粉、白五色齐开,颇为奇异。
      有一次向叔谋前往金顶,恰逢余万里收到玄玄子放在洞府前的书信,说是月圆之夜,将要前来挑战。玄玄子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剌客,受雇于最为强大的剌客组织“海棠社”,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成为了剌客中的头牌,雇佣他杀人一次的费用竟然达到了一万两白银。他唯一被世人所知的搏杀技,是一种叫做“绵雨丸”的暗器,小如豌豆,轻轻落地便能裂开,里面藏有的硝石等物瞬间迸发出来,有如绵密的细雨一样,笼罩周围丈许之地,可以击伤数人。而他最厉害的是一门叫做“忍匿”的奇异技艺,即能够巧妙地隐匿自己的身形,化作石头、树干甚至是一片阴影。这种技艺与他的武功暗器相结合,即使是再高明的剑客与之对阵,也防不胜防。他有这样惊人的能力,能找到余万里的隐居洞府,也就不足为奇了。
      余万里对玄玄子的挑战不以为意,当晚只吩咐何山语守在洞口,仍然踞洞高卧,不多时便传出了鼾声。
      向叔谋曾见过“绵雨丸”的威力,对玄玄子颇为忌惮。又自负耳力精深,百里之内,连山猫的走动都能清晰听闻;担心何山语年幼,主动要求陪他守夜。当夜月色如银,映得洞口的胭脂树花影婆裟。何山语似乎并不在意强敌即将到来,手执一把铁剪,借着月色,细心地修剪胭脂花枝。向叔谋指着花问:“何故竟种此花?胭脂之名,听起来一如女子。”何山语笑着回答道:“我所习练者,情剑也。情之所钟,无非男女,女者,胭脂也。所以我平生的志愿,正是要看遍天下胭脂啊!”他抚摸花枝,说道:“我这胭脂,花色五种,盛开者一百二十三朵,每一朵都有每一朵的姿态。想必各样女子,其容色纷呈,风华异殊,应该更胜此花吧。”
      那时他还只有十三岁,身量未足,所谈言语,却未免过于放荡邪僻。只是他举止之间,自然有一种清媚的态度,令人望而心旷神怡,不忍责备罢了。
      忽然听到地面有轻微的落击声,掩藏在微风拂枝的声响里,几乎难以察觉。向叔谋跃起身来,大呼道:“快躲开!这定是绵雨丸!”
      何山语侧耳聆听,反而拉住向叔谋道:“并没有什么暗器,只不过是胭脂树上,靠东的第三枝上,有一枚种子成熟罢了。它的荚壳破开,有一粒白色的花籽落到了地上。”
      向叔谋胆战心惊地察看四周,果然没有绵雨丸迸发的迹象。
      何山语俯身从树下拾起一粒豌豆大小的花籽,微笑着解释道:“花籽从荚中弹出的轻响,力度大小,的确与绵雨丸相似。但绵雨丸是暴虐杀器,花籽却含有天地灵气,它们划过空中的声音,很容易分辨得出来不同。我想玄玄子是用这种办法,来试探师父的修为领悟。”
      他执起铁剪,忽然凑向胭脂树上某一花枝,作欲剪之势,笑道:“我对此花费尽心力,正如世间男子爱惜女子一般,一枝一叶,都铭刻于心;你以为树上多出一枝五朵,我竟然不会发现么?”
      只听剪下竟是声音发出,是有人长叹道:“黄口小儿尚且如此,何况余万里呢?”
