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 ...

  •   原来他在廊下守候一夜,雪大且密,竟将他裹挟于内。
      向叔谋颇为诧异,问他为何不去室中避雪,他答道:“昨日师傅命我今日送您下山,我担心天冷觉沉,错过了时辰,于是在这里守了一夜,不敢避开。”
      向叔谋惊叹他的朴拙沉静,但认为并不适合修炼那变幻万千的情剑,心中不信他的剑术能克制何山语,也无可奈何。

      又过三年,忽然有一个白衣少年,在何山语的别馆找到了他。
      当时是隆冬天气,降下鹅毛大雪,但别馆中暖炉薰香,如同春日。何山语左拥艳女,右抱丽姬,青衣的胭脂侍立一旁,四周簇拥了诸多的浪荡少年。满堂丝竹的靡靡乐音,还有饮酒作乐的喧哗嘻笑,在别馆外便能清晰听闻。
      漫天大雪中,少年的衣衫象雪一样,与雪色融为了一体,又似乎比雪色更加明光照人。
      他站在堂前,大声道:“我是白无非!师傅已经离开,他临别前嘱咐我,不要让你步入魔道,应助你一臂之力。”
      何山语看到他衣襟上的青玉,脸色微变,推开身边的女子,问道:“你今日敢来找我,是因为已经悟出了情字的奥秘么?师傅曾说,得证大道,全在于情。听说你从未踏入尘世,更未结识过任何女子,一个未尝过情之滋味的人,怎么会懂得情剑中变化莫测的神机呢?”
      白无非没有说话,但何山语竟然先拔出剑来,抢先发起了进攻。
      数年来何山语一直浸淫于享乐之中,剑法较之以前,反而更有了神速的进境。他的剑端时而化出繁密的光束,闪烁不定,如同少女含情的目光;时而催生氤氲的剑气,阴沉忧伤,又似离人难言的思绪。其奥微转折、甚至比数年前的剑法更加细腻多姿,连漫天大雪,也仿佛受到了剑气的感召,时而飘扬极柔,时而倾泻甚疾,令围观者大为惊叹,认为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剑法神技。
      但无论何山语的剑法是如何神奇,白无非却始终如云气般飘忽不定,令人无法捉摸。到何山语催发出最厉害的一式“天罗一情”时,闪烁的剑光与激扬的剑气交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似乎连整座别馆也被要被其覆盖和吞啮;白无非才拔出剑来,当头斩下去。但见一道眩丽白光划过,甚至连苍穹都仿佛被劈成两半,陡裂又合,何山语那些离合的剑光神采,顿时消失不见。只有手中的长剑,诡异地落在了地上,观者竟没有看清那剑是何时脱手飞出的。
      何山语垂手而立,嗒然若丧,先前洒脱飞扬的模样,已是荡然无存。
      他问道:“师傅去了哪里?”
      白无非坦然道:“师傅说,自己年少时曾遇到过剑仙,如今是到去见他的时候了。至于肉身,不过是藉以过河的筏子,若能渡到彼岸,筏子丢在哪里,又有什么重要呢?”
      何山语若有所悟,又问道:“师傅曾说,情是我们剑术的魂魄,我以为阅遍世间情味,剑术随之神驰百变,便能窥见真正剑道的境界。而你的剑术,只是质朴圆润而已,为什么我反而会败在你的剑下呢?”
