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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江湖上一向认为剑为百器之首,剑术乃是夺自天地灵机,其挪腾变化,无穷无尽,练到至高境界,可以令人堪破生死,超凡入道,甚至成为腾云驾雾的剑仙。而剑客对于剑术的磨砺,也有境界深浅的区别。先是修习剑形,即寻找那些高明精妙的招式,懂得剑术最粗浅的变化道理;再是洞察剑机,这样在对阵中就能够反应敏捷,纵腾奔跃;最后才是研炼剑气,即通过人的心性修为,达到与剑合而为一的交融,以心中的意念,激发剑魂凌厉之气。剑气一旦激发,无坚不摧而又无形无踪,能出人之意料,攻其之不备,哪怕对方持有神兵也无所畏惧,被认为是只有剑仙才能达到的、最厉害的剑术境界。
      峨嵋有个叫余万里的人,很擅长剑术,不到三十岁便练成无形剑气。但因为他寂寂无名,想要获得江湖上的名声,必须要找到一个名剑客来挑战。当时巴蜀一带,公认最厉害的剑客,是有“巴蜀山鬼剑”之称的向叔谋。
      向叔谋所习的剑术,出自巴蜀一脉最负盛名的“巫山剑法”,生僻晦涩,若有若无,形同山鬼水魅,令人心生惧意,几乎不能捕捉到他的剑机。有人曾见过他在暴雨之中舞剑,舞至酣处的时候,整个人的形状都消失了,与剑气融为一团淡淡的幻影。疾落的雨水被剑气纷纷逼开,待到云停雨收之时,积水遍地,唯有他的衣衫及周围地面,都整洁干净,没有任何水痕。
      向叔谋所用的宝剑,是百年前的神兵“夷吾”。“夷吾”剑长有三尺,剑刃是海底寒铁所铸,轻薄得能透过树枝的影子,攻击时悄无声息,难以察觉。将它放在水面,光寒仿佛能劈开碧波,照彻水底。那种阴厉的气息,能使水底群居的鱼类都畏惧得远远躲开,甚至不敢靠近它的倒影。
      凭藉这样的神兵和剑术,向叔谋出道十余年,败在他“夷吾”剑下的剑客不计其数,因为畏惧他的剑法如鬼似魅,所以得到了一个“山鬼剑”的称号。最后三年内,没有一个人敢再向他挑战。
      所以余万里对向叔谋的挑战,吸引了很多剑客前往。据当时观战的人说,二人首先隔得很远,是向叔谋先拔出夷吾剑来,舞得象旋风一般疾急,连周边的枝叶砾石都被卷入剑风之中,如海面的“龙吸水”风柱一样,蔚为壮观;就修为来说,较之三年前鬼魅般的剑法,甚至有了境界上的突破。可见向叔谋对这位挑战者十分看重,一上来便用了极为厉害的杀招。
      但向叔谋攻击的剑势,却被余万里剑气布下的幕障阻隔,根本没有办法接近他身前一丈的距离。余万里突然撤去剑障,驱动剑气,化作一道虹霓般的白光,从天而降,锋利无比,顿时搅散了他连绵的剑式。向叔谋狼狈撤剑时,那道白光又在空中旋过一道圆弧,削平了他头顶的发髻。削去发髻,是以“发”代“首”,向他表示出警儆的意思。这次交战时间很短,唐门令主唐少绍也在观战人群中,战前他的门人刚刚向他奉上一盏“蜀山青”的新茶,到向叔谋被削去头发时,盏中的茶水还有一大半。向叔谋散开的断发遮盖了双鬓,满面羞惭,于是抱剑而去。后来听说他索性将头发全部剃光,埋葬了“夷吾”剑,遁入深山之中,重新修炼。并扬言等有朝一日,胜过余万里后,才会蓄起新发。
      经此一役,江湖上对余万里十分推崇,认为他的剑术造诣,已达到传说中剑仙一流的人物。此后数年间,有向他挑战的剑客,也全部被他击败,因此在巴蜀一带,名声大震,甚至超过了当年的向叔谋。于是他自诩无敌于天下,渐渐倨傲自负起来。偶然有一次和同伴们在蜀地的山间行走,闲来无聊,谈论到剑气的高超时,便声称不必下马便能打猎。
      他顾盼自雄,不断激发剑气,击落长空里飞翔的鸟雀、树丛中奔走的獾兔。半日之间,毙命在他剑气之下的鸟兽落满了道路,竟有百余只。众人赞叹不已,都说他已经领悟了真正剑道的奥秘。
      恰在此时,有一个戴帷帽的人迎面骑马而来。此时尚是盛夏,那人的帷帽沿却垂下长长的青纱,一直笼到了脚背,几乎看不清面目衣饰,甚至不辨男女。虽是一人一马,自荒草间徐徐前行,却风神秀逸,仿佛连尘埃也没有沾染半分,简直不象是世间的人。