      向叔谋忽觉胭脂树间,有一枝消散不见,原来竟是玄玄子所化,不知何时藏匿于上。能将身躯化为长不足尺的花枝,且形状颜色无一不同,这种“忍匿”之术,当真堪称神技。此时被何山语识破行藏,只能遁去了,而余万里的鼾声依旧平缓,从头到尾,没有丝毫的停滞。
      向叔谋经常向余万里赞叹何山语的聪颖,认为将来他一定能悟出情剑的奥秘。余万里叹息说:“情之一字,应该象天际的云雾一样,自在无形;又象山间的泉水一样,都不能溢出岸石。如果云雾凝滞,就会化为暴雨;泉水溢岸,将要酿成洪灾。山语只有真正懂得这个道理,才有机会悟出那无上的剑道啊。”向叔谋并不懂得他话语中的含意。
      何山语长成之后,余万里放他在江湖上行走历练,因为向叔谋的引荐,结识了许多门派中人。他声称父母遗留下的钱财众多,出手豪奢,很快就与一些同样放荡的江湖少年聚在了一起。他们呼卢唤雉,轻裘肥马,经常出入歌馆酒肆,逗留于歌扇舞衫、红牙击板间,在江湖上传开了声名。
      他留连于红尘繁华,与余万里渐渐失去了联系。只有一次聚众游玩,经过峨嵋山时,无意间向猎人买下一只受伤白狐,托人送到金顶附近放生,说那是送给师尊余万里的礼物,此外再无只字片语。
      何山语相貌异常俊美,面色白晰,象是最上好的冠玉;眉目流转,顾眄生辉,只是轻轻一瞥,便令人魂飞天外。他还特别爱用名贵的薰香,人还未到,香气已经传了过来。又喜着玄色衣裳,全是最名贵的布料,连裳边滚有精致金边,腰间系五彩丝绦,绦端垂下一块青色佩玉,其通透莹洁,世间罕见。甚至在他的剑鞘上也镶满各色华丽的宝石,绚丽光芒,在很远处就十分耀目。
      如此风度翩翩,自然赢得了很多女子的青目。其中有一个叫胭脂的,是蜀地有名的歌妓,当时不过二八之龄,姝颜雪肤,体轻气馥,行走间有神仙的姿态,看不出任何沦落风尘的痕迹。又擅长弹奏琵琶和唱曲,拨弄丝弦时,丝丝入扣,动心荡魄;每唱一曲,喉咙清婉,如传说中仙界的琳琅宝树被风吹响,雅韵流音,能穿透半天的云层,袅袅不绝。
      无数巨户商贾,云集在胭脂所在的歌馆,争相一掷千金,只为了获得她的流眄偶顾。但胭脂自从见到了何山语后,竟然抛弃掉一切,愿意跟他远走。歌馆的馆主是胭脂的养母,曾试图去阻止她,胭脂脱掉簪环,又拔出随身的佩剑,抵在喉头,坚决地说:“我流落红尘十六年,今天遇到何郎,才知道欣喜的滋味。如果不能侍奉在何郎的身边,哪怕是食金蔬玉粒,住高厦华屋,也不能让我有片刻的欢颜,甚至连性命也不可能长久,母亲难道忍心看着女儿这样死去吗?”馆主只好放她离开,只带简单的衣饰,连夜投奔到了何山语所住的客栈。然而何山语少年纵情,虽然收纳了她,却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没有给她一个侍妾的名份。胭脂竟然也不以为意,完全除去了过去的靓饰丽裳,只穿最简单的青衣,用银簪挽起头发,恭敬地侍奉他。
      这件事也是轰动一时。
      唐门令主唐少绍已经病逝,他的独生女儿青笙继承了令主之位,时年二十岁。唐少绍在世时,曾将唐青笙许嫁给蜀中云家,但青笙迟迟没有嫁过去,及至唐少绍病逝,又要服丧三年,婚事更是不能提起。
      唐门以暗器炼毒而著称,唐青笙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据说藏于她周身的暗器毒药,竟有五百余种之多。其中最大的暗器“金罗带”,散开时是一百二十八枚黄金飞梭,威力无穷,连起来可以当作一条柔软的金丝罗带,系在腰间;最微小的暗器叫“青丝”,竟然可以藏在一根细细的头发丝中,截断发丝就能伤人,令对手防不胜防;最奇的是一种叫做“飞烟”的暗器,是用金铁粉末与毒藤粉制成的药丸,只要事先服过解药,便能将它含在口中,对敌时喷出,却能瞬间化为毒烟,令对方中毒昏厥。
      在唐门与渝州排教的争斗中,仅唐青笙一人出战,便使对方死伤有百余之多。排教上下,只要听说“唐”字就战股颤栗,最后不得不俯首认输,唐门因此声势大震。唐青笙喜着白衣素履,却掩不住天然的艳丽,见到她的人无不目弛神摇。众人曾暗暗评说以她的姿容,并不在昔日蜀中第一美人胭脂之下。但她性情苛烈,尤其反感轻浮之辈,唐门上下的男子面对她时,都是战战兢兢,江湖上更没有人敢对她有丝毫邪念。唐门女弟子也多有效仿她的衣着行事,出手毒辣,绝不容情。到了后来,只要有白衣女子行走江湖,竟然没有人敢抬头凝视。因此唐青笙被认为是唐门中兴之主,并得到一个“白衣罗刹”的称号。
      她听闻何山语的逸闻情事后,十分厌恶,曾经公开说:“人间有情,而情之大者,包括万物,哪里是指男女之间的□□之事呢?姓何的肆意妄为,玷污了‘情剑’二字,余万里不懂得清理门户,但如果遇见我,一定会令他受到教训。”