      白无非凝视着他,慢慢地说:“你并不是真的败给了我,只是你听说我也修炼情剑,以为我跟你走的路子相同;而我攻你于仓猝之间,你当然不能抵挡。只是凡事若过,便已入魔。你以有情而修道,我以无情而修道,其实都是错的。师傅让我来告诉你,情之一物,变幻万千,却又质朴如一。其实也是在告诫我啊!如今你明白了么?大千世界,万事万物,有情无情,原来尽皆是情。”
      他转身离去,消失在大雪之中。随着他的离去,一声轻响,是何山语的那柄铁剑,忽然碎裂成无数片铁屑,溅落满地。
      从此白无非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是某一年中,江湖名医“赛扁鹊”,在峨嵋山间采药,但因为道路崎岖难行,日暮西沉时,不慎迷路在崖涧之间。只好将葛藤编成床的形状,悬空卧好,用茅草覆盖自己取暖。
      在半夜时分,他突然见到一个白衣少年,在对面的悬崖间,象猿猴一样轻捷地奔走,很快就登上了崖顶。赛扁鹊疑心少年非仙即魅,于是拨开葛藤,屏住呼吸,从枝叶的空隙里,偷偷地窥视。白衣少年站在临崖的高处,仰望明月,放声清啸,啸声在月色涧崖之间,一波三叠,良久不绝。啸声未断,白衣少年忽然腾空而起,向明月飞去,姿态飘缈优雅,就象是传说中的仙人一样。然而猎猎飘拂的衫底,却伸出三支银白狐尾,在月色下摇曳生姿,渐行渐远,最后化作芥子大小,消失在月轮之中。
      据“赛扁鹊”描述,那白衣少年的眉眼间,依稀竟是白无非的模样。又有人想起,那年白无非与何山语决战时,曾见过他的右手尾指少了一截,恰好当初何山语在峨嵋山下,向猎人买后送给余万里的白狐,也是右爪残伤。
      江湖人谈起此事,往往感慨道:“何山语对剑道的领悟有独到之处,是江湖上百年难遇的奇才。又纵横情场,所向无不披靡,理应是修炼情剑最适合的人选,余万里为什么还要选择兽类为徒呢?”

      何山语败在白无非剑下后,无心游乐,昔日的盛名渐渐褪去,他囊中银钱似乎也终于枯竭,最后不得不卖掉那所别馆。于是和朋友们断绝了来往,又遣走跟随的仆从妾婢,只带着青衣素裙的胭脂,消失了踪迹。何山语卖掉别馆后,那些他收集的女子也各自归家。据她们说,当初一入别馆,何山语便命人在她们臂上点好守宫砂,及至归家时,那些守宫砂依然殷红夺目。江湖上对何山语的那些传言,所谓浪荡情事,似乎也难以令人信服。
      何白二人虽然不再出现,但他们那惊天一战中,所展现出来的神妙剑术、独特心法,却被江湖上的剑客艳慕不已。巴蜀一带的习剑求道之风,因此分外活跃起来,尤其注重以情驭剑、剑道双修。虽然各自悟出来的心法有所不同,但不断精进,渐渐也成了气候,被江湖上统称为峨嵋剑法。人人都称自己得到了情剑的真谛,为一较高下,便定于每年夏暮秋来之时,一起汇聚在峨嵋山下,谈道论剑,胜出者被公推为江湖第一剑。如此纷纷乱乱,峨嵋论剑,不觉已过去了二十年。能人辈出,这些新秀的剑法虽不乏清奇惊艳,却再也不能重现当初何山语与白无非比剑之时,那种迥然绝世的风神。
      第二十一年的蜀山论剑,由已过天命之年的江湖名宿向叔谋主持,更是吸引了大批的剑客前来。战至酣处,已是近暮时分。在薄暮夕色中,忽然听到轻碎的马蹄声,但见一人骑马,一人随行,从山岗上行来。马上那人头戴帷帽,帽沿边垂下长长的青纱,一直笼到了脚背,几乎看不清面目衣饰,甚至不辨男女。然而自荒草间徐徐前行,却风神秀逸,仿佛连尘埃也没有沾染半分,简直不象是世间的人。马后跟随一名青衣侍婢,有国色之姿,只是满头青丝,一半染上了霜雪。
      为来者风神所慑,甚至连激斗中的人也停下了进攻。
      向叔谋朗声问道:“贵客也是前来论剑的同道么?”来者揭开帷帽,赫然正是匿迹已久的何山语,青衣侍婢当然就是胭脂。看他们的相貌,与二十年前,竟然没有什么变化,众人都感到十分的讶异。
      何山语从容地对他们道:“我听说你们蜀山论剑,本想是探索剑道的究竟,如今却沦落到了争强斗狠的地步,有一点小小的心得进境,便引为自傲。如此执着纠结于名利的争夺,抢要一个虚无的第一剑名头,又怎会有清澈如琉璃的心境,去品味情之一字的真实滋味呢?我即将远行,但担心你们误入魔道,而使世人误解剑中情字的真正蕴意,所以才重来这世间。”
      一个年轻的剑客颇为气盛,厉声问道:“你不过是白无非的剑下败将,怎能大言炎炎,前来欺逛我们呢?除非你能让我们看到你剑术的精妙,否则谁也不会听从你的!”