      同伴们中大多年少,秉性轻薄,惊讶于那种出尘的气度,纷纷猜测那人的身份来历,却苦于无法见到对方的容貌,甚至不能辨别男女。于是怂恿余万里道:“对面过来的客人,一定不是普通人。而且他那幅帷纱显然名贵非凡,又是飘拂如烟的柔软物件,比起坚硬的木石,更难着力。你如果能以剑气割断他的帷纱,让我们看见他的真实面目,我们便于今晚,在前方集市做东摆酒,再摆帖江湖,公推你为天下第一剑客。”
      余万里仰天大笑道:“我本就是天下第一剑客,又何必摆帖给江湖上的人呢?只是这个路人毕竟不是鸟兽,不应该受到无妄的伤害。如果我以剑气削割他的帷纱,或许会令他惊慌失措,误触受伤。其实以我的修为,何必令剑气触到他的帷纱,单是那凌厉的气机,哪怕是离帷纱尚有数寸之地,也一样能使迫使其裂开。”
      于是戟指向着那人,大喝一声:“不要动!”长剑弹出鞘来,剑上一道眩目的光芒划过虚空,如虹霓俯江取水,果然那帷纱应势而动,两边如同被无形手掌撕扯一般,眼看便要裂成两半!
      那帷帽人竟然并不惊慌,只抬起左手来,向他轻轻一指。余万里顿时觉得一种强大的压迫力从对面扑来,周围的虚空仿佛在刹那间裂开无数细纹,将要散成无数碎片;而他剑气凝就的无形锋刃,也受到这样的力压,被拗得反向过来,虚无却凌厉不逊金铁的刃尖,正好对准了他的喉咙,冰凉的气息,甚至逼住了呼吸。
      余万里大惊失色,于是催行剑气,奋力相抗,想要弹直刃尖的方向;但帷帽人再伸出一指,那气刃如同受到无形催动,竟然更进一分,离余万里的胸口也不过寸许。同伴们看出不妙,纷纷拔剑上前,以不同的方向、招式、力度向那帷帽人发起攻击。帷帽人并不躲避,周身青纱无风自动,柔软如臂,竟然席卷起他们的兵刃,簌簌雨落,尽数没入了荒草之间。其轻捷疾快,难以捉摸,就象是传说中的鬼魅一般,令人眼花缭乱。当年向叔谋那些晦涩阴匿的剑术,虽然也常被人形容成似鬼如魅,但与之相比,简直不能一提。
      同伴们大骇之下,一哄而散,只留下余万里一人,将全身真气化为剑气,苦苦应战,但那些剑气却象是泥牛入海,到接近对方身前时便自然消散。到了最后,余万里的真气将要耗尽,额上冒出大粒汗珠,手脚也变得颤软无力,想要撤身逃走,却发现那种强大的迫力从四面而来,只要稍一减弱真气的运行,五脏六腑便疼痛得快要裂开。此时他已经知道帷帽人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之所以没有马上下手,不过是要耗尽他的真气罢了。
      他思及以前种种行径,自命不凡,所谓高超剑术、凌厉剑气,在这不知名的帷帽人面前如同婴儿弄拳一般。顿时心灰意冷,甚至失去了求生的意志,于是散去真气,跌坐在地,引颈等待那股剑气透过喉头,取走自己的性命。
      帷帽人以手指着他的额头,说道:“凡人的剑术,练到你这个样子,也堪称为高手了。但距离真正的剑道,却如同从昆仑之地,去向东海之滨,何止千里之遥?而且你只为一时的炫耀,便任意糟蹋生灵的性命,那些飞鸟走兽的鲜血和尸体,横陈于道。如此的暴戾残忍,难道是真正得道的人应该做的事吗?幸而你还顾惜我的性命,出剑前喝住我不要动弹。所以我饶你不死。”
      他每说一个字,余万里便觉得四周的压力便减去一分,剌向喉头的无形剑刃也消散一寸,当他全部说完后,那由余万里自己真力化作的剑气,竟然不听从余万里的指使,瞬间消失了。余万里全身一松,汗水涌出如浆,顿时将数层衣衫浸透。他知道对方一定不是常人,拜倒在那人脚下,鼓足勇气,恳请让自己侍立门墙。
      帷帽人大笑道:“你刚刚捡回一条性命,竟然又有了贪心的想法,世人的愚昏,莫过于此啊。不过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你去不了的。”
      余万里更加诚恳地跪拜他,忏悔自己的轻狂,说:“古人说,如果在今日明白道理,哪怕明日将死,也并不迟啊。正因为世人生来愚昏,才需要神仙圣贤的点化,您是世外的仙人,为什么不肯发慈悲之心,赐给我一个机会呢?”