      但就在不久后的一天,有人曾看见在濯锦江畔的潇潇雨夜中,有一只画舫依岸停泊,舷边俪影成双,一白衫如雪,一玄衣似墨,映出红灯翠波,简直是画中才有的美好景象。那双俪影,赫然正是何山语与唐青笙。他二人谈笑晏晏,眉目间显然藏满情意,据看到的人说,唐青笙那种女儿情态,与传说中的“白衣罗刹”判若两人。
      此事慢慢传开,蜀中云家要求退婚,唐青笙也欣然应允。据说她与何山语已私下约定了终身,甚至有说唐少绍的死因,唐门一直秘而不宣,事实上是因为撞见了女儿与何山语的私情,才一怒咯血而亡。因为忌惮二人的厉害,甚至连唐门中的长辈也不敢有反对的意思;但不久之后,青笙突然离开何山语,辞去唐门令主之位,拜在峨嵋华音阁的出兰大师座下,出家为尼,法号静庵。
      青笙既然出家,传说中与何山语的婚约也随之烟消云散。何山语旧态复萌,重又混迹于歌馆楼台之中,有人看见他在艳名昭著的“烟雨楼”,为一新来的女伎,兴致勃勃地调整乐器的弦索,看不出有任何悲伤惆怅的迹象。如此一来,何山语狂荡之名,更是为人所不齿,人人都说是他的放浪行径,令得唐青笙毅然割绝了红尘的情爱。甚至还有人说,是因为胭脂的存在,令得青笙心灰意冷。唐门因为青笙的被弃而深感耻辱,新令主唐风竹是唐青笙的堂妹,亲自带人前来兴师问罪,事先没有丝毫预兆,等到将何山语围堵在“烟雨楼”时,与何山语交好的那些少年,竟然没有一个来得及赶到相助。
      唐风竹最擅长的兵器是“飞仙索”,在一条长约七尺的绫索中,缀满了锐利的短刃,柔软中暗藏杀机,令人难以提防。都说青笙之后,她可算是唐门的第一高手。而何山语自入江湖以来,既得到向叔谋的照顾,又因交游广阔,处于众少年的簇拥之中,根本没有显露武功的机会,几乎令人忘记了他本是余万里的弟子。
      与唐风竹的交战中,何山语所用的兵器是一柄普通的长剑,谁知他的剑法施展开来,却有着其他剑客难以比拟的神奥妙微。唐门弟子后来说,何山语的剑法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能让观者随着他剑法的变化,心绪也随之变化:时而凄厉,时而缠绵,时而忧伤,时而欣悦,奔驰不定,飘移难测,仿佛人世间悲欢离合、爱恨乐忧,都蕴涵在剑术的变化之中。唐风竹心神大乱,最后“飞仙索”被他剑锋斩断,脸如土色,刹羽而归。
      经此一战,江湖上才知道“情剑”的真正威力,而何山语也以此自恃,索性更加肆无忌惮地追逐各色女子,甚至象是富贵人家收藏金石珠宝一样,在濯锦江畔,建了一座华丽的别馆来藏居她们;真正实现了当初金顶洞府之中,誓要看遍天下胭脂的豪言。有的女子被他看上,却誓死不从的;他或诱以珠宝、或媚于语言、或动以真情、或施以计谋,手段日益精妙,一如其剑法变化多端,几乎没有女子不堕入觳中,但最后却都被始乱终弃。性情刚强些的,不甘被弃,又无法解脱,或残或癫,或隐或遁,结果都颇为惨烈。女子家人多半不敢自扬家丑,即使有人愤慨前来,想要讨还公道,却又不是何山语的对手。
      如此数年,渐渐声名狼藉。
      江湖上终于无法容忍,公推向叔谋前往金顶,投书余万里,控诉何山语的罪孽,要求余万里清理门墙。
      余万里闭关修炼多年,向叔谋在洞府苦苦等待了一个月,才见到他。此番余万里须发已经全白,肌肤却异常晶莹,双眸湛然,犹胜少年。他察知向叔谋的来意,平静地说:“当初我放何山语下山历练,因为担心年少无知,才将他托付给你照顾。这些年来他放荡邪僻,难道你就没有松于管束的过失么?”
      向叔谋只得表示愧意,请求他制服何山语,言辞十分恳切。
      余万里摇头道:“我于何山语虽然有过授业,但他数年来音讯全无,早已不将我当作师傅看待。况且我年岁老迈,他现在剑术修为,已经远胜于我,纵然亲往,也不是他的敌手了。”
      他指着膝下一名白衣少年,说:“或许等白无非长大了,能够克制他的师兄吧。”
      白无非与何山语当初来时的年岁仿佛,向余二人交谈时,他静静地伏在余万里膝下,极少言语,看不出丝毫的烦闷之意,全无何山语少年时的跳脱洒落。衣襟下也垂有一块青玉,与何山语那块十分相似。向叔谋暗暗地观察他,只觉他的面容举止,远望如山间的春雪,皎洁无瑕;细看又如潭底的寒冰,清幽寒冽;真有一种出尘的气度啊!那日风雪甚大,道路难行,向叔谋留宿在洞府;凌晨向余万里辞别后,经过廊下,忽然一团雪站立起来,抖了两抖,露出与雪色几乎无异的衣衫,赫然正是白无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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