      何山语跃下马来,忽然长啸一声,满山的草木仿佛感受到了啸声中的蕴意,一草一木,随之耸立,宛若无数利剑,满含肃杀之气。啸声跌宕起伏,草木也随其摇曳飘摆、临风招展,其姿态瞬息万变,仔细凝视它们的每一次变化,俨然都是一招精妙的剑式,目为之眩,神为之摇。然而风色云气,忽自空中生出,穿行迥缓,又柔和地将杀气化解开去,如同处于三春暖阳之中,遍体舒泰。生机与杀气相铺相陈,互相转化,而又密不可分。所有人呆立在那里,感受到那种神秘无穷的变化,如痴如醉,觉得自己的心神都化入这些云风草木之中,只能随之飘摇奔走,一丝一毫,也完全不能自主。
      向叔谋感慨说:“何山语果然悟出了情剑的奥秘,当年余万里仅仅只是将发丝、草木化为剑器,而他却连云气、微风这样的虚物也能化入剑道,他的修为成就,已经超出了他的师傅当年。”
      于是一致愿意推举他为蜀山剑法的第一人,并恳请他传授真正的情剑之秘。
      何山语摇摇头,解下襟间的青玉,赠给向叔谋说:“此乃师傅昔日之物,不如今日就给您留作纪念罢。”又唤过胭脂,以手掌摩娑她的头发,微笑道:“痴妮子,我将要走了,当实你罔顾世俗,摒弃繁华,飘泊无定,侍奉在我身边二十年,如今可领悟到情字真义么?”
      胭脂伏在他膝下,流泪不止。何山语摘下她一根发丝,说道:“我少年时纵情声色,以为阅遍胭脂,便知情之真意。其实情之一物,如你的发丝一般,不是青丝,亦不是银丝;变化万千而又包含无穷,心有所注而又无所挂碍。所以真正有情之人,不会执著于情啊!谨记,谨记。”
      他从怀中取出一粒花籽,将发丝缠绕其上,望地上一掷,直没入泥土之中。诵谒道:“情中自有法门,胭脂花落红尘。一曲听青山意,谁家断笙箫魂。”
      忽见花籽落地之处,有一枚绿芽破土钻出,迎风便长,抽枝散叶,不多时已长成一株高大婆娑的胭脂花树。枝上密密结满花苞,刹那间一齐绽开,竟有五色之多,淡淡幽香,中人欲醉,如云似霞,娇艳无伦。
      众人眼见这样的奇境,几乎疑心是自己的幻觉,都震惊得忘记了言语。
      何山语轻笑一声,跌坐在胭脂树下,双目低合,鼻端缓缓垂下一对玉箸,竟然就此坐化了。忽见一道金光,蓦地从他的头顶射出,在胭脂树顶盘旋一周,终于破空而去。
      众人骇然四顾,倒是胭脂擦干了泪水,欣喜地叹道:“公子曾说办好今日大事后,便要远行不归。原来是已经做好了离世的准备,请容许婢子随后跟来。”郑重地对向叔谋交待道:“您与公子的师傅原是故交,这一切就拜托给您了。请将公子尸身收敛,速速入土为安,不必办理任何的丧礼仪式,无论有何异象,也不要再打开他的棺木。至于我,哪怕赐给一口薄棺,就可以心满意足了。”
      众人觉得她话语不祥,但向叔谋还是依言将何山语收敛,并钉好棺盖。在抬棺下葬时,觉得重量颇轻;心中感到疑惑,不顾胭脂的嘱附,偷偷打开棺盖来看:但见棺内衣衾灿然,袍服依旧,只是当中裹着的并不是何山语,而是一具狐尸。长约三尺,毛皮漆黑,光亮可鉴,却拖有六条狐尾。用手按一按,腹背坚逾金石,敲击下去,还发出石磬般的清音,这是传说中天狐尸解成仙才会有的异象。