      帷帽人思考片刻,说:“既然这样,我就讲给你听,什么是道吧。道者,是天下最平凡的东西。在平凡中蕴含变化,从变化中寻求永恒。道有千万分支,剑道,不过是道的一支罢了。这千万分支与道的关系,仿佛是溪流汇入大海,它们原本就是相通相同,而又相融相汇的啊。”
      余万里懵懂不解,帷帽人将手一指天空,解释道:“你看这烈日青空,以为它主宰一切。其实出于东方,落于西隅,不过只是道的一种啊。草木荣枯、花朵盛萎,莫不如此。只要洞彻此因,那么阴阳乾坤的道理,当然灵台自明;六道轮回的规律,也会洞察于心。区区剑术,又算得了什么呢?它将不再只限于人对剑术的精通,对气息的修炼,对神兵的追持,则万物皆可为我所用,万物皆可为剑啊!”
      他随手一拂,满山荒草,顿时耸立如剑,杀气大起。周围虚空里的气机,草棵间的微风,至此都完全停滞,甚至天色日光,都为之一暗。余万里虽然仍在原地,却感觉到自己所有生机,竟然被完全截断,恐惧之心,至此达到了极点。
      他伏在帷帽人足边,颤抖着问道:“如我等平凡之人,怎样才能从平凡中寻求到那个道呢?”
      帷帽人答道:“阎浮众生,都是由情而生,因情而来。想要悟出真正的道,又怎么能离开一个情字呢?情之一物,变幻万方,瞬息千变,真正有情之人,沉浸其中,领悟到其中的精微变化,堪透情关,便能获知无上之道。”
      他从纱幕后发出轻轻的笑声,缥缈得象从云深处传来一样:“如果有一天你得证大道,或许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等到余万里镇定了心神,能够勉强站起身时,才发现帷帽人早已远去,唯有晴空丽色,照得远近风光如画,先前那样森寒暗淡的景象,如同梦境一样不真实。但满山荒草,原来摇曳风中,生机无限,此时却仿佛被农人用铁镰斫过般,尽数折断于地,宛若一片碧绿茵褥。碧绿之中,一缕青纱飘拂,象是山间流云一般,很快就失去了踪迹。
      余万里怅然地回到了峨嵋,隐居在金顶下的岩洞里,也不再与那些昔日的同伴少年来往。有人问起来时,他总是推辞说自已那日败在帷帽人手下,真元受到了损伤,剑气修为已不足为道了。
      此时江湖中又有数人修成剑气,激发时更是如贯长虹,威力极大,余万里的名字,渐渐不再被人提起。
      然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和尚,专门找那些修成剑气的人比试高低,他喜爱穿血红的僧衣,僧衣后面绣有金线花朵,娇艳中透出诡异,似乎并不是中土一带的样式;而剑术异常高超,也是前所未闻的,竟然连剑气也无法阻挡,于是将那些剑客一一击败。江湖上听到“血衣僧”的名字,没有不忌惮畏惧的。
      血衣僧击败那些剑客后,四处打听余万里的所在,并且找到了那里,洞口被连绵的藤萝掩盖,灰尘积锁,满地枯叶,似乎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血衣僧没有离去,一直在洞外等了八十一天,才发现了余万里回来的踪迹。
      据说当时余万里行色匆匆,衣衫上落满了尘土,似乎是走过了很远的路程。他手中牵着一个年约七八岁的玄衣少年,相貌羞怯而清秀,有着一把少女般的乌发,没有束髻子,长长的披散下来,直至及腰,光可鉴人。