      向叔谋大惊之下,想向胭脂问询时,才发现她竟然消失了,问询周围的人,也都说没有看清她的去向。忽然一阵风过,那株胭脂花树刹那间分崩离析,颓倒在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淡淡幽香,尚在鼻端隐约萦绕。
      有人怀疑胭脂正是那株胭脂花树的精灵,而细细品读何山语坐化前的诵谒,似乎是追悔昔日的行径,而谒中又暗含有青笙的名字;这不能不让人忖度,或许在何山语的心中,始终都爱着这位昔日的唐门令主、今朝的佛门比丘尼;如今何山语已死,胭脂消失,青笙早就闭关修炼,不问世事;那么两人当初为何分缡,已经无从得知了。
      能够令阅遍红尘的花妖名妓,洗尽铅华,甘为侍婢;能够令清严自持的江湖女杰,相随身旁;置身温柔乡而不涉及于□□,至爱一生却未陷于心沼泥淖,除了洞察情字的得道天狐,又有谁能做得到呢?
      何山语被安葬后,留下的青玉,向叔谋一直佩戴在身上,问过许多人,都不知此玉的来历。只到在洛阳遇到一个叫许常德的异人,自言曾跟随经营珠宝的胡商周游天下,识得许多稀奇的宝贝。许常德看到那枚青玉,惊叹道:“这是青丘国出产的‘青髓’呀,据说只有高贵的九尾狐族,才能拥有。”
      青丘国据说在朝阳谷北,是介于人界与神界之间的一处神秘所在,国中人神妖魔杂居,又数九尾狐一族势力最大。九尾狐族精法术,擅变化,生来便能幻为人形。起初为一尾,每修行精进一层,便长出一尾,三尾之数,可以成仙,到九尾之数时,法力通天。何山语与白无非如此通灵,又身携青玉,定然是来自于青丘之国了。
      向叔谋曾再次来到余万里的那座洞府,但见藤萝薛荔纵横交错,坍塌的崖石堵塞了洞口,根本没有人居住的痕迹。而洞府前那株何山语当年亲手种下的胭脂花,也早就枯死了。
      余生之年,他常常向人谈起余万里。
      他说,众生有情,余万里却选择了两只狐狸做为“情剑”的传人,更难得的是,这两只狐狸居然殊途同归,都获得了情剑的奥秘,甚至强过有“万物之灵”之称的人类。或许人类杂念太多,反不及二狐志诚如一,为得而舍。道者,本是最普通平凡的东西。无论有情,还是无情,只要到了极处,都能悟出真正的剑道吧。
      至于余万里为什么会跟青丘一族的人有这样的交情,竟令它们放心地将小狐交到了他的手中,就实在令人费解了。余万里名声虽响,却无人得知他家乡籍贯,更不曾见过他任何亲族,最后的离去也如此神秘,难道也有什么不能告人的身世秘密吗?
      只能说此人心机的难测,已经到了很深的地步,恐怕真正领悟到“情”之奥秘者,应该是他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