      余万里看到血衣僧,似乎也并不惊讶,只是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笑着说:“你终于练成了绝世的武功,回来找我了吗?”十年间,余万里性情大变,言辞讷朴,沉默少言,身形稍微有些勾偻,高不到六尺,须发苍黄;衣饰住行,一概都以简朴为要,如同一个乡间的塾师。
      血衣僧注视着他,露出失望的神色,慢慢说道:“我苦练十年,想要击败你,没想到你早不如当年了。”
      原来那血衣僧就是当年的“山鬼剑”向叔谋。
      向叔谋十年来遍访名师,从西域学会一种奇异莫测的剑术,而击败剑气的方法,也是费夷所思:此时他所用长剑也不再是当初的“夷吾”,而换成了一柄从未有人用过的怪剑:剑柄沉重,剑身却极细且长,甚至宛若一根拉长的银针,稍一用力,便轻颤不已,耀出的银光稍微剌花了人的眼睛。
      因剑身所有的力道,都倾注于针尖大小的剑头上,故此剌出时有着极为锋锐的力度,配上他的剑术,轻易就能剌入对方的剑气之中,对方的剑气根本无法激发出来,便已经被击碎消散。如果对方没有剑气做为屏障,他就能抢先封住攻势,然后将剑剌入对方的手腕之中,并将整条经脉穿透。
      他苦练这种剑术,自信已经能破解天下所有的剑气,又听说余万里的修为早已不如当年,之所以坚持要比试,不过是为了一雪当年的耻辱罢了。
      余万里摇摇头道:“自从我败在帷帽人的手下,回想以前的轻狂,实在令人汗颜;我已许久没有用剑,所以请你放过我吧。” 向叔谋轻蔑地说道:“如果你肯将自己头发削去,从此再不蓄长,我就可以饶你的性命。”
      他拔出剑来,炫耀地在空中幻出一片光影,的确令人眼花缭乱。
      余万里手头没有任何的兵器,只是将身边的玄衣少年轻轻一拍。玄衣少年满头乌发,突然无风自起,如山间的飞瀑般,挡在向叔谋的面前,久久没有落下。向叔谋想要挥剑冲过来,却觉得眼前千万根发丝,似乎每一根发丝都化作利剑,每一剑的力度、走向、招式都各有不同,却又严密地结阵在一起,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进攻的破绽。
      他试图运用快剑的凌厉来斩断这些头发,却发现根本触不到发丝,就已经陷入了一个深陷的气涡之中。气机的强劲充沛,如同东海的波涛,一层强过一层,到最后,似乎连天地都要被其吞没。
      向叔谋大骇,隐约地意识到余万里一定有了不平凡的际遇,于是弃剑拜地,惭愧地向他认输。
      余万里表示也很欣赏他那种奇异的剑术,愿意与他结为朋友。于是打扫洞府的灰尘,又令玄衣少年收集枯叶燃薪,汲取清泉,烧开简陋的山茶。两人以茶代酒,高兴地攀谈,竟然如遇故友一般。向叔谋问起余万里的剑术是从何而来,余万里向他讲起那个帷帽人鬼神难测的剑术,坦率地说:“情,是这个阎浮世界存在的根本。即使是我们掌中所持的金铁,也并非没有生命的死物。剑术练到顶点,生出了性情,自然与持剑者的心魂、甚至花草虫鱼等万物感应相通。传说中的剑仙可以飞花摘叶,甚至千里之外取人头颅,不过是悟出了以情驭剑的法门!情为剑魂,这正是当初帷帽人教我的道理啊,苦于我的天资不够,只能悟到今天的境